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娇在长寿殿听到宫女慌慌张张向窦太后禀报梁王去柏梁台见赵王要处置一名宫女时,陈娇就知道梁王果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他被天子和太后双双反驳了修建御道的提议,再见身怀六甲的义女张冉受委屈必然大怒。
“平时怎么跟你们说的,遇到一点事就慌成这样!”尽管柏梁台的宫女慌里慌张将事情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窦太后还是清楚的理解了发生的事情。
窦太后说话的口气并不严厉,似乎只是对宫女的慌张颇为不满,坐在长寿殿后殿的长几后面,对身旁围坐着的几位淘气小皇子叹气道:“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
“什么时候的事了?”窦太后问。
“梁王爷刚离开柏梁台奴婢就来向太皇太后禀报。”宫女跪在地上喏喏的说。
窦太后点点头,带柏梁台宫女近来的大侍女便对太后行了一礼,将她又带了出去。
“天子在太液三岛避夏回来了吗?”窦太后不急不缓的开口问。
门口一名宦官立刻躬身小步进来道:“未央宫尚未接到圣旨,大概……还没回来。”
窦太后摆手挥退宦官,“赏菊,你去把事处理了吧。”
陈娇看出窦太后心绪不太好,靠在曲木扶手上似乎有些乏了,心知太后不愿这件家丑之事在宫中张扬,才命心腹侍女前去处理,她在长寿殿也不便过多打扰窦太后,于是起身推说闷,想到外面玩玩。
“也是,你母亲让你来看赵王后,她身子不好你等不到她,反倒陪我干坐了一下午。”窦太后露出淡淡的笑容,继续对陈娇道,“你有日子没进宫了,去瞧瞧越信公主她们,她早上来请安还念叨着你。还有隆虑,她将来是你嫂子了,王氏的事她心里也有些过不去,你跟她聊聊。”
窦太后虽然威严,对小辈的态度一直宽和,陈娇一直笑着点头称是,然后起身行礼带着几个小皇子告退出去。
晚饭时程夫人派人请陈娇到合欢殿用晚膳,吃罢饭刘非特意找了个借口跟陈娇到两下闲话。
“你猜怎么着,栗娘娘真是有本事。”不说正经事的时候,刘非走势贼头贼脑的坏小子样。
陈娇叹了口气,不用猜她也知道,梁王这举动无意让栗姬母女难看,张冉一时糊涂,难免又要左右为难,刘荣对她的态度只能更差。
“你又想赵王后呢?”刘非见陈娇叹气,也不由有点惆怅,笑了笑道,“算了吧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又不是你让她去的。”
别人的事陈娇不想管也管不了,不过是觉得张冉可怜可叹罢了,她又能如何,终究不过是个看客。
“栗姬又难为她了吧。”陈娇随口道。
“有梁王出头,栗姬还敢再招惹她?不过皇长子就很难说了。”刘非抱膀靠在廊柱上,以一个轻松的姿势抬头望着梁上的彩画不咸不淡的说。
陈娇没说话只是望向天际,夕阳已沉,一眼望不到边的汉宫碧瓦在绮丽的晚霞中绵延。庭院里四处浮动着夜来香的浓郁香气。
刘荣嗤笑这说:“栗娘娘啊,都哭到父皇避暑的太液池瀛海岛上去了,不让父皇有半日的闲。”
“天子知道了?”陈娇回过头看着他。
“呵,我看明天一大早不但整个未央宫,连长乐宫也会人尽皆知呢。晚饭前我就听说了,栗娘娘处处难为赵王后,为了铛儿的事梁王叔为赵王后出头,提着剑跟皇长子在柏梁台对峙,两个人谁都不肯让一步,话是越说越难听,皇长子指着鼻子说梁王叔是刺杀他的主谋,梁王叔气得挥剑砍断了一只长几,最后还是赵王后到柏梁台当着皇长子的面跪着求他,他和皇长子才肯罢手。”
就算梁王跟张冉之间没有那些流言,叔叔为侄儿媳妇出气也说不过去更何况还是宫闱之事,窦太后千方百计想把这件事压下去,栗姬倒好,还嫌不够丢人还嫌不够闹腾,竟然到天子面前一哭二闹,真是逼着整个汉宫都开始关注这件事。
陈娇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赵王后,哎……”
鸣鸾殿的主殿里刘荣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他的明珠头冠已被卸下,随意的扔在几案的一边,白绸金领的外袍下露出雪色的深衣,因为酒意年轻俊朗的脸颊上染了红晕,神情却十分烦躁郁闷。
侍女迭步走入大殿,屈膝行礼道:“赵王后求见栗娘娘。”
刘荣的酒杯噹的一声砸在桌上怒道:“贱婢!没看到这殿里只有本王一人吗,她又来做什么,还嫌不够给我丢人!母亲去了宣室殿,要见让她滚到宣室殿去见!”
