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夜话
炤宁没要她做什么,要的是她什么都不做。太夫人吃力地坐起来,“我要去别院常住,不,我要去寺里清修。”不能再留在府里,一刻都不能再停留。长子给了她致命一击,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最可悲的小丑。
想走?哪有那么容易。“不行。炤宁一回来,您就离开江府,外人会怎么想?”大老爷起伏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语气亦恢复成惯有的温和,“大夫等会儿就到,您一定要好生调理。日后在人前,好生对待儿孙,做个慈爱的祖母。里里外外的事,交给我们就好。没人要难为您,是您自己看不开。”他站起身来,“蒋家那边总是不消停,是下狠手打压,还是松手缓一缓,需得斟酌一番。我回房了。”
指明了道路,还点破了她的娘家多年困境有他一份功劳。
不,他是在威胁她。说不定打压蒋家根本就是他的意思,次子只是做了前面一半,后续都是他一力所为。
太夫人身形晃了晃,气血上涌,喉间泛起一丝腥甜。
大老爷如常行礼退出,回到正房。早就不能将她和娘亲二字联系到一处,早已不认可她一切。要他关心、在意她的安危,已无可能。
他进门后,大夫人上前来行礼,面带倦容。
“既然不舒坦,怎么不早些歇下?”大老爷关切地说着,仔细打量,“太医怎么说的?”
大夫人笑道:“太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说过段日子再来把脉。”
大老爷琢磨片刻,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会不会是——”
大夫人忙道:“不一定,老爷可千万别急着高兴。若是害得你空欢喜一场,我还有何脸面再见你?”
“胡说什么呢。”大老爷笑着携了她的手,送她到寝室,“我只是希望你能生个一儿半女,自己的亲骨肉才最贴心,你也能有个真正的依靠。这事情随缘即可,别胡思乱想。便是不能如愿,我总会尽力为你安排好一切。快歇下。”
大夫人心里甜丝丝的,“我先服侍你更衣……”
“不听话。”大老爷拍拍她肩头,“我唤丫鬟服侍就好。”因为她年纪比他小一截,偶尔他是将她当小孩子一样对待的。
大夫人这才顺从地点头一笑。
大老爷的两桩婚事,都是太夫人安排的。原配就别提了,别人以为的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只是他做出的表象。这继室是意外之喜,她中意他的前提摆着,又是样貌出众、八面玲珑,他慢慢地打心底喜欢上了她。
她嫁进来这些年,实心实意地善待几个孩子,长年累月地在婆婆、妯娌和晚辈之间和稀泥。本该进门后就主持中馈,可是太夫人这些年都没提过,她也不争这些,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过。
实在是没得挑剔的一个女子。若是能再生个孩子,这日子可就真圆满了。他这样想着,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大夫人由丫鬟服侍着宽衣,眼角眉梢也含着笑意。孩子是暖光,会让人生出太多太美的憧憬。等孩子出生之后,他应该会改掉严父的做派,予以宠溺呵护吧?
他和老侯爷、二老爷一样,不是贪图女色之辈,都没通房、妾室那些让正妻堵心的人。三老爷就不行,每隔三五年就要添一两个妾室,经常气得三夫人跳脚。
平心而论,他待她是实心实意的好,不为此,她怎么会那样惧怕旧情被他知晓。
他性情很有意思,看起来真就是太夫人一再呵斥的慢性子、温吞水。就像今日,他应该询问她两句之后,就火急火燎地去看予茼、素馨的病情,追查事情原委,可他没有。再就是炤宁那边,他应该赶去见一见,也没有。
什么事情都一样,在他想到最妥当的应对方式之前,不会有任何举动。
他不喜人唤他侯爷,更不准下人唤予茼世子爷,成亲当晚就告诉她:“我只是命好,生来就是长子,其实文韬武略都不及二弟。皇上几次提出给二弟封侯,二弟不稀罕罢了,总是婉言拒绝。府里没有劳什子的侯爷世子爷,记住了?”
