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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仲面沉如水,见他礼数周全,面色微霁,起身微一拱手,寻了几句话:“自西北军屡立战功,本侯便久闻陆将军大名。前日小女又蒙将军相救,本侯心中感戴不尽,一心只想当面酬谢将军。只是听闻将军公务繁冗,不敢轻易搅扰,拖延至今,还望将军不要笑话本侯礼数不全。”
    陆诚勇听他说的客气,连忙回礼。两人寒暄已毕,各分宾主落座,书房服侍的丫鬟奉上茶来,又被司徒仲挥退了。
    那司徒仲将这陆诚勇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见他身材高大,面上有疤,双手粗糙,言谈举止虽不甚文雅,却颇有一股将领之风。这司徒仲本是武将出身,今见了陆诚勇,不由想起昔日少年建功立业时的情景,便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将那轻视之心收了两分。
    当下,这司徒仲便拿些沙场征战之事,同陆诚勇攀谈。陆诚勇见说及本业,谈兴大涨,当下同他凯凯而谈。司徒仲冷眼旁观,见他杀伐有度,调遣有方,谈吐豪放,却又不失粗中有细,心中将那喜欢之情又添了两分。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觉间,一壶茶已将罄尽。司徒仲挥手吩咐丫鬟重新炖来,趁着间隙,转言问道:“听闻将军已然成家?府上有几房夫人?令郎几何?”陆诚勇答道:“在下成家已有数载,只是连年在戍边不得回来,故而膝下至今未有子女。拙荆是在下幼年是父亲定下的亲事,在下多年不在家中,多亏拙荆里外照料,家中方才平安顺遂。在下于拙荆亏欠甚多,怎能再做负心之事?在下家中只得拙荆一人,并无姬妾。”
    司徒仲闻言,微微一笑,颔首道:“陆将军原是个性情中人,难得。”又问道:“听闻阁下夫人原是商户人家出身,与阁下门第似有不匹?”陆诚勇听他这话十分无礼,微感不悦,只碍着他身份,不好言语,忖度一二,方才道:“这门阀之见,在下自来是不在意的。何况,拙荆嫁与在下时,在下尚未发迹,不过是一介寒门罢了。拙荆跟了在下这些年,福不曾享着,里外倒吃了不少苦。在下能有今日,也多得拙荆内助之力。在下若是一经荣身,便嫌弃拙荆出身,岂不是猪狗不如?”
    司徒仲听出他话中之意,只一笑了之,不再多言。
    少顷丫鬟重新上茶,两人略吃了一盏,司徒仲便称家事缠身,端茶送客。
    待陆诚勇走后,侯府清客丁远自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向司徒仲笑道:“恭喜侯爷,得此良才。”司徒仲看了他一眼,说道:“此人颇有才干,将来仕途上大有可为,又是个知恩图报之辈,倒是个不可多得人才。只可惜了一件……”他话未说完,却忽然住了。
    那丁远察言观色,看出端倪,上前莞尔道:“此人既知恩图报,若侯爷能施与重恩,其必粉身相报。司徒侯爷的长公子今在国子监领祭酒一职,颇为清闲,将来亦难有作为。侯爷若要中兴家业,还得在小辈身上下些功夫才是。侯爷寄养在府上的三少爷,我素日里看着,乃是个汲汲营营之人。有几分歪门邪道的本事,却不堪大用,侯爷还是另作打算的好。”
