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正午时分,酷阳悬挂天际,亮煌煌的、周边浮着眩光。天空灼得泛出浅白,云朵化成了滚烫的热气,将大地团团笼罩。静谧的街头,只有稀稀落落几人,任凭沸腾热气霸占整个街道。
一辆马车徐徐驶来,车身朴实无华,上头坐着一名车夫。他卷着裤腿儿,一只木头做的脚掌垂在马褡上。马车放缓了速度,停在了裴府大门前。一名男子从马车上下来,玉面桃目,唇角似笑非笑。他身着月白直裰,玉簪束发……怎么离去便怎么回来。
两侧朱门开启,祥伯连忙侧身恭候。裴子戚理了理袖口,阔步走向府内。待大门关闭,祥伯随在他身后汇报:“老爷,您不在这一段时间,几乎天天都有人来找上门。”
裴子戚笑了笑:“噢?看来,近来京中发生了大事。说说有哪些人来找我,挑重点的说。”
祥伯道:“二皇子来找过您一次,得知您离京后就没再来了。大皇子也来找过您,第一次是派人来的。得知您离京后,第二次又派人送了礼物来。陛下派人找过您三次,其中一次是孙公公亲自来的。”
裴子戚停了脚步,反问道:“三次?”
“是三次,老奴没记错。”祥伯又道:“老奴也奇怪,往年陛下只派人来一次,今年怎么来了三次?老奴也旁敲侧击过缘由,可几位公公均是闭口不提。”
裴子戚点点头:“行了,我知道了。”又道:“对了,杜小姐来过府上没?”
祥伯想了想,说:“没来过。”
裴子戚微微一诧,眉头不由拧住。他拧眉道:“你派人去孙府送份请帖,请孙大人过府一聚,再把大皇子送来的礼物放到书房来。”又说:“我去沐浴更衣,你下去吧。”
得了指令,祥伯当即告退。
裴子戚松开眉头,昂首目视天际,漆黑的眸子里暗涌动波光。右手指腹轻轻摩擦左手指关节……片响,他又轻笑一下,举步离去。
****
书屋内,一排排书架整齐排列,上面放着各色各样的禁书,反正没一本正经的。一旁的书房,一道修长身影端坐其内。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持夜翻书,时不时的摇头啧嘴。
忽地,一只纤纤素手夺走书籍:“好呀,孙翰成!不问自取,视为贼也!你这个刑部尚书怕是要坐到头了。”
孙翰成抬头看去,指了指隔壁的书屋:“裴子戚,你老实告诉我,隔壁的那些书你瞧了多少了?”
裴子戚愣了楞,老实道:“看了二三本了,怎么了?”
孙翰成大松口气:“还好只是两三本。再多看几本,合着我就该把你抓起来了。”
裴子戚挑起眉毛:“孙翰成我警告,你别打我书屋的注意。这些书我可收了好些年了……”
“行了行了,我不过随口说说,还当真以为我敢抓你啊!”他放下茶杯,“有些话虽说有些矫情,却是不折不扣的大实话。这京城离了谁都行,离了你裴子戚还真转下去了!”
裴子戚神情一凝,肃道:“计划是不是失败了?”
“正相反,计划不仅成功了,还非常的成功。”孙翰成讥笑一下:“杜家父女可比你预料中要凶狠千百倍。按照你的计划,在陛下去行宫避暑的路上,杜琼拦腰告御状。为了避免陛下怀疑,她怎么也得在侍卫手里受一点小伤。可到了计划当天,杜琼儿受得不是小伤了,而是要命的重伤了。”他顿了顿,“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杜琼儿撞上了长枪,举着杜淳的血书跪行走向陛下。长枪穿透了身体,她也没停下来,一直跪到了陛下面前。当时,陛下都震住了,血书上染了好鲜血……”
裴子戚放下手中书:“倒没让我失望,不枉费我费心点拨她一番。人蠢不打紧,只要对自己狠得下心,大事方可成。”
洛帝想要在大皇子婚事上添堵,人选千千万万,还不一定论得到她杜琼儿上场。她给洛帝留下的印象越深刻,临到关键洛帝才会越先考虑她。
孙翰成一惊:“杜淳也受了你点拨?”