“喏。”侍女颤栗着退出大殿,退到门口见张冉带着侍女嬷嬷已经进了门,只得尴尬的对她又行了一礼,“王后……”
“下去。”张冉并不为难她,走向大殿中央。
刘荣站起身,带着微醺的醉意看着她,语气冰冷:“你来做什么?”
眼眶仍然泛着红肿的张冉在嬷嬷的搀扶下低头道:“臣妾做错了事,特来向赵王和栗姬娘娘请罪。”
“呵呵。”刘荣耸肩笑了两声,似乎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你有什么错,是我母亲处处难为你,是我处处给你难看,梁王叔早该狠狠的教训我,我刘荣有今日都是因为自己咎由自取罢了!”
张冉闻言桃瓣似的眼眸中又露出了盈盈水光,她扶了一下鼻尖她强忍着泪水,依旧保持着谦卑的神态道:“王爷,千错万错是我不该去找梁王叔,让王爷和和母亲难看,请王爷责罚。”
“我哪里敢罚你。”刘荣冷哼一声,“你有什么不顺意,自管去找王叔,他可是获了父皇恩准,在这汉宫里是唯一可以带剑出入各处的藩王,他要杀我,我岂能还手?我只是不明白,在赵国我对你如何你自己心中清楚,为何要找他来羞辱我?罢了,这三年我也看错了人,张冉,收起你的虚情假意,何必再向我低头。”
张冉被刘荣一席话彻底激怒,她扶着嬷嬷勉强支起身体对刘荣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冤枉我,千错万错我不该去找义父,可是我对你从未有过虚情假意,刘荣怎么能说这种话!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可你先找旧爱在前,你母亲委屈我的孩子在后,可你只是指责我,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我该如何?!”
“母亲如何为难你,你有天大的委屈自跟我说,我难道是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不肯为你辩白吗?三年时间,都看不出我是什么样的人?”刘荣步下主位,接着酒劲对张冉丝毫不让。
“你……”张冉咬着嘴唇,看着面前怒火中烧咄咄逼人的刘荣,想起他们在赵国礼敬爱重的时光,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再也忍不住,滴滴滑落。
刘荣不是无情之人,他这几日心中憋屈,加之酒后性躁,若他真不在乎张冉又怎会与梁王不顾叔侄亲故闹到这步田地。此刻看到张冉落泪,想起自己的所为他亦心中不忍,对委曲求全的柔弱的妻子心底泛起一阵怜惜,正想上前劝慰她几句,不想另有侍女入内。
“禀皇长子,柏梁台宫女三蝶求见。”
刘荣只得停在原地蹙眉道:“传。”
不多时,一个穿着三等青绿宫装的宫女畏畏缩缩的走进大殿,没有见过主子的低等宫女一进门便行大礼跪伏在地上大声道:“赵王殿下,奴婢是铛儿的姐妹,她……”
“大胆奴婢,竟敢不给赵王后行礼!”
张冉的嬷嬷一听宫女提到铛儿心中骤紧,她眼见刘荣遇张冉又和好的迹象,让这宫女一插岂不是又要搅黄,于是立刻断喝宫女,让她知道赵王后在此,有话不敢乱说。
“赵王后……赵王后万安。”宫女抬眼看了半天,终于还有些眼色,朝殿内衣着气质最是不凡的张冉磕头道。
“你来所谓何事?”刘荣心烦,见宫女说话拖拖拉拉断断续续十分不耐烦。
“铛儿姑娘……”宫女被刘荣盘问一冲动正要把话脱口而出,但想到张冉在此又立刻害怕的低下头再不敢往下说。
刘荣冷着脸看了张冉一眼,厉声对宫女喝到:“铛儿怎么了?说!”
