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正稳着心神等着四爷前来撕扯,凉儿去而复返,说四爷已经回去了。
梁家都预备了本家和客家的茶饭,出于礼节,至少会吃了饭才走。邵令航说三爷要回去了,那是托词,不过是为了让三太太出去。可这才多一会儿,四爷竟然已经回去了。
所以四爷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来找她算账吗?
苏可攥着帕子,面色铁青地坐着,心神扯着心神,整个人已经游离在崩溃的边缘。最愁苦的时候,屋外传来动静,苏可睁开眼,先是一阵晃神,视线中所有的景物像笼着一层纱,她定睛好半天,方才看清。等缓过劲儿来,杜之落已经站到了跟前。几步之外,隔着里外间的落地罩处站着杜三爷。
杜之落皱皱眉,“瞧瞧你这脸色儿,你这是想跟着承大哥一起走不成?”
苏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仰头看着杜之落,虚惨惨挤出个笑来。
杜三爷负手而立,并未上前,沉声道:“来的时候碰见侯爷了,侯爷让我们来瞧瞧你。现下看你这光景,大约侯爷是想让我们来当和事佬?”
杜之落也随即附和,“我过来的时候,瞧见宣平侯在游廊上捶柱子呢,上好的木头,砸出个这么大的坑。”她用手比划个碗盏的大小,眨了眨眼,“怎么着,吵架了不成?”
苏可不想再提,淡淡地说:“拌了两句嘴,不碍事。”
“我瞧着可不是不碍事,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恨不得立刻找个人抽筋剥骨了才好。我当时瞧着挺痛快,可有人收拾他了。这会儿过来瞧见你,和着你们这是两败俱伤啊。”杜之落颇有些童言无忌,可瞧着她年纪小不经事,其实有些大道理反而是别人悟不出来的。
比如两败俱伤。
瞧瞧,多一针见血。如果她再这样萎靡下去,他们可不就是两败俱伤么。
“没事的,一时说得急了,过会儿就好了。”苏可敛了敛精神,拉过杜之落,歉意地朝她笑笑,“听说为了我,跟梁家的那些宗亲吵了一架?可气着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往心里去。”
杜之落不以为意,摆摆手说:“瞧你说的,我才没那些闲工夫跟她们置气。他们不过是看你势单力薄就欺压你,我是女眷,比那些男人站出来省事,我才跟她们过过招。否则真当你身后没有人撑腰了似的。我的身份在那摆着,亮出来谁还敢和我争。你瞧着吧,往后就消停了。”
说的都是知心话,苏可不再谦让,点头谢了谢她。
正预备说些别的,杜三爷却突然上前一步,“之落,你先出去给我们望望风,我有些话要和苏司言说。”
杜之落有些诧异,目光在自家三哥和苏可脸上来回窜了窜,一时表情怪异,“三哥,你和苏姐姐能有什么话说。我当时只是随口一提,是为了帮苏姐姐解围,可实际上,苏姐姐心里还是很欢喜宣平侯的。”
对杜之落的无故猜想,杜三爷瞪了瞪眼,“小孩子家家别整日胡乱瞎琢磨,我是要说梁家的事,你也听不懂,索性帮我们在外面把门。”
“我不要把门,一个人站在外面显得好傻。”
杜三爷好言相劝,“你听话,这事情很重要,不能让你的苏姐姐往后两眼一抹黑的在梁府里待着吧。你要是能掰扯明白,那你来说,我出去给你们把门。”
杜之落虽然是世家小姐,但向来对京中的世家关系觉得反感。谁和谁家连着姻亲,谁和谁家又是死对头,错综复杂的联系让她头疼。听了杜三爷这样说,她有些郁闷,但最后还是怏怏地出去了,“那好吧,不过三哥长话短说啊,苏姐姐聪明着呢,不用你罗里吧嗦的。”
“好好。”将杜之落哄走,杜三爷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见杜之落关好了门扇,似乎是凉儿在外面,杜之落拉着凉儿絮絮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但声音不高不低传过来,成了一道很好的保障。
苏可撑着炕桌站起身来,不由叹了口气,“其实之落是个很通透的人,她知道杜三爷是有事和我谈,不过是敷衍两句,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出去。我发现老话说得很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自觉自己有几分能干,索性身边就都是精明人。难得糊涂,我这辈子是不能够了。”
莫名其妙和他说起这些烦闷,杜昊彦看看苏可,撇了撇嘴角。
这是实在无人可诉了吧。
杜昊彦上前走了几步,坐到了炕桌另一边,神色一时变得慵懒起来,“苏司言也坐吧,时局当头,咱们也不算是外人了。”
苏可莞尔,撑着又坐下来,“杜三爷是来和我说敬王的事?”