裴子戚点点头。
孙翰成瞠目傻眼,片响才叹气说:“杜淳也是一个狠人。他的那一封血书,一字一句全是控诉大皇子所干下的坏事。陛下看后龙颜大怒,直接打道回京了。后又命人严查血书上的事,果真全是大皇子干的。陛下当场下令禁足大皇子,可又没有一个期限,这不等于变相幽禁了大皇子。”
裴子戚笑了笑:“我猜,最后陛下原谅了大皇子。”
“淑妃娘娘在南书房前跪一天一夜,陛下才改了口,把禁足时间改为了一个月。没过几天,陛下又下旨把杜琼儿许配给了大皇子。”说着,孙翰成笑了:“杜琼儿才检举大皇子恶行,一转眼又成了皇子妃,陛下是铁了心让大皇子后宅不安。不过,大皇子接旨了。”
裴子戚也笑笑:“他不接圣旨,恐怕禁足得再变幽禁。”
“对呀,他不是傻子。”孙翰成顿了顿,“不过我纳闷一件事。左右不过十天的时间,陛下又下另一道旨意,封大理寺少卿冯敬的女儿为大皇子侧妃,婚期定在这个月月底,比杜琼儿还要早入皇府。”
裴子戚:“你想问什么?”
孙翰成起身,拾起书桌上的锦盒递到他面前。他道:“这里面的和田玉价值黄金千两。听祥伯说,是大皇子送给你的。你与他才结了仇,他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你,没这种好事吧?”
裴子戚抬眼笑看:“若我为他铺路搭桥,让他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皇侧妃呢?”
“还真是你干的!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都离京半月了,京城还离不开你的手心。”孙翰成坐下来,“不过,此事倒不像你的作风。”
裴子戚叹气道:“若元明手里有一二件把柄,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既然暂时弄不死大皇子,总得给他一点甜头,让他放松警惕。”
孙翰成笑了笑,又道:“杜琼儿在床上养了快半个月的伤势。听说,这几天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趁这几天你与她见上一面,若是以后再想见面恐怕就麻烦了。”
裴子戚轻声‘嗯’一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杜淳即将被斩首,杜琼儿一介白身入嫁皇家,前有大皇子不喜,后有皇侧妃紧逼。若她想在皇子府站稳脚步,除了依附裴子戚,别无选择。
裴子戚端起茶杯,道:“近来京中还有其他大事发生吗?”
“没了。”
“少忽悠我。”裴子戚又放下茶杯,“陛下派人来我府上召我三次。若无大事,他会召我三次?”
孙翰成想了想,又说:“还真有一件大事,可与你没一点关系。”
裴子戚微怔,“什么事?”
“北漠女皇来京城了。”
这位女皇于四年前登基,是北漠第一个女皇。北漠民风彪悍,彻头彻尾的战斗民族。他们以强为尊,谁强大就顺从谁,所有的道德、信仰……全基于‘强大’二字。故而在北漠,一个强大的男人登基四年足以掌控大权,但对一个女人而言,屁股还没坐热。
裴子戚诧了诧,问道:“她来干什么?”
孙翰成呵呵一笑,说道:“你离开京城还真错过了一件好戏,这北漠女皇是来求亲的。她看上了三皇子,愿以和亲名义,下嫁于三皇子。”
裴子戚默了。要是他没有记错,这位女皇与三皇子可有不共戴天之仇。当年,秦国公、秦将军战死一役,大部分的北漠皇族参与了此战。后来。三皇子为秦国公报仇,把参与的皇族全砍了。其中就包括这位女皇的至亲,父亲、兄长、幼弟……总之,差不多所有的皇族成年男性,全死于三皇子手下。也是因为如此,造就了一代女皇。
裴子戚想了想措辞,委婉道:“这位女皇看起来有没有一些异常?”