“铛儿,铛儿她,她的病重了,求见皇长子一面。”
刘荣的美心深深的粗了起来,冷声盘问道:“好好地怎么又病重了?”
“是,是,奴婢偷偷听说是梁王爷,梁王爷吩咐柏梁台上下,赵王您,您一日不对王后低头认错,就,就不准给铛儿送药……”
“混账!”刘荣当即大怒,赤红着双目甩袖大喊,“这汉宫何时轮到他来做主,竟敢发落本王的女人!”
☆、第47章 刘彻回宫
刘荣气大,说着就向外走,却被张冉倾身挡住。
张冉这时也下了决心,被泪痕沾湿的妆容衬得她此刻决绝的目光看起来更加孤注一掷,她迎上刘荣愤怒而冰冷的眼神,毫不避让的淡声说:“刘荣,你今天只能选一个,留在这里,陪着我和你的孩子,或者走出去,你我旧情两断。”
“让开。”刘荣的声音低沉,其中夹带着隐忍的怒火。
“不让。”张冉依旧站在他的面前,“你的孩子,她,你选一个。”
酒气壮胆,酒气乱性,刘荣连日来本就气闷烦躁又见一贯温顺的妻子如此执拗强硬,甚至不让他去见病重的铛儿,不禁心中怒火中烧,靠近张冉一字一顿道:“铛儿也有过我的孩子,可是因为娶你,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我已经失去了那个孩子,现在我要见她一面,你这个妒妇也要阻拦吗?”
“妒妇”二字深深的刺痛了张冉,张冉瞪大了眼睛再不肯容忍半点,大声怒道:“我若是妒妇你那些野女人生的丫头哪里来的!”
刘荣贵为诸侯王,侍妾被人称为“野女人”哪里肯忍,冷冷的哼了一声,用力将不肯让开的张冉推到一边,作势就要离开大殿。
张冉没料想刘荣竟会推她,踉踉跄跄的被嬷嬷扶住,不待直起笨重的身体就回过头在刘荣身后大喊:“刘荣!难道只有她为你失去过孩子吗,难道我没有吗?!”
疾步的刘荣忽然顿下脚步转过身,他宽大的金边袍袖随着他缓慢的动作抬起,他的食指点着张冉的方向,语气冰冷若霜:“不要再跟我提从前,我很庆幸失去了那个孽子,因为我根本无法确定三年前梁王带你入京时你在汉宫怀上的孩子是不是我的。”
刘荣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留下张冉和大殿里垂首弯腰的宦官和侍女。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起了风,吹进大殿的风撩拨着廊柱间垂地挽起的帐幔,檐角上传来风铃清幽深远的响动,仿佛张冉空荡的心中传来自嘲的回声。她没有再喊刘荣,望着他离去背影的那双眼睛也随着他的脚步渐渐放空,好像穿过刘荣她看到了那些旧日的时光,又无法挽回的让那些支撑她度过人生的神采慢慢消融在一片绝望的空洞里。
宣室殿的侧殿里栗姬跪坐在下首的坐席上轻声抽泣:“陛下,臣妾不能活了,梁王这是什么意思,陛下要是不管,臣妾以后在宫里恐怕再也抬不起头来……”
景帝坐在主位上神情平淡,他已经听栗姬絮絮叨叨的哭了一晚上,有时候他也很想打断她,可是看着她发自内心的伤感和眼泪,他又忽然觉得听这个十几年来常伴枕边的人说几句话,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烦。
这样哭,眼睛都哭肿了。景帝有点无奈的看向栗姬,心中忽然涌起想要仔仔细细看看她的兴趣和冲动。
他眯起眼睛从一个极为微妙的角度看向栗姬惹人疼惜的瓜子脸,凝脂般的肌肤上挂着泪滴,只是配上艳红的嘴唇,让人看了有些不舒服。
她,好像还是变了。
景帝在断断续续的哭声中神思飘远,不知不觉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栗姬。那也是一个暮春初夏的时节,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西南六召进贡的暮春杜鹃第一次在汉宫开花。
那天,那个明媚的午后,他终于走出了令人厌倦的天禄阁,耳边不再是太子祭酒老生常谈的唠叨,啁啾的鸟鸣,浪漫的蜂蝶,青春作伴岁月静好,正是他无忧无虑的青葱年少。