“就像你说的,谁都不傻,精明着呢。昨儿敬王赶着跟我们一同来吊唁,打的什么心思我知道。又听说你这边和侯爷起了争执,我琢磨着,事情也不外乎就是这几桩。”杜昊彦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炕桌桌面,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里很有盘算。
苏可没做声,杜昊彦继续道:“若是当日一别,你走得远远的,我今日也不会来。但跟去的人发现你一直动作不小,现在又进了梁家。以敬王的脾气,你身在这个位置,他肯定不会放弃你这颗棋子。既然你不走,还想在这个漩涡里打转,那估计你被敬王劝动的时间也不会太长。等着你来找我们,不如我先来找你。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怎么折腾是你们的事,牵扯到杜家,牵扯到之落,恕我不能坐视不理了。”
“杜三爷之前也说,只要杜家不站在对立面,敬王就有七分的把握。剩下的是他自己的事。如今杜三爷将事情看得这么明白,知道敬王是势在必行的,又何必非要死咬着不放呢。有之落在,敬王不会将杜家扯进局里来。他要的也不过是杜家在事态发展到一定地步的时候,按兵不动。”
杜昊彦摸了下鼻子,嘴角上斜扯出一丝笑,“我们不动,别人会来动我们。我父亲已经述职了,过完年怎样安排还是未知。敬王下一步的动作肯定是针对太子的,如果苏司言心里还有些数,就该知道太子妃还要管我母亲叫上一声姨妈。”
苏可心中一颤,“敬王的意思是,如果敬王对太子有所干涉,太子在意识到自己有危险的时候,会让太子妃来求助杜大将军?”
杜昊彦觉得苏可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个,睨着眼睛瞥了她两下,“敬王的目的向来就不是希望我们冷眼旁观,按兵不动是为了在紧要关头助他一臂之力。之落又怎样,从你身上不也能瞧出几分端倪么。到时候保得住之落一个,可不一定保得住我们全家。我来找你,是想让你给敬王带个话儿,我们只能做到冷眼旁观,若是对之落还有那么一点真情实感,过了年,我父亲会上表告老还乡。那时候,希望敬王不要阻挠。”
“你们,不愿意助他?”
“助他?拿一家人的性命去跟他搏?”杜昊彦觉得好笑,“和侯爷不同,我们没什么想要的。我父亲这么多年,早已功成名就,现在只想过太平日子。京中纷扰,我们就回苏州老家去。”
苏可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汇成满心满口的涩。
如果没有她,是不是这个时候的侯府也能抽身而退?
“你不用考虑太多,瞧你这模样,你在往自己身上靠?”杜昊彦表得不明显,但还是给了苏可一个白眼,“宫里有贵妃,侯爷想抽身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你成了比贵妃更能拿捏,也更容易拿捏侯爷的人,所以才卷入其中。我们家和敬王来往密切,他的心思我们早看出来了,所以有防备。侯爷不同,多年在北境,这会儿是逃不脱了。你当我们家为什么不肯之落和敬王在一起?多少年来,我们杜家都不和宫中扯上什么关系。太子妃的姨母是我们始料未及,但成婚那日起,我们家就和那边断了联系。”
晓之以理结束了,杜昊彦看看苏可若有所思的眉眼,又开始动之以情,“你也不想之落出什么事。这个时候,能让敬王打消念头的只有你了。我们出面,事情就摊在了桌面上。隔着窗户纸,有你出面,是最好的。我在这里拜托苏司言了,瞅着之落,你也务必要帮我们。”
苏可孤身坐着,她一个动荡时局下的蝼蚁已经耗光了心神。她偏过头看着杜昊彦,面上突然现出一股悲怆来。
“我一个毫无背景毫无能力的女子,竟然成了你们的香饽饽了。”
“不是的,你不要这样……”
“好,我可以帮你。”苏可盯着杜昊彦的眼睛,也不理会他一瞬的诧异,只说道:“但我不会白为你们劳心劳力。”
杜昊彦郑重地点头,“若有我们力所能及的,苏司言尽管提。”
苏可咬了咬嘴唇,刚才咬破的地方已经凝了血痂,被口水晕开,腥甜的味道里夹杂了些许的苦。她狠了狠心,“年过去之后,开了衙,听说皇上就要对工部的黄侍郎侵贪堤坝款的事有所决定,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侯府的三爷是黄侍郎的女婿,如果能扯上些关系,一并跟着革了职……”
听了这话,杜昊彦的眼睛忽然亮了几分,最一开始的些许张狂也慢慢转变成了欣赏,“原来苏司言也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之前派人跟着你,瞧你住进了侯府三太太的药铺对面,我就琢磨着你可能和三太太不睦。没想到事情到了现在,你倒是在这里等着她。”
苏可不置可否,“杜三爷答应了?”
