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阁是长安城一所知名的大商铺,阁楼高四层,其中有来自各处的精致商品,珠宝古玩丝绸器具应有尽有,其中特色便是二楼“珍室”,时常展出各类不可多得的系列珍品,成为长安城显贵最为追捧的购物地之一。
除“珍室”之外锦绣阁其余区域对所有显贵和百姓同时开放,并且时常在阁前戏台上举行各种戏法表演,吸引众人前来围观,故而此地热闹非凡。
大寒在戏台侧边的雅座给小斯赏过钱,特意给陈娇安排了一张靠近看台视野极佳的位置。
陈娇与赵无心落座时戏台上正有“白虎”和“夜叉”两名角色缠斗,武戏分外精彩。玄衣劲装的显星站却对此视而不见,她在陈娇身后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管警惕的看向四周——人群拥挤,场面热烈。
楼下戏台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锦绣阁二楼放下竹帘的廊台上,粉衣长发的窈窕女子正在用一双素手拨弄着七弦古琴,尽管悠扬的琴声不能盖住市井的喧嚣,却在瑞兽香炉升腾的氤氲烟雾中营造出别样的雅致。
“这些‘狐狸面’都是白芍先生亲手做的珍品。”身穿深紫色交领缎衣的妇人上了年纪,四十上下妆容却依然得体,她正跟随着身前三步远的年轻公子慢慢移动着脚步,小心探查着他的爱好,斟酌的介绍着他感兴趣的每一样商品。
“这只狐狸面额上彩绘了西周的凤图,凤尾由金箔贴就。哦,这一只眉梢和左眼下画的是石榴花,用的是最上乘的朱砂,看画功就知道是白芍先生的手笔。”负责珍室接待的妇人李三娘看不到背对她的年轻公子的神情,只能凭他手指的指向猜测着他的喜好。
这一批“狐狸面”(遮在眼上的瓷面具,做成狐狸和猫的形状,烧制手法独特,上面绘各种花纹,画料通常很名贵)都是出自瓷艺大成者白芍先生之手,是这一次“珍室”展出的珍品,卖价极高,利润丰厚,李三娘当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客人,只是凭她多年揣测买家的直觉,她总觉得这位十五六岁的公子似乎没把兴致放在“狐狸面”上呢。
李三娘私下想着如何能让这位公子买下一张面具,对于衣着华贵的人她从来都不言放弃。这位公子从他腰间的白玉带到交领处的祖母绿黐蠡盘扣,无一不透露出他的富贵出身,可是比起他通神傲然的气质,李三娘又觉得这些外物实在都不值一提。
“不介意我打开帘子吧?”年轻公子站在两段竹帘的间隙后面,声音轻缓悠然,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
“那是自然,来人,将帘子打开。”李三娘唤来两个粉衣的侍女拉起一扇竹帘。
年轻公子负手而立,轻扬下颌仿佛对外面的喧闹戏台很感兴趣。
李三娘有殿疑惑了,这年轻人来时对外面并不感兴趣,怎么忽然又起了兴致?不过再怎么说他是贵客,只要肯东西,别的都不重要。况且这廊下有了光到让他俊雅的形象更加清晰起来。
年轻公子尚不及冠,束发上插着一只深红玛瑙的短簪,从背后看去虎纹银色锦衣的宝蓝色领口处露出一段白色的深衣,愈发显得他黑发如墨,颀颈白皙。他的站姿闲适,却自有一股挺拔的气质,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优雅和高贵。这种感觉绝非普通的富贵之人可有,需是累世的贵族世家方可养成。
真是个不凡的年轻人啊。李三娘看着年轻公子的背影有些失神的赞赏。
年轻公子望了窗外片刻,又随意的开始挑选身边的“狐狸面具”,他的侧影鼻翼高挺,弧线完美,唇角还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楼下的角戏正是热闹的*部分,陈娇想来爱热闹,好新奇,看这角戏也是津津有味。
“站住!你这个骗子!害我们连输了几千钱,站住!”
即使是再大声的呼喊比起上百人围观的戏台也还是差得远了。看戏的人们没人注意戏台的后面,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正在追赶一个跑的衣衫不整的蓝衣术士。
蓝色布衣的术士年纪也不大,细眉细眼下颌削尖,本也算得上俊秀,但此刻他满脸的慌张匆忙,只恨肋下无双翼能躲过这些追他的大汉,哪里还顾得上保持仙风道骨的形象。
“糟糕糟糕,看本真人今日是脱不得身了!”术士慌不择路,嘴上还暗自念叨,“老子天尊,弟子可是劫富济贫,您老可要显灵帮帮我!”
