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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厮跑着出大门去了。梅训到了后头院子里,见玉逸尘已在书案后坐着,抱了杯热茶在手中捂着,上前拱手问道:“可要小的叫孙玉奇汗的使者前来?”
    玉逸尘微微点头,伸指抚着那茶碗盖子道:“给文县县守并此路上各州府皆修书一封,叫他们严查令下,绝对不许放杜禹入关。”
    他仍是思忖着,许久才道:“将他的相貌一并画成册传给各州府,三五年间,他这个人绝对不能入京城。”
    梅训低头道:“是。”
    玉逸尘忽而冷笑一声推了茶盏道:“杜武倒生得个好儿子!”
    一个小太监忙端了茶碗过来,倒掉那盏中渐凉的温水,冲浇了烫烫的滚水进去,才又捧给了玉逸尘。
    在如此的盛夏中,玉逸尘仍要贪恋那丝热气,好叫自己冰冷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夏日暑夜,贞书所在的小院里再无旁人。她在屋中枯坐半晌,又出来瞧院子里种的些花花草草,叫蚊子叮了几口,遂又回了屋子里,复呆得半晌,仍又出来。此时月上中天,她疑心那刘文思实则并未吩咐人给她传话,再则,她要找的是郎中,并不是宋岸嵘,此番若他们散席了来,当着宋岸嵘的面也不好再找郎中抓药。遂也消了要在这里寻堕胎药的心,欲要寻那刘文思辞过回客栈去。
    只是刘府偌大,此时无人在旁指引,她出了小院才走了几处便迷了路,四处寻不着来路,越寻越急,却是越寻不着。
    后来她渐渐心急起来,瞧见一处大院落中亮着灯火,想必也是主人呆的地方,便迈步进来欲要寻个人刘文思在何处。
    只是这院中空无一人。
    她高声问道:“可有人吗?”
    见无人回答,她先上台阶瞧了正方,内里黑着灯,又瞧两侧亦是。便到角门上又寻到后院里去。这后院中正房内却是亮着灯的,只是门前了空无一人。贞书走到门前才要张口,忽而听内里一个十分生硬的异族人声音说道:“孙玉奇大汗如今已经到了徽县境内,只怕后半夜就会有消息。这里离京城如此近,若他们完事后脱不了身被官府抓住,于你们也是□□烦。”
    贞书因杜禹潜逃在外,虽恨他心中也怕他叫官府抓住,此时怕这府中说的仍是捉拿杜禹的事情,便凝息在外细听。
    半晌无言,仍是方才那人又言道:“此物真的可作信物?”
    贞书悄悄走到窗子下,刘府屋子皆是北方建筑,窗子上只有窗扇未有窗棱。此时窗扇半开,她见内里站着两人,一个精瘦的矮子躬身站着,另一人背对着窗子,外披着一件墨灰色的细绵锦大氅,上绣着银丝花饰,他也许太过消瘦,衬的大氅空空荡荡,而衣领上繁琐的绣工亦是精致无比。
    这衣服男人穿着也太过出挑了些,而且那人虽只是背身负手而立,只看背影,天然有段风流体态,贞书竟有些好奇这人长什么样子。
    忽而她就见那男子微微点头,尖声道:“这是洒家常赏玩的东西,甘州守备和凉州守备那里皆有泥印,他们一见便知是京中大内来的,自会放行。但是你务必要给洒家带回来。”
    这精瘦的矮子手中捏着一样东西,不知为何物,捏上了五指。
    贞书忽而意识到这人必是要出来了,慌得几快步跑下台阶往前院跑去。
    身后那瘦子听闻外面有人追了出来,连带着后面还有许多人呼啦啦一起追了出来,他们是有目的的往大门口追着,贞书是无头乱撞,竟给滑脱未叫他追上。
    她捂着胸口才走了几步,就见刘文思跑来道:“方才宴席已散,你父亲喝了些酒,我已着人送了回,欲要通知你竟遍寻不见。”
    贞书不敢再多言,也匆匆敛衽别过,回了客栈。
    方才那大院中,玉逸尘坐在那书案后皱眉,许久才道:“所以说,你们在后院戒备孙玉奇的人,却没想到前院竟然有人大摇大摆的闯进来,还是个女人?”