“没有。”孙翰成又道:“此人意志坚定、百折不挠。北漠使团一次次上书求亲,陛下一次比一次严厉的回拒,来来回回都有十次了。北漠女皇依旧没离开京城,仿佛不嫁给三皇子,她就赖死在京城了。”
裴子戚:“……”
孙翰成顿了顿:“其实最开始,陛下是允诺这门婚事的。毕竟是北漠女皇下嫁于我国皇子,这位女皇还是一个美人儿。为此,陛下还特意派人把三皇子寻回了京城。可不知道三皇子对陛下说了什么,陛下勃然大怒,罚三皇子在乾清宫外跪了一晚上。再后来,陛下就改变主意了。”他叹气又说:“现下女皇已不满足上书求亲了,隔三差五进宫去找陛下请婚,扰得陛下不胜其烦……”话锋一转,他又道:“陛下三次召你,该不会是想借你的手把女皇打发回北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位女皇是风一样的奇女子,不是什么女配……
第二十二章
“我有什么办法?”裴子戚笑了:“她又不是看上我。瞧上我倒好,我直接娶了她,也算是为国家做贡献了。”
孙翰成噗嗤笑了:“你倒是有觉悟,只怕是瞧不上你。”
裴子戚笑笑。自高祖皇帝起,北漠、倭寇、西北是历届皇帝的心腹大患。其中,北漠首当其冲,其次倭寇,再次之西北。到了洛帝继位,困扰百年的问题全迎刃而解了。
倒不是洛帝治国有方,而是他生了二个好儿子。倭寇常扰江南一带,劫掠海上船只、侵抢陆上城市。他们身材矮小,行为迅速有序,掳完就跑。往往当地官员刚收到消息,他们就跑得无影无踪。
自江南一带归二皇子管辖,倭寇问题就逐年减少。十年前,倭寇就不敢登陆侵抢。而近三年,倭寇几乎没了踪影,海上船只也能安全出行,不再遭倭寇劫掠。
而西北,早在五年前就归于晋国版图。西北地域不广,主要由几个小国组成。那里地势险恶,易守难攻。借此优势,西北几国有恃无恐,对周边百姓杀烧抢略,无恶不作。
晋国曾无数次派兵围剿,均以失败告终,云清父亲也是死于西北战役。许是他的死刺激了三皇子,三皇子不要命地只用半年时间,就把西北几国全攻打下来。他带着遍体鳞伤回到京城,然而他的爱人已经去世了。
最令人头疼的北漠,几乎年年进犯边关,杀抢之众不计其数。直至三皇子前往北漠,屠尽北漠皇室,他们才安分下来,不再进犯边界。不过此安分只对于晋国,其余国家他们依旧毫不留情。
近几年来,周边的小国、部落一一被北漠吞并干净,他们的魔爪隐隐伸向一些大国。如今的北漠早已不是当初的一盘散沙,它凝聚着强大的力量,宛如一头雄狮,张着锐利的爪牙,无所畏惧……匪夷所思的是,强大后的北漠在晋国面前依然安分温顺,仿佛像一只可爱的小绵羊。
由此,三皇子威名再度远播,是各国一致公认的战神。别说京中贵女大半倾心他,就连他国公主也有心下嫁于他。如此对比,北漠女皇这个决定倒也不算奇怪了。
“好了,我们该谈正事了。”孙翰成拿出一张薄纸,递到裴子戚面前:“此乃元明书写名单,他们均在陈永汉手里买过科举试题。我核实过了,是真的。”
裴子戚展开纸条,上面只有星星落落的几个名字,后面附着官职与上任时间。他挑起眉头:“才这么几个人?陈永汉担任快十年的礼部尚书,若真贩卖科举试题,不可能才这么几个人。”
孙翰成叹气道:“这份名单是元明提供的,他就知道这么几个人。”
裴子戚一顿,不紧不慢把纸条叠好。他悠悠道:“也难为他了,一问三知。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上,能活到至今也是一个奇迹。”
“我再三盘问了,元明没有隐瞒我们。”孙翰成又道:“眼下,我们该怎么办?陈永汉是老狐狸,这么几个人可撬不开他的嘴。”
“什么我们?”裴子戚端起茶杯,连忙侧过头去:“办案是刑部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孙翰成笑了笑:“若我出事了,你还能跑?”