景帝想着想着便不由的露出一抹不合时宜的淡淡笑容。
那种美妙的感觉真是无论过多久都不会淡忘,即使缥缈的像一杯醇酒的芳香也依旧铭刻心田。
那时他寻着暖醺的春光享受着不可多得的自在,漫无目的不知走到了哪里,只是那样不经意的穿过了一道月门,忽然就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枚红色的花朵像缠绵的火焰开满了他的眼帘,而那些花朵的存在又似乎冥冥之中只为衬托他即将到来的爱恋。
栗姬,那个充满活力的少女在花间开心的迈着不成章法的舞步,风影花香,媚比春光,那一刻满园盛放的杜鹃花都不及她灼灼艳丽的美好,他就那样站在月门的前面,渐渐地,看的痴了。
“陛下……陛下?”栗姬抬起头正看到景帝怔怔的望着自己,以为是自己的妆容哭花了,不禁有些局促。
景帝在栗姬的轻唤中回神,看到眼前忙着整理妆容的尴尬栗姬,转开了视线,轻轻出了口气。
“陛下,对梁王您还是这样不闻不问的,他这还没当上皇太弟就在宫里拿剑指荣儿,说不定哪天胆子上来就敢拿着剑进宣室殿指您呢,太后还只护着梁王要压事儿,臣妾倒没什么,荣儿可怎么办呀……”
对于栗姬的愚昧,景帝最终忍无可忍,蹙眉抬手道:“好了,都说起太后的不是了,再往下说朕都要让你说进去。”
“臣妾不敢。”景帝对她没有发脾气,栗姬自知天子对她不同,只是还有些不愤,委委屈屈的低下头小声说,“可不是怨陛下,那个张冉跟梁王不干不净的,您还把她赐婚给荣儿,让荣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够了。”景帝不悦的喝止栗姬,见她不敢吱声才叹气道:“朕三年前就已经答应了你的那个要求,如今还拿这话出来说。明日你带着荣儿早早到太后面前去谢罪,后庭之内,成何体统。下去吧,朕还有朝事。”
刘荣赐婚张冉这件事景帝确实考虑欠妥,他对刘荣很看重,让他娶了这样一个女子,说实话作为父亲他的确内疚,但作为天子他君无戏言,更不能让栗姬把他的愧疚时时拿出来挂在嘴边。
“喏。”栗姬了解景帝的脾气,再不敢多嘴,跪在地上行礼后退了出去。
栗姬走后景帝轻拍曲木扶手站起身,对大殿里的宦官侍女说:“都,门外待命吧。”。
整齐站在廊柱旁的宦官脚步细碎的退到后面,站成一线躬身拢袖退了出去。
侧殿里的灯火明明灭灭,只要不是内室,汉宫的大殿从不避风。景帝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外面已经起了风。
栗姬啊,她只想到太后要保护梁王将事情压下来,她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她到自己面前哭诉会更让事情沸沸扬扬吗。
还有这么稚嫩的刘荣,年轻气盛,捕风捉影,与梁王针锋相对的后果从不考虑。景帝叹了口气,想起当年自己一怒之下将棋盘砸向吴王太子的时候不禁摇了摇头。
七国之乱,不能再来一次。刘荣的性子,难堪大任;而梁王……
景帝负手在画屏前踱着步,栗姬刚才的话不是没有提醒他。
景帝停下脚步,最后目光落在了大殿里唯一没有出去的臣子身上。
“弟弟,儿子,你说,朕怎么取舍?”景帝自语似的轻声问。
时时刻刻都坐在天子坐下不远处的史官司马谈立刻起身避席,双手叠放跪伏在地,一语不发。
史官总是聪明人,他们知道的太多,恐怕没有一个人比他们更清楚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因此这些深知祸从口出的人总是以缄默面对任何无需回答的提问。
司马谈就是这样,他在景帝身边做了五年的太史令,却从来没有回答过天子的一句话。
“恩。”景帝微微的点头,似乎很满意,也许是满意司马谈的行为,又或许是满意自己考虑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