    梅训垂头道:“是。”
    玉逸尘挑了那浓淡相宜的眉毛,虽容颜绝美却有着不容赏亵的凌厉之气,他双指拈着桌上杜禹的画像一张张看着,看完合上了卷宗道:“我们立刻起身,至于你,留在此处杀了她!”
    于刘璋来说,干爹的到访虽是大喜,竟也伴随着大悲。这个来也匆匆的干爹去也匆匆,他竟未来得及送行。
    而就在干爹走了之后的次日四更时分,他发现自己可怜的失恋不久的女儿刘文襄姑娘死在了床上。当然,随即他们阖府的人就被更大的慌乱与噩耗所迫近。
    二十年无匪患的徽县,一夜之间遭匪劫掠,阖县几成焦土。
    可怜的文襄姑娘陈尸床上,几日内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返乡的父母为其发丧。其始因,不过是因为从大哥那里得知那在五陵山中与林大鱼私通过的宋府二房姑娘宋贞书到了自己家里,想要去寻她比个美,看两人究竟谁高谁下。
    因遍寻不见贞书在自己家多走了几步,却恰恰遇着梅训与那鞑子追了出来,误以为她就是那隔窗偷听之人,就此替贞书做了刀下鬼。
    次日天还未交四更,贞书与贞怡两个挤在一处睡的正香,忽而一阵急促的拍门声,赵和在外间高声叫道:“都快快穿衣服起来,快!土匪来了。”
    贞书猛然坐起,听闻外间已喧声大作嚷了起来。她不知为面出了什么事,只心里毛毛的,摇了贞媛道:“快,快起床。”
    两人草草穿上了衣服,贞书才打开门,就见外面走廊上呼呼啦啦皆是人,挤挤嚷嚷有人在上有人在下。贞媛在身后叫道:“快关上门,我还未穿戴停当。”
    ☆、第36章 和畅
    贞书回头一看,见贞媛正坐在床上往脚上缠布条。
    而外间赵和挤在楼梯上高声叫道:“二姑娘,快去帮你母亲穿衣服递东西,土匪来了。”
    五陵山曲折险竣,内里也常有土匪出没。但自贞书出生到如今,因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有多年未曾闹过匪患。但她比别的几个反应快些又手脚麻利,此时扔了贞媛跑到隔避,将苏氏几个包裹背在再上,又把个还未穿整衣服的贞怡往胳肢窝里一夹就往外冲。
    赵和替她挡开楼梯上拥挤的人群,护她把东西扔在车中,才在一旁护了道:“二姑娘,劳烦你再把夫人和大姑娘也拖出来,形势紧急,不要再耽搁了。”
    外间四处是自徽县那条路上涌来的马车马匹,并板车毛驴,人挤人嚷。赵和与车夫两个要护着两辆大车不致挤散,寻人的事情也只能贞书去。她挤进客栈,见苏氏已经扶着楼梯往下挤,贞媛仍不见影子,遂发狠挤到楼上,一进门就见贞媛躲在床上边裹脚边哭。她过去扔了那缠足的面条一手拎起贞媛吼道:“快走!”
    贞媛裹足多年,指头皆屈在脚掌下面,她边哭边往鞋子里塞着脚。只是她若不裹,这足大鞋小终是塞不进去。
    贞书气的拣了两只鞋躬了腰道:“快爬上来,我背你出去。”
    贞媛哭哭啼啼叫她背了,两人这才出得门来。外面不知又出了何事,所有人一股脑儿往楼下涌着。贞书也叫众人如潮水般涌到楼下,好容易出了门才将个贞媛送进车里。赵和在前开路,车夫驱车,两辆大车便跑了起来。
    贞书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忽而一拍脑门道:“糟了,我爹还在客栈。”
    赵和在前面叫人潮拥着,并未听到贞书的言语。犹自赶了马车走着。宋岸嵘因前程未知又女儿名声受损,昨夜多喝了几杯,单开了一间房如今还在床上躺着。贞书今去把他扶起来套了外衣,两人才匆忙赶出了客栈。这时从徽县一带的路上跑来的,皆是些衣服焦黑面目可怖的逃难人。
    宋岸嵘拦了一人问道:“老者,你们为何如此匆慌?”
    那人摆手道:“说不得,说不得!”