“在这呢,在戏台子后面化妆的地方呢,快逮住他打死他!”一个虬髯大汉指着术士的方向喊道。
术士这下更慌了,顾不得其他,三两步就穿过了竹竿搭就的后台,二话不说窜上了戏台。
“这怎么回事这事,怎么上来个术士?”台下看戏的人群里有不少人差异的喊。
术士在戏台上还没站稳,又有大汉窜上来,二话不说,一拳打在术士清俊的脸上,紧接着飞起一脚将术士踹向了看台,不偏不倚正正的砸在了陈娇喝茶的那张桌子上。显星见状立刻护住陈娇,将大汉踢开。
那大汉本来就气得哄着双眼,竟然也会功夫,仗着身强力壮又有同伴帮忙,连显星一起攻击。显星功夫虽好,可地方狭小一时也无法制服四五个近身而上的大汉。这事一出,台下一片混乱,人们四处散开一片喊叫。
“这只?”二楼的年轻公子将视线从楼下混乱的戏台处转向眼前,随手拿起一只“狐狸面”,清润的声音一如既往。
被楼下吵嚷声吸引了注意力的李三娘回神道:“啊?哦,这只‘狐狸面’眉心点着三瓣的陈岚,陈岚是孔雀石磨成的画料……”
“好,我就要这只。”年轻公子不待她说完便转过身对门口冷峻的长衣侍从微微点头。
“这扇子……”李三娘瞧着年轻公子扫视珍室,在一步距离的长几上拿起了一把竹骨折扇。
“一并要了。”
年轻公子的话音刚落,他的侍从就将一只四方的的檀木钱箱拿了上来。
“我现在可以戴它走了吗?”年轻公子说着将狐狸面戴在脸上淡声道。
打开钱箱的李三娘眼直的看着超出面具几倍价钱的铜钱,闻言立刻抬头道:“可以,可以。”
年轻公子殷红的薄唇一挑,转瞬即逝的笑容伴随着他矫健的身姿便消失在了李三娘的眼前。他从二楼围栏一跃而下,足点戏台木架,敏捷轻盈,几步便来到了闹事大汉的身边。
“侯爷!”正在内室品茶的另一位少年见那公子跃下楼阁立刻冲了过去,看他已经加入了楼下的格斗不由轻叹一声,“韩嫣说得对,就不能离开他一时半刻!”
说罢便对随从耳语几句,然后带着其余几个高大的黑衣侍从快步下楼。不过到了楼下少年却又只在旁人注意不到的戏台拐角处观望,并没有让人过去。
“公子,要不要去保护侯爷?”领头的侍从肩宽体壮,双目入炬。他似乎很担心年轻公子的安慰,急于上前。
“恩,我看还是不必了。”少年看着游刃有余的年轻公子微笑说,“公孙敖,侯爷并不想我们过去。”
陈娇也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态弄蒙了,她都没想到自己前一刻还喝着茶看戏,后一刻就会有彪形大汉将一个术士打到自己的眼前。当她在张无心和大寒的回护下回过神的时候,几个校长的歹人已经被显星和带着“狐狸面”的年轻人制伏了。
而她最后看到的画面就是那年轻人但是一拳打在凶恶大汉的胸口,一腔粘稠血液在喷涌而出的时候被年轻人轻人打开的折扇悉数挡去。强壮的大汉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而那年轻人却单手后背,坦然的合上了折扇,然后将扇子仍在了大汉的身上。
“多谢公子相帮。”显星上前一步抱拳道。
年轻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她而是踱步到陈娇面前笑道:“小姐可好?”
陈娇此刻已经恢复了仪态和神色,她向来高傲,即使对刚刚帮过忙的年轻人也依然不愿对他失礼的问候作答。
“公子见谅,您对君上越礼了。”对于年轻人的僭越赵无心有点气愤。
年轻人故作惶然道:“哦,是我无理,望君上见谅。”
他说完唇角仍挂着一抹邪魅的笑意,“狐狸面”下的双眸微微弯起,躬身行了一礼。
“不必。”陈娇冷声道,“今日事多谢,公子请回。”陈娇不欲多留说完便带要走。
“不知是哪位敕封君上,长安城太大,在下怕弄错。”年轻人起身微笑着,不依不饶的问。
“你在怀疑我的封号?”成交凝眸后头。
“在下不敢。”年轻人嘴上说着不敢,唇边却始终挂着玩味的笑,他负手而立似乎很自信一定能够得到陈娇的回答。
陈娇看着这个年轻人微微促其眉心,最后看了大寒一眼,大汉立刻躬身道:“我家君上封号丰邑。”
丰邑君这个称号以为不长用所以在贵族的圈子里很少有人记得,人们几乎很难将这个封号跟堂邑侯翁主联系在一起。就是因为这样陈娇才根本不怕身份暴露。
“丰邑君……”年轻人挑起眉梢,饶有兴趣的念了一句,而后坦然笑道,“恭送君上。”
陈娇一行人才走出锦绣阁的拐角街道,负责长安治安的北军巡察队伍就赶到了,这场闹剧并没有引起太大的事,很快就平息了。
“君上,请速速回府,没能护得君上周全是属下失职,请君上责罚。”显星对今天的事情显然很自责。
陈娇轻轻出了口气道:“罢了,事出突然。先回府吧。”
一行人正要回堂邑侯府,忽然陈娇身后传来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等一等,贵人,贵人请留步!”