裴子戚默了。别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而他与孙翰成却是单向蚂蚱。即他出事了,孙翰成无碍;但孙翰成出事了,他肯定跟着有事。他默了一会,才说:“不知此事,可以装疯卖傻;知了此事,办好了是功劳,办不好是过错,不办又是把柄。这根本是一盘烂棋,我不跟着掺和。”
“原来你也知晓不办是把柄,我身为刑部尚书,知情不办是大罪……”孙翰成又顿了顿:“朝廷上有多少人盯着我?盯着你?我已核实过上面的名单,此事已经开始了,停不下来了。”
裴子戚叹气说:“你是铁了心要拉我下水。若我不应下你,是不是还有后招等着我?都说良友良友,我怎么交了你这么一个损友。”
孙翰成却笑了:“现在该怎么办?”
裴子戚放下茶杯”“什么怎么办?等,等到秋闱。”
孙翰成一惊:“你准备把事情闹大?”
裴子戚冷冷一笑:“对付老狐狸,不用一点特殊办法,你揪得住他的尾巴吗?”说着,他起身又道:“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府去吧。”
孙翰成一诧:“合着,你叫我来,还不打算请我吃饭?裴子戚,过河拆桥也不带你这样的,我可是你拜帖请过来的。”
“你坑了我,难道还想我请你吃饭?”裴子戚笑了笑:“你觉得我是那种以怨报德的人吗?”
孙翰成连忙作揖:“行行,卑职这就告辞,裴大人消消气。”
裴子戚哼一下,孙翰成急忙告辞离去。待他离开,裴子戚对系统说:“我看起来很闲吗?”没事给他找事。
系统想了想,说:“你是挺闲的。不闲会去度假吗?”
裴子戚:“……”
夜幕悄悄降临,散去了光明留下了黑暗。半月披上朦胧的外衣,羞答答地镶于天穹。黝黑的天际散着淡淡的银光,繁星隐去了身影,弥漫着薄薄的雾霭。裴子戚凝向天际,京城的天与别处不同,华丽美好的外表下,总暗藏杀机与死气。
祥伯立在一侧,等裴子戚收回视线,他才道:“老爷,东西准备好了。”
裴子戚点点头,“那就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向后院走去。裴子戚一人进入祠堂,祥伯则位于门外。烛光将身影拉得悠长,祥伯望着屋内,眉头不禁皱成‘川’字。祠堂里供奉着两副牌位,并列排立,下方摆着香火蜡烛。可怪在,两幅牌位上空空如也,无一字落笔。
每一年,裴子戚均会让祥伯准备二次祭奠物品。但时间从来没有固定过,今年也许是一月,明年或许就是八月,诸如此类……两次准备时间总是在一个月内。
彼时,祠堂里传出低低的抽泣声,很轻很轻、陆陆续续的。祥伯摇头叹气,老爷又哭了,回回进祠堂皆是如此,也不知是祭奠什么人。或许,老爷是在祭奠至亲?再或者,老爷在祭奠挚爱?他又叹一口气,罢了,不探究了。
他年纪大了,听不得那些悲欢离合。例如云先锋,他死在了三个月前的今天;他的夫人,不到一个月也跟着他去了。还有云小公子,那可是三皇子心尖尖的人,也就这么去了……他又是叹气摇头,背脊不经曲了起来。
忽地,一名小厮飞速跑来。他缺了一条手臂,空荡的衣袖在空中漂浮,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他火急火速奔来,刚准备开口,被祥伯厉目压下去。他喘了喘气,压低嗓子道:“那个杜小姐派人送信了,福哥叫我赶紧送来。”
祥伯接过小厮的信,轻声道:“你下去吧,小声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