    宋岸嵘与贞书跟他跑了起来,才听那人又道:“鞑子从西边而来,烧杀抢掠,一夜之间,徽县已成焦土,说不得啊。”
    宋岸嵘惊道:“咱们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内陆中原,鞑子远在西北,如何能到?”
    那人仍是摆手道:“提不得,提不得啊。老者你也快跑,鞑子还在往下来,等跑过五陵山只怕才能安全。”
    宋岸嵘虽犹半信半疑,但与贞书两个也跟着人潮涌沸跑了起来。
    这一路上皆是逃难的流民,也皆是徽县人。
    宋岸嵘半路打听了许多人,也渐渐知了原委。
    原来昨夜不知那里来的一股鞑子,忽而涌入徽县境内作乱,抢人劫物,烧火纵屋,将即将要成熟的农田一并烧毁,是以徽县一县之内,今日已成一片焦土。
    绕过五陵山天已中午,宋岸嵘与贞书两个皆是走的脚酸腿痛,一路寻来才见赵和与车夫赶着车驾,也苏氏几个在一棵大树下躲荫凉。
    一家人聚在一起,皆是惊魂未定。贞媛半路上少了一只鞋,此时那形容可怖的畸形小脚便缩在裙下,不敢露出来。
    他们与这些逃难的人不同,是举全家之力,有备上路。这时也不过略作收拾,吃了些干粮便继续上路。
    苏氏在车中惴惴道:“真是老天保佑,叫咱们全须而退。我就说这蔡家寺不是个生息人的地方,果不其然。”
    宋岸嵘没了马,此时与贞书两个同走着,听了这话道:“我们虽走脱了,却害了蔡根发一家。”
    苏氏回嘴道:“你若不跟他作卖卖,难道他就能逃得出来,他的钱就能逃得出来?”
    宋岸嵘不欲当着孩子与她争吵,不再言语。苏氏此时大难中全身而退,怀抱了贞怡道:“我的好姑娘,等到了京城,咱们就享福了。”
    贞怡扭身笑道:“我要贞玉姐姐那样一幅头面,母亲必要给我置备我才我高兴。”
    苏氏道:“置,给你置,往后咱们就住在银楼隔壁,想要什么没有?”
    徽县遭鞑子抢掠一案,朝野轰动,皇帝震怒。一股如旋风般迅疾的鞑子,一路潜入中原腹地,各州府兵备皆一无所知,一无所警。他们用一夜时间,在徽县境内抢掠人口、金银、布匹,最后放火焚烧田野。来时不过骑兵少许,去时庞然大队。各州府兵备仍是一无所知。
    他们来不知从何而来,去不知从何而去。一夜之间,就仿如从天而降又凭空消失一般,再无可追处。
    自承丰帝临朝,已有二十余载。在其治下,大历国泰民安,河清海宴,是少有的安稳盛世。因前些年朝中不遗余力推行军政,如今兵强马壮边防严备,玉门居延仍是戌兵屯田的重要关口。鞑子也只活动在漠北与哈尔和林一带更远的北方,十多年中,边关上都少有侵犯,更别说如此大摇大摆跑到中原腹地,天子脚下。
    此事虽已过去,不止朝中王公大臣,就连皇帝也是后背发冷。自徽县一路东行,过五陵山脉,快马不足一日就是京城。若这些鞑子胆子再大一点,马匹再快一点,也许遭殃的就不是徽县,而是离京城更近的文县,或者京城本身。
    东宫移清殿中,太子李旭泽偎在刘良娣的怀中喝着一碗苦药。他喝一口,刘良娣便用帕子轻轻煨拭他的唇角,好叫那苦药汤不至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沾湿胸襟前的衣服。他皱着眉头好容易喝完了苦药,挥退了刘良娣,望着身边执拂尘而站的玉逸尘言道:“所以,最终是杜禹抢走了那金矿图纸?”
    玉逸尘道:“是。”
    他穿着暗红滚黑边的太监服,腰身空空荡荡,红服衬着朱唇,长眉下一双细目神彩飞扬,虽是同年,却比李旭泽要年轻出许多来。
    李旭泽叹了口气道:“二弟如今也变了。”
    不过一张金矿图的试探,就叫李旭成露了马脚,到真正争大宝的时候那还了得?