    司徒仲今日被妻女一闹,那心意早已转圜了几分,又陆诚勇果然是个可造之材,那心思便越发活动起来,只是碍于其已成家,一时也没什么良策。当下说道:“你所言也甚合我的心思,只是这陆诚勇已然成家,咱们还能怎样。适才的言语,你也听到了。要他背弃糟糠之妻,只怕难如登天。”丁远浅笑道:“那位夫人于陆将军有重恩,故而陆将军不肯离弃。但若那女子竟而负于陆将军,则又当如何?”司徒仲轻哂一声,说道:“这样一个贤惠娘子,又怎会背负丈夫?!”他话才出口,心中微有所动,望着丁远,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那丁远笑意渐深,点头道:“侯爵心中自有决断,不必丁某指摘。”司徒仲道:“只是这女子是朝廷诰封的三品夫人,若要休弃,不经礼部是不成的。”丁远笑道:“俗语言,钱能通神。侯爵又人情广熟,这万两银子砸下去,没有不了的事。”
    司徒仲思忖了一回,旋即浅笑道:“这倒也罢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只是还要打听清楚,那女子家中可还有什么能出面的人,不要逼得狗急跳墙,反倒不美。”那丁远道了声是,看他再无话说,便退了出去,寻人打探去了。
    陆诚勇走到外头,与贺好古重又会上,两个便向外去。
    那贺好古便问他此去情形,陆诚勇讲了一番,又道:“今儿这事儿也当真是蹊跷,这司徒侯爵忽喇叭的将我寻去,却又不提什么事,只是漫无边际的闲谈。落后待问到我家中情形,他又好似不喜起来,将我逐了出来,到底也没说是为些什么。”
    贺好古闻言,默然不语,半日忽而笑道:“若不是你已然成家,我当真要以为,这司徒侯爵有意要你做他府上的乘龙快婿了。”陆诚勇面色一沉,斥道:“哥哥且莫做耍,这等话也是可随意说的么?且不说我已然成家,即便不曾,我家是个什么门第,那侯府是个什么门第。侯爵小姐又怎会嫁给我这一介穷官?自来是男娶低,女嫁高,哪有颠倒过来的道理。”贺好古笑道:“我不过是玩笑,你又生什么气?莫不是怕这话传到府上,叫你娘子知道了吃醋,回去家法处置么?”两人说笑间,已然出了园子大门。陆家小厮已将马牵来,二人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夏春朝打发了陆诚勇出门,披着衣裳吃了早饭,便慢慢的梳头穿衣。
    吃过了早饭,她慢慢的穿衣梳头已毕,只到上房里打了个照面,便往后头去看陆红姐。
    才走到廊下,便见杏儿守着个炉子炖药。夏春朝走上前来,低声问道:“你们姑娘可好些了?”杏儿见奶奶到来,赶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答道:“姑娘昨夜睡得很不踏实,一夜醒了三四次,都是春桃姐姐照看的。今儿早上春桃姐姐实在撑不得,宝莲姐姐过来替了她的值,叫我在这儿炖药。我不曾进去,倒不知道里面怎样。”
    夏春朝点了点头,便往屋里去。那杏儿赶忙替她打起帘子。
    才踏进门槛,一股药气冲面而来。夏春朝不觉皱了皱眉,向里行去。走进内室,就见春桃睡在窗下的炕上,宝莲捧了碗白粥,正喂陆红姐吃饭。
    见她进来,宝莲起身行礼。夏春朝上前接了粥碗,将她挥退,在床畔坐了。
    陆红姐躺在被内,面色苍白,虽已是暮春天气,仍旧盖着厚被,看见嫂子过来,轻声笑道:“嫂子今儿要出门去?”夏春朝点了点头,说道:“铺子里出了些事故,有桩生意要去谈一谈。”说着,见陆红姐这个模样,虽明知她是装病,也觉不忍,问道:“红姐儿,你这般当真值得么?”
