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祖母,轻轻点了点头。
周太后抹了泪,慈蔼笑道:“叫祖母。”
祐樘顿了片刻,出声道:“祖母。”
“哎,乖,”周太后笑着应了一声,点了点他的鼻尖,“你总闷声不吭,祖母还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呢。”
她看着小孙儿消瘦的脸,想着孙儿刚没了娘,这几日不知是何等难熬,便又抱着他肉天肉地安慰了半晌,最后拍了拍孙儿的背,微笑道:“樘儿莫怕,日后有祖母给你撑腰!”说着话又想起了万贞儿,当下冷哼一声,“那歹毒的妖妇休想害我孙儿!”
小皇子被皇太后接入仁寿宫的事很快便传入了万贵妃耳中。她暗恨太后多管闲事,但老太太身份摆着,她还真不敢造次。她找来素日交好的宸妃邵氏商量了一番,邵氏思量片晌,提议姑且试着笼络小皇子。
邵氏的理由其实也简单,既然一时除不掉,那就先哄着。左右不过一个六岁孩子,分不清什么是非曲直,万一笼拢住了,将来也好办事。
万贵妃深以为然,遂邀太子来她的安喜宫赴宴。
周太后知晓此事后,正要替孙儿挡回去,但转念想想,宫中明枪暗箭多不胜数,她不可能时时刻刻滴水不漏地护着孙儿,孙儿迟早要自己与那毒妇对上,这回倒也是个试手的机会,横竖万贞儿再蠢,也不可能在自己宫里头害死小皇子。
祐樘去安喜宫前,仍旧心有惴惴的周太后特特吩咐说不要吃万贞儿给的东西,祐樘点头应下。
万贵妃见小皇子大大方方如约而来,心下暗笑果真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不知深浅,好骗得紧。
她这番倒是备得十分精心,凉菜、热菜并主食、点心摆了一大桌。安喜宫这头的吃穿用度比之皇后那边都是有过之而不及的,吃食上更是精细,她又是上了心的,这一桌子摆下来,直令人看了目迷五色,馋涎欲滴。
小孩子多馋嘴,不信看了不动心。
万贵妃皮笑肉不笑地跟小皇子客套半晌,却渐渐发现他似乎根本没有动筷的意思。她不禁有些尴尬,开口催促小皇子用膳。
祐樘看了万贵妃一眼,道:“不必,已饱。”
万贵妃脸上的笑一僵,当下直想翻白眼,他这什么意思?
然而他终究年纪小,她实在不好计较,只能忍下。但又不肯就此放弃,于是又笑道:“来都来了,总该吃些,否则太后娘娘怕是以为我苛待了你。哥儿既不甚饿,那便喝些汤水。”言罢,挥手示意众人换席面。
等到浓香四溢的羹汤摆齐整了,万贵妃见他仍旧不动,深感掉面子,不禁假笑道:“哥儿怎不喝?莫非都不合胃口?”
祐樘对着满桌羹馔搭了一眼,不紧不慢道:“我怕有毒。”
万贵妃几乎要呕血,气得脸都绿了。
宫里规矩多又处处是虚以委蛇,哪怕是个几岁的孩子讲话都知道忌讳,她就没见过说话这么直接的人!
就算心里这么想,可也别说出来啊!
可她再气又能把他怎样呢?撇开皇太后那头不论,她这么大的人,难道跟一个六岁的孩子计较不成?况且谁不知这小皇子刚打安乐堂出来,如今由太后照拂着,而他之所以在安乐堂住了几年也是因她之故,她若硬挑他规矩上的错,一来是打自己脸,二来也落太后面子。老太太本就看她不顺眼,到时候若再借题发挥治她一治……
万贵妃顿觉头疼欲裂。
她这么些年横惯了,如今被一个小孩子说得没脸还不能发作,着实把她堵得不轻。但她心中也疑惑,这些话里话外的关节他到底懂不懂?他是真的天真无知,还是故意为之?
若是前者,那倒也好得很。但若是后者……
万贵妃正思至此,已辞别行至大殿门口的小皇子突然顿住了步子,略转头看了她一眼。
万贵妃在宫中浮沉几十年,自诩经过世面、阅尽人情,但却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且对方竟还是个不及她高的孩子。
她不由自主地后跌一步。
那眼神似警告也似宣战,但又似什么深意也没有,只不过寒潭掠影般的一瞥,等到再回神去追想时,只余道不尽的沉邃凛冽。
万贵妃忽然就慌起来。
原来他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知道是谁将他害到这步田地,知道她如今不过是虚情假意充好人。
万贵妃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一个孩子生出惧意,她稳了稳心神,面上渐现狠厉之色。
既然他什么都知晓了,那就万万留不得!
成化帝之前说秋凉后就立太子,但万贞儿近来却又哭又闹地逼着他改变心意,说什么立储是攸系社稷的大事,怎可轻率为之。
成化帝十分头疼。
立储固然是大事,但国朝自来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前头万贵妃生的皇长子和柏贤妃生的悼恭太子都没了,王皇后正位中宫十一年也不见有孕,想来是不会有嫡子降生了,那怎么算也是合该立祐樘的。
何况,他眼下只这一个儿子,也没得选啊!不立他立谁?
成化帝正被万贵妃缠得没法之际,宸妃邵氏有了身孕。成化帝惊喜非常,但这也并不能打乱立储的步伐。长幼有序,即便邵氏添个儿子,也不能越过祐樘去。
成化十一年十一月初八是钦天监择定的吉日。是日,册立皇子祐樘为皇太子,并以礼成诏告天下。
成化十四年二月十五,皇太子出阁讲学。此之出阁即正式入学,出阁之后,除恶劣天气外,皇太子每日都必须要到文华殿上课,接受正统的皇家教育。负责教授课业的先生以万安、刘珝和刘吉为首,算上更番的,统共二十多位。
这批东宫讲官全都才当曹斗,学问皆是顶好的,然而多半却有才无德,且各有派系,与朝中诸臣外戚关系盘根错节。
祐樘每日按部就班听课、练字、温书,规行矩步,恭谦有礼,任谁都难挑出错来。他明面上不管先生们之间那些弯弯绕,只管安心修业进学,但实则已在暗暗观察先生们的德行做派,暗暗记下哪些人是将来可堪重任的謇正股肱。
怀恩原本瞧见这份讲官名单后有些担忧——这帮人学问好是好,但里头小人也多。太子年幼,怕是难辨是非,回头被带歪了可就糟了。
故而怀恩得了机会就悄悄往东宫那头跑,给太子提醒一二。但他渐渐发现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实在是眼明心亮,孰是孰非其实早看了个通透。
早在安乐堂时,怀恩便瞧出这孩子天性聪慧,可那时的太子还是一块璞玉,没有这样的玲珑心思。不想这才三年过去,他便进益至此。
怀恩欣慰的同时,也不由感慨,怪道古人云自古雄才多磨难,磨难真是最好的雕玉利器。
不过,这三两年间,万贵妃不再揪着后妃们堕胎,邵宸妃接连添了两位小皇子,太子不再是万岁唯一的子嗣,又兼万贵妃一党成日里上蹿下跳在万岁跟前进太子的谗言,万岁显见着对太子是越发淡漠了,想来太子往后的日子会愈加艰难。
怀恩有心帮衬太子,但架不住小人太多,三人成虎,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