    玉逸尘替他偎了引枕叫他能在那软榻上舒适的躺着,才道:“当时情势紧急,况且碍着杜武,奴才并不敢下狠手去杀了他。”
    李旭泽点头道:“你做的很对,如今我们还还要仰仗杜武,才能更进一步。父皇因徽县遭鞑子侵扰一事震怒,那日当场就晕过去了。”
    玉逸尘道:“平王如今渐已掌控凉州,圣上身体又出了问题,如今怕再无五三年的时间给我们好做铺陈,既大夏河一事已然朝堂皆知,咱们就该联络各派言官大儒,叫他们上疏,奏请平王回京探亲。”
    他敢来,便路上找人杀了他。他不敢来,反心昭然若揭。
    玉逸尘见李旭泽隐隐已有睡意,凑前屈半膝跪了在他耳边轻言道:“殿下,子嗣仍是重中之重。”
    李旭泽皱眉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今夜我就去太子妃那里。”
    玉逸尘唤了太子近前女官又吩咐了些琐碎事情,见李旭泽已然沉睡,自己出门到偏殿中搁下拂尘又唤了梅福过来交待几句,这才一人又往玉英阁太子妃王翎住处而去。
    王翎一身素罗大袖,一群侍女宫婢们围着,正在玉英阁大院内的铜盆中喂那尺长的花鲢。她远远见玉逸尘进来,挥退了众人道:“都退到门外守着。”
    玉逸尘朱唇抿着笑意,远远就柔声道:“太子妃如今已有国母之相。”
    王翎亦是笑着,伸手叫他扶了进到殿内,在自己常坐的一张香檀木圈椅上坐了,伸了手臂道:“替我揉揉,前两日宫中圣上身体有恙,我足足在福宁殿外跪了两个时辰。”
    玉逸尘招个小宫婢取了脚搭过来,屈膝半跪着替王翎轻按了双腿道:“既是跪,当是腿酸,为何会是手酸?”
    王翎收了笑意,虽还年轻的脸上自人中到下巴便有两道深深的沟豁,露着些凶意。她恨恨道:“我的小欢前两日把刘良娣那条贱狗给上了,她身边的宫婢们踢了小欢一脚,叫我给乱杖打了。刘良娣告到太子那里,虽太子面上不言,想必心中有些厌我手辣。”
    玉逸尘温温笑着:“所以,先是狗咬狗,再是人咬人?”
    王翎一想也是,复笑了道:“别的狗都有个季节,我那小欢却是一年四季都能……”
    要是李旭泽也有那条狮子狗儿的功夫就好了,也不至整个东宫的女人都渴而不能。
    玉逸尘见宫婢端了药汤来,接过来亲自替王翎喂着,软言道:“你可知杜国公府前世子杜禹的事情?”
    王翎道:“知道,听说他去了凉州。”
    玉逸尘道:“正是。但你可知他为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逼丨奸继氏,下了大狱,逃狱而出又被革了世子之位,再出逃凉州,你可知为何会发生这一切?”
    王翎道:“传言他是个无恶不作的恶人,既是恶人,需要什么理由?”
    玉逸尘笑着摇头,长眉善目盯住了王翎道:“需要。杜国公新娶那夫人,虽不善妒却有着十分的野心。她自己新生了幼子,觊觎那世子之位,是而才会捉弄着杜禹演出这一场大戏来。那你觉得,她如今是否就算心愿达成?”
    王翎道:“既杜禹的世子之位废了,那自然是她的幼子顶上。”
    玉逸尘喂完了汤药替王翎润拭过唇角,双指拈了颗青梅叫她含着,才又道:“杜武掌着全大历的兵权,在朝中人人都要惧畏他三分。可如今既有个逃到凉州不肯回来的儿子成了污点,他的日子便有些难过。太子与平王之间,虽他心属意平王为继,但从今之后,这话却再也难以说出口,圣上亦会对他起疑心。只要杜禹一日不归,他便一日如芒刺背,不得安生。”
    王翎渐渐有些明白玉逸尘的意思,辩解道:“是刘良娣欺人太过。”
    玉逸尘仍是摇头:“你是未来的国母,为大局顾也要保得东宫和畅。否则,如那国公府继氏一般争得小利却失了大宝,又有什么意思?”
    王翎闷坐了许久,才低声道:“我是为了你,才能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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