    陆红姐浅笑道:“为终身计,自然是值得的。嫂子有正事,快去办罢,不要耽搁了。这儿有宝莲春桃看着,不会有事的。”
    夏春朝喂她吃过了粥,看日头已升上中空,便道:“那我便去了,你在这里,若是想吃什么,或者要些什么,只管打发人去说,来旺家的自会调度。”陆红姐含笑颔首,忽而自枕下摸出一只荷包,递给夏春朝道:“嫂子若是见了那人,替我把这个给他。他若收了,这事便有了几分意思。若是不收,那也罢了,只当我没这段缘分。”
    夏春朝看那荷包是一块正红色缎子,上绣了彩蝶双飞的图案,那风流寓意自在不言中,心中微微一惊,低低斥道:“你这胆子也未免忒大了,同外男私相授受。这名声传扬出去,你日后要怎样做人呢?”陆红姐谈及此事,惨白的面颊上倒泛出些许红光,微笑道:“我这几日也不知怎的了,睡梦里都是那个人。我这病虽是装出来了,但拖延几日,只怕就要真弄出病来了。我知道嫂子素来疼我,就助我放肆这一回罢。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算了我一桩心事。”
    夏春朝甚是为难,若是接了,这事若是不经意传了出去,这小姑子今生是再不要想配好人家了;待要不接,看她这般模样又实在可怜,当真是进退两难。
    她低头默然,只见陆红姐正笑意盈盈望着自己,心念一转,暗自忖道:看她这个模样,若硬推了,不知还要弄出什么事来。不如我先拿了去,给不给那人自然在我,回来只说那人不收,令她死了这条心也罢。横竖她又不能去当面质问。这般想通,她便将荷包收下,向陆红姐道:“这事儿交给我了,你且放心罢。你好生歇着,不要胡思乱想,再作践了身子!”
    陆红姐看她应承,喜悦不尽,连声称是。
    夏春朝这才将宝莲又唤进来,交代了些话,出门去了。
    第68章 v后新章
    夏春朝出门登车,吩咐车夫往东华楼而去。
    车行甚快,一路穿街过巷,行至东华楼前。丫头珠儿当先下车,同着来兴媳妇将夏春朝搀扶下车。
    夏春朝下车,仰头只见一栋二层小楼矗立眼前,楼前挂着一方紫檀木雕、前朝大书法家颜西北亲笔题刻的匾额。这匾额四角磨平,光华尽失,甚显老旧。夏春朝却知,这匾额乃是这东华楼自百年前起便挂于楼前,经了百年风霜,已成这东华楼不换的招牌。这东华楼老板祖上传言乃是宫中御厨,逢战乱离宫出逃,在民间颠沛流离数十载,终又回至京城。此人厨艺精湛,在外游历之时又习学了许多民间菜谱。回京之后,他集百家之长,创了东家菜,建此东华楼。因其菜系自成一派,自创菜色又多,乃是京中独一份。故而京中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皆爱光顾。传至如今,这东华楼已是京城第一大饭馆,一年里四时八节流水一样的排席。要包房摆宴,须得提早三日预约,尚且未必有空。夏春朝往日但凡有要紧的客商商谈,必定来此地摆宴。今日沈长予邀她谈事,亦选在了此地。
    夏春朝迈步进店,店中跑堂识得她,迎上来笑道:“陆夫人来了,沈公子已在上面等候多时了。”说着,便在头前带路,引了夏春朝上楼。
    夏春朝跟随那店伙,步上楼梯,直走至一间双扇隔扇门前停下。那伙计敲了敲房门,向里面恭恭敬敬道:“沈公子,陆夫人已到了。”言毕,向夏春朝做了个揖,便下去了。
    夏春朝见门边挂着一方牌子,上书“梅韵”二字,心中微有感触。
    正当此时,那门忽而向里开了,沈长予长身玉立于门内。
    夏春朝猝不及防,微微一怔,便端端正正的道了个万福。
    那沈长予却不言语,只上上下下的将她打量了一番。
    夏春朝今日过来,并无精心妆扮,面上只薄施脂粉,一头青丝擦得乌亮,盘做一个圆髻,温温润润的卧于脑后,髻上斜簪着一根镂雕梅花白玉簪,此外更无一件饰物。她上身着一件葱绿素面长身褙子,下罩一条鸭黄色水波纹盖地褶裙,打扮的尤为端庄沉稳。
    然而此番装束落在沈长予眼中,却别有一番风韵。他细细看了一回,唇边笑意渐深,躬身作揖已毕,将夏春朝迎了进去。
    夏春朝踏进门内,见这屋中摆设考究,当中设一方红木嵌理石面八仙螺钿桌,桌边四个红木拐子方凳。四面墙上挂着雪里红梅图,墙角一口镀金香炉里青烟袅袅,西南角里的一高架上竟还供着一瓶红梅,花开正艳。夏春朝见状,不觉啧啧称奇。这屋中所陈,不过精致昂贵,那红梅却并非时令鲜花,这店家又从何处弄来?