陈娇纳闷,回头一看,却见是戏台上那名挨打的布衣术士。
☆、第55章 无名邀约
“贵人请留步。”术士见陈娇停下脚步更曾了一分信心,胡乱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和蓬乱的头发,扶了扶歪掉的发冠走上来。
“什么事?”显星上前一步挡在术士前面,将他与陈娇隔开,冷声问道。
“我有几句话要跟这位贵人说。”术士虽然狼狈但说话的语气却十分清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陈娇。
陈娇斜睨他一眼什么表示都没有转身就走。
“哎,哎等一下!”术士急了,一跺脚道,“你虽命中高贵常人难及,有栖桐之兆,但你命里却有一个大劫,十三年,至多十三年,你若不改命格必定在这件事上遗恨终生!”
十三年,十三年……
陈娇停下脚步目光变得很危险,她回头盯着大嚷的术士道:“你说什么?”
术士年纪不大,看样子只有十七八岁,他见陈娇对他的话起了兴趣立刻得意起来,拨开显星走上前去,不急不缓的说:“刚才你的人帮我脱困,算是你的功劳,我柳生青镜从不欠人,所以我要跟你说几句话,算还了你的人请。”
“请说。”陈娇不带任何表情的看着术士说。
“说起来命格是天生的,人只能遵循或躲避,却没有办法改变。但你”术士撅起嘴有些孩子气围着陈娇转了一圈,“要不说你是天命贵人呢,我只能说,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命格可以改的人。”
什么话题牵涉到茫然未知的命运时总会变得神秘而神圣,可是这些话从这个形容狼狈不堪的年轻术士嘴里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可笑,甚至滑稽。
但陈娇并不这样想。十三年后,正是她二十七岁的那一年,刘彻下了那道令她终生难忘的废后诏书:“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
“怎么,你不信?”术士见陈娇眯起了眼睛一语不发,以为她不相信自自己的话。
“你能改人命格?”陈娇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自称柳生青镜的术士坦诚的摊开手:“不能。”
陈娇目光微凛,不悦的望向他:“那你来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你,或许也发现,你可以自己改?”柳生青镜细眉一挑,表情无辜,不过他的语气令陈娇觉得他或许对自己的重生了解更多。
“除了命截,你还看出什么了,我想听听。”陈娇恢复了淡然的神情,慢条斯理的说。
“如果人命中的每一个细节我都看得出,那我不是要做神仙了么。”柳生青镜撇嘴笑了笑,眸中闪过几分认真,将目光投向了街口来往的行人,“我师父曾在繁华的闹市对我说过,你看人海茫茫熙来攘往,看这些人的面貌也许你会觉得平淡无奇,只有那些一眼就能从人海中看出不同的人,才是生而不凡。”
“相貌奇伟的人自然不同,比如高祖,比如秦皇,又比如西楚霸王项羽。”陈娇说。
柳生青镜哼笑一声,摇摇头:“并不尽然。我师傅所谓的不同你们是看不出来的,那些不凡之人有些并非相貌出众甚至惹人关注,比如陈胜比如吴广。这与外貌无关,就是能给我一种特殊的感觉,比如我第一眼看到你时的感觉。”
“这是你们术士的说法。”
“不,这是天分极高的术士应有的天赋,比如我。”柳生青镜抱膀靠在青砖的墙边,眸中带着着一丝傲然的自豪。
陈娇点点头,“很好,还有其他的吗?”
“如果从观星天象的角度说,你或许是天星降生,不过只看面相可说不定。”柳生青镜耸耸肩。
“天星下凡吗,呵”陈娇觉得好笑,这些史书里江湖术士哄骗君主的话用在她身上让她觉得分外可笑,可是陈娇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她沉吟片刻回头道:“柳生青镜?”
“是,是我的名字。”
“你刚刚说你有师傅,你师从何处,来长安做什么?”陈娇眼眸微抬,美丽的脸上有略含深意的隐隐笑意,“说来听听。”
柳生青镜忽然笑了,满不在乎道:“我只想回报你刚才的人情,一面之缘,你还不至于查我的大汉户籍吧。”
“我只是随口问问,你把你师傅说的那样厉害,我很好奇,不过你既然不敢提他的名号想必也只是泛泛之辈罢了。”
术士若有流派多数都属道家,除了思想之外对术法传承也很有讲究。春秋以来老子之后,列子、庄子、慎道等人都有传人,阴阳天象各有所长,陈娇就是想用激将这一招,听听这个柳生青镜的出身,如果真的不俗,倒可以帮她做成一件大事。
柳生青镜收起了满不在乎的笑容,正色道:“我师父绝非泛泛之辈,他占星相面阴阳五行无一不精,乃是恒山青天观张道陵真人,列子的术法传人。”
恒山青天观……
陈娇思虑片刻微笑问道:“这个地方我倒是听说过,你可听说当今天子身边有一位名叫姚翁的术士?我曾听说他就自称自己是列子传人,来自恒山。”
“呵,亏他还敢厚着脸皮说这些!”柳生青镜听陈娇提起姚翁的名字语气立刻冷了下来,其间还夹杂着不屑的鄙夷,“他当年觊觎我师傅的传承之位,机关算尽却自食恶果,被我师祖赶出道观,如今也能在天子面前博得一席之地,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