她那时还不能确定,这意味的是他年深日久的忌惮江式序,还是兄弟两个情意深重。用了很久才看出,原因是后者——他们成婚那一年,江式序病故,他长久的哀伤、痛苦、思念都是真切的,做不得假。
这样一个心胸宽广、看重手足情分的男子,值得她敬重。
到如今,她只见过一次他发怒的样子,是察觉到一双儿女自己服药陷害炤宁又继续装病的事。两个孩子发病之初,他只是脸色不大好而已,她问他难道就不生气,不想惩罚炤宁?
他是怎么说的?“我正在斟酌。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落痕迹地让予莫摔个跟头,炤宁就会知道这种滋味,日后总能收敛几分。想的不错,要做到很难——那两个人精……慢慢来吧,不急。你别跟太夫人说这些。”
她从那时就知道,这男子哪里是慢性子,是不肯做没把握的事情罢了,另外便明白他依然顾念着手足情分,且将大局放在第一位,无意伤害炤宁。由此,她就知道自己该怎样行事了,明面上跟着太夫人数落炤宁,但绝不会出谋划策——作为继母,她不在意儿女的安危是不对的,但违背他的意思刁难炤宁也是错,只有虚张声势凑热闹这一条路。
后来,炤宁离京,予茼、素馨的病应该好转了,却还是闷在房里不肯见人,连他们都不肯见。他起了疑心,知道实情后瞬间暴怒。
那样子,是真的满眼杀气,决意要将两个混账孩子活活打死。她当时真的吓得不轻,连大气都不敢出。
是太夫人阻止了他,到最终,他选择接受安排。可她知道,他不是不敢违背太夫人的意思,顾及的还是大局。亲生骨肉犯错能下狠心处死的男人,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这个男人,城府太深,其实很可怕。被他记恨的人,说不定正是常年与他情分匪浅的,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会知道他对自己的真实情绪。
兄长总说,江式序是有着千年道行的孤狼和狐狸的化身。他江式庾呢,没他二弟那样可怖,但绝对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精。
仔细回想,江式序去世之后,江府没有变得太夫人想要的更显赫,但是维持着以往的地位,权势依旧。
这是谁的功劳?要做到这一点有多难?
太夫人太自以为是,她可能从来没真正了解过长子,没看到他的过人之处。相反的可笑之处,是以为一切都是她运筹帷幄发号施令的功劳。
得遇这样的男人,是她的运气、福气。所以日后一定要尽力帮衬炤宁,不让旧情被他知晓。她清楚,炤宁手里不见得只有这一个把柄,这件事若不能让她服从,一定还有后招。真正让她忌惮的是那男子,假如她置身事外,不给予炤宁帮衬,他就会毁掉她。有血性的男人活得很累,感情、抱负等等纠缠于心,仰慕的人在心里的位置,兴许会重过儿女情长。
而对于大老爷,绝对无法容忍这样一个天大的玩笑。倘若知情,休了她是最轻的,给予她漫长的诛心时日才是他的首选。
真的累了,受不起折腾,也不想让彼此承受这种痛苦。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怎能不对他日久生情,这份感情虽不如旧情那样浓烈,害怕失去他却是必然,无关其他。
炤宁应该就是看准这一点,才加以利用,对她开门见山,省去了利用别的看她不甘挣扎的枝节。
哪个女子能没有几根软肋呢?只除了炤宁。她现在连燕王都不在意。要有多坚强、要对自己多残酷才能做到?
那孩子,怎么熬过来的?如果不是江式序的女儿,如果是二嫂那样为情而生的女子,已寻了短见都未可知。
只有切身拥有并曾失去过一段儿女情的人,才能想见到炤宁曾经有多痛苦。
大夫人的笑意遁于无形,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哪个女子都一样。
她正要掀开锦被歇下的时候,江素馨尖利的语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