    她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伸手轻轻一触,不觉哑然失笑:原来这竟是一株拿红绒扎成的红梅通草。只是那匠人手艺实在高妙,那梅枝横斜之态、花瓣纹理细密之状、乃至花心花蕊无不栩栩如生,即便放在眼前,也难辨真伪。夏春朝看了这瓶梅花,又看这房中陈设,心中了然,向沈长予点头叹道:“难为你费心,然而我今日前来是来同你谈生意的。你委实不比费这番功夫。”沈长予不接此话,淡淡一笑道:“我记得妹妹昔年在闺中之时,分外喜爱红梅。妹妹六岁那年冬季,天冷的早,才下了雪,我家池子结了冰。妹妹过来玩,看见池子边上一株红梅开的好,一定要摘。我踩着冰过去替妹妹折,谁知脚下的冰层没冻结实,开了裂,就把我摔进冰水池子里。那一次,我足足烧了一日夜,直烧的睡着说胡话。醒过来,就瞧见妹妹在床头站着,哭得稀里哗啦,一张小脸红艳艳的。那时候我就想,能让妹妹为我掉泪,就是叫我吃再多的苦,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夏春朝听他提及往年旧事,微微黯然,顿了顿才道:“都是些旧日里的故事了,又提他做什么。”沈长予不接口,继而说道:“那一次,我记得妹妹曾许过我一件事,我一直记在心上,只可惜妹妹怕是已丢在脑后了。”夏春朝缄默不言,沈长予望着她轻轻说道:“妹妹那时许我,待大了一定做我的新娘子。我当了真,妹妹出了我沈家的门,就全然不记了。”夏春朝浅浅一笑,颔首说道:“是啊,就为这一句戏言,回去被我母亲好一通责打。大冷的天,叫我在地平上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也是那一次,我方才知晓,父亲早已把我许给了陆家,我早晚都是陆家的媳妇。”
    沈长予眸色一暗,沉声道:“若是当初……”话未说完,夏春朝便打断道:“然而并没有什么当初,这等儿时戏言,难为沈公子还记得这样清楚。我今日过来是,同沈公子谈生意的。若是公子只要叙旧,那还请改日。”
    沈长予见她神色微带愠怒,便住了话头,莞尔道:“不过是见景生情,想起些昔年往事,噜苏了几句。妹妹既不愿闲谈,便怪我多话罢。”说着,就请夏春朝入座,一面吩咐外头守门的小厮传话上菜。
    二人各分宾主,相对落座。沈长予亲手执壶,替她斟了杯茶,笑道:“此是我店中客商自武夷山捎来的岩茶,妹妹尝尝可好?”夏春朝心中有事,端起杯子,似有如无抿了一口,也品不出什么滋味,只泛泛道:“确是好茶。”又问道:“原来沈公子店中还有武夷山那儿来的客商。”沈长予微笑道:“我店中一些点心,须得那地方产的茶叶裹馅儿。”夏春朝浅笑道:“和祥庄生意果然做通南北,既然如此,公子又是怎么看上小号的?”沈长予笑了笑,说道:“妹妹往日也是果断利落的性子,谈起生意来颇能杀伐决断,怎么偏偏到了我这里,就这等瑟缩起来?妹妹往昔也说过,自古商家不与买卖为仇。我铺中生意热络,日常所需食材甚多,我多一个客商,便多一个来路,又何必执意推出去?何况,世间无常,这货商是说不定的。他今年来,下一年焉知来不来?又岂知他这生意做到何时?不如有备无患的好。”
    夏春朝听了这一席话,倒也觉有理,点头道:“公子说的倒是不错,然而小号近来出事,所供货物到了主顾店中生虫霉变。我正愁退货赔银一事。公子难道不虑小号信誉不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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