“这事情倒也好办,我私底下走动走动就行了。”杜昊彦将胳膊压在炕桌上,倾身上前,“那咱们这就算说定了?”
“说定了。”
先断其财,后断其权,有四太太和杜三爷,苏可在按压住三太太野心的道路上,也有了七分把握……
☆、91.091 闷声一记惊雷
依钦天监阴阳司择好的日子,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因为宫中各处已经开衙上值,苏可见到邵令航的次数少之又少。后来算算,也只是在每一个七的黄昏纸时瞧一瞧他的身影。
五七的时候,梁家迎了洛芙的牌位进来。
非常简单的吹打了两下,从广四胡同那边由苏可这个妹子亲自接了过来。两个牌位放在一起,显得萧索和荒凉。人活一世,最后变成两块木板立在那里。苏可在灵堂独自守了一夜,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说了很多话,能回忆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了个遍。那些不能和外人说的,那些困苦的只能自己承受的艰难,在凄冷的晚上,由着灵堂里不断的香火,从苏可的胸口溢出来。
这最先离开她的两个至关重要的人,大约是她今生都不能忘怀的。
四更天的时候,梁家的下人起来查看,找到苏可的时候,苏可的喉咙像是砂纸揉搓在一起的沙哑粗重。跪了一宿,腿也伸不直,最后是管家派人抬了藤床给挪走的。
休息了两天,梁思栋小小年纪,守在床前亲自端茶奉药。
苏可不由想到,她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如果她像个寻常女子一般早早结婚生子,现在孩子也该这般大小吧。梁瑾承是真的了解她,这个孩子加上这座宅邸,成了她往后生活的支撑。
出殡那天,一众素缟。由梁思栋行长子大礼,摔丧驾灵。
苏可由凉儿搀扶着紧随其后,听着悲恸之声此起彼伏,苏可的心却异常平静。这一个半月的时间,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可是精神却愈发好起来。随着丧事的结束,这风满楼雨倾盆前的宁静时光就要结束了。她很清楚,她也准备好了。
沿途有各公卿家设的路祭,素棚高搭,设席张宴。那些出现在她生活里,起着各种至关重要的人物,都来为梁瑾承送了行。
这,就够了。
……
三月三女儿节,宣平侯府的老夫人宴请公侯世家的夫人太太、奶奶小姐,请了尹德班来唱堂会。
二月底的时候,帖子也送来了梁府,管家来报,说侯府送贴的管事妈妈想见一见苏可。
自丧事结束,苏可只一门心思整顿梁府,对外从不见客。
梁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事情也是一堆。问了两个姨娘的意见,一个想走,苏可给了二百两的银子和一座小小的宅院,往后各自安好,不再往来。另一个家里没着落,想继续留在府里,过来和苏可哭了一回,愿意做低伏小的服侍左右。府里那么多人,苏可不缺她,让她往后安安静静在府里待着。
之后又给梁思栋亲自挑了贴身的小厮和伴读,托薛钰从谨才书院请了一位西席回来,待遇丰厚,并亲自将西席家里的娘子和孩子一并接到了府里。只嘱咐他,务必将梁思栋教导好。
梁瑾承因为一直没有娶妻,府里少了女主人,下人多有偷懒懈怠。管家虽然忠心,后宅也多有照顾不到。苏可来之后,曾立过两次威,打发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下人,又给那些留下的有些资历的老管事涨了工钱。梁府不再设死契,十年工期满可自行离开。倘若在梁府兢兢业业,也会像那几个大丫头一样,附赠一份体面的嫁妆,风光离开梁府。上了年岁的,也可以单辟院落在府里养老。
到了二月底,诸事都有了些眉目,梁府日渐好转,苏可才得空喘几口气。
管家来报时,苏可正偎在大炕上打算盘。内宅的大小开支和外院的庶务,最容易上手的便是看账册,她一通算盘拨下来,虽然慢,却也理清了很多东西。
“那管事妈妈说是和姑小姐相熟,一别之后许久未见,借着来送贴的机会,想见见姑小姐。”管家躬身而立,眼睛睃着苏可的表情,“知道姑小姐以前在侯府待过,所以我没敢辞,将她留在了外院的茶房。姑小姐的意思是?”
苏可用纸笺卡好账册,抬头吐了口气,“既然不是指着老夫人的名义,而是自己想来,那就请进来吧,看看到底是有多相熟。”
本以为是许妈妈的,苏可都规整好了待客的眉眼,谁知来的竟是福瑞家的。
苏可忙从大炕上提鞋下来,迎了过去,“福妈妈。”
福瑞家的上下打量苏可,眼眶有些发酸,脸上却是没有好颜色,屈膝要给苏可见礼,“见过姑小姐。”
“妈妈折煞我了。”苏可搀她起来,目光辗转在她脸上,撅了噘嘴,有些委屈,也有些难堪的不自在,“妈妈这是在怨我啊。”
福瑞家的掐了掐苏可的手背,眼眶里盈着泪,没好气地说:“合着人人都知道,就我们不知道。巴巴还为姑娘哭了好几宿呢,到头来竟是唬人的。要说咱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可也有几个月。我家里小子在外头营生,身边没有人,有你在都习惯了的,乍一没了人,你说说我心里怎么难受。既是好好的,怎么也该给我来个信儿,瞅瞅,要不是外面风言风语说梁家冒出个姑小姐来,三太太又说那姑小姐就是你,我这还准备去寺里给你点盏长明灯呢。”
苏可被她说的又哭又笑,扶着她到大炕边坐了,凉儿端了茶过来,她亲自接过,放到福瑞家的跟前。
福瑞家的刚落座又忙站起来,眼睛在凉儿和苏可身上打了个转,紧盯着苏可道:“做这些干嘛,没的让人家看见,私下里议论你。”
苏可笑笑,“凉儿无碍的,我的事她大多知道。”
凉儿屈了屈膝,笑着说:“福妈妈先坐着,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点心什么的,让福妈妈尝尝我们这边的手艺。”说着就退下去了。
福瑞家的颔首,“是个机灵的。你现在不同了,该把宫里当差时的派头拿出来,可不能让梁家的人小瞧了。”
“我省得。”苏可在炕上坐了,眼睛忽的一转,“妈妈是,老夫人让过来的?”
福瑞家的眉眼上挑,不由啧了一声,“瞧瞧你,打我来这会儿,怎么侯爷的事一句不问?”
苏可脸上淡淡的,“他的事我多少知道些,那个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薛大人,倒是总来,说过不少他的事。”
“那是外面的事,家里的事你知道多少?”福瑞家的有些埋怨,“我也瞧出来了,你现在有梁家了,就不拿侯爷当回事儿了是不是?我跟你讲,头里侯爷和老夫人吵了一回,闹得有些凶,这算下来,得有小半个月都没去老夫人那里了。”
“吵了一回?”苏可的心中隐约觉得不好,“老夫人怎么样了?”
福瑞家的见苏可只问老夫人,却不问邵令航,一时翻了翻眼,半晌说道:“老夫人那里倒是没怎么,侯爷不过去,她也不嗔着,就是气色上有些不大好。这不也是为了缓和下侯府里的气氛,今年的三月三决定大办一回。而且……”
福瑞家的住了口,看着苏可,递了个眼神,“老夫人还是想缓和和侯爷之间的关系的,不然能让我来请你么。你现在不同了,老夫人那里或许是想认同你也说不定。不过那天也请了许多公侯世家的小姐过来,你过去的话,一定要留心些。”
本是想来提点提点苏可,但苏可脑子里转着别的,对福瑞家的提出的忠告充耳未闻,只是问道:“知道不知道侯爷和老夫人为了什么事吵?”
还有这样不开窍的,福瑞家的也是颇为无语。心里琢磨着是不是侯爷和苏可之间也起了别扭,又不好多问,陈了陈只好道:“闹的那天将屋里的人都遣出去了,说的什么没人知道。但是过后没几天,侯爷拉着三爷喝酒,三爷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和侯爷勾肩搭背的从外院回来。”
这是在为老夫人多年来打压三爷而感到愧疚吧,只是他又知不知道三爷暗地里的盘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