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顾三娘睡得极不安稳,她的身子一时冷一时热,到最后竟说起了胡话,小叶子夜里被惊醒,她摸到她娘身上滚烫,手忙脚乱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又摇醒了她娘,嘴里说道:“娘,你快醒醒。”
一连喊了好几声,顾三娘总算迷迷糊糊的醒了,她喘着粗气,说道:“叶子,你怎的醒了?”
“娘,你的风寒怕是加重了,我去叫秦奶奶来。”叶子说着,点了一盏油灯,就要出门去喊秦大娘。
“站住,别去!”顾三娘叫住小叶子,请医吃药哪一样都要花银钱,她们手里就剩下二两银子,不日就要给秦大娘交租钱,娘儿俩还要吃饭,顾三娘是万万不敢动手里的银钱的。
小叶子急得直跺脚,她说:“你病了好几日,要是再拖下去,可怎么得了。”
说完,小叶子不顾她娘叫她的名字,跑到上房去喊秦大娘。
秦大娘睡得正熟,就听到小叶子拍门的声音,她披衣起来,看到小叶子满脸焦急,惊道:“叶子,你这是怎么了?”
小叶子快要急出眼泪来,她说:“秦奶奶,我娘病了,你快去看看罢。”
秦大娘听了这话,赶紧和小叶子一起往西厢去,另一头,秦林和朱小月也被吵醒,朱小月在里屋隔着门问道:“娘,发生甚么事了?”
“三娘病了,你且睡罢,我去瞧瞧她。”秦大娘对朱小月说了一声,已跟着小叶子进了西厢,此时,顾三娘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听到声响,轻轻喘息了几声,那秦大娘端着油灯凑近到她跟前,只见顾三娘脸上腊黄,嘴角起了几个燎泡,她又喊着顾三娘的名字,顾三娘眼珠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皮。
“哎呀,这可怎生是好?”秦大娘跟着急了起来,小叶子看到秦大娘也说不好,唬得眼泪直打转,她说道:“秦奶奶,县里的医馆在哪儿,我去请郎中来给娘看病。”
秦大娘说:“这么晚了,郎中怕是不肯出诊,你去煎些姜汁来给你娘灌下,等天亮了,就带着她到医馆去。”
“不中用,睡前我给娘煎了一碗姜汁。”小叶子嘴里这么说着,早已找出生姜,准备给她娘熬姜汁。
不一时,朱小月也穿好衣裳过来了,因为顾三娘是个寡妇,她男人秦林不好过来,便留在屋里守着哥儿,只是她来了,也帮不上甚么忙,便只能在灶下帮着小叶子熬煮姜汁。
屋里正忙乱时,从外头传来一道声音:“秦大娘,可是顾娘子病了?”
秦大娘听出是沈举人,她看到东厢那边也亮起了灯,便回道:“是呀,她患了风寒,已是有好几日呢。”
“在下略通岐黄之术,不知能否方便进来?”沈举人问道。
沈举人文绉绉的话小叶子半懂半不懂的,不过她听沈举人这意思似乎是有法子,于是连忙跑了出来,说道:“方便,方便得很!举人老爷,你快来看看我娘罢。”
一个鳏夫大半夜的进出寡妇的屋子,自然是于礼不合,只是这是救人性命的大事,再说屋里还有旁人,所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举人点着油灯进来了,他衣裳穿得整整齐齐,进屋后先跟秦大娘打了一声招呼,便来到床前,屋里有两盏灯照着,沈举人看得也能清楚一些,他见顾三娘半靠在秦大娘身上,她双眼紧闭,乌黑的头发松松散散得挽了一个发髻,身上罩了一件外衫,显见是秦大娘刚才匆匆为她穿上的。
借着灯火,沈举人看了半晌,他又抬起顾三娘的手臂,手指摸在她的脉上,小叶子见他摸了半晌,也没吭一声,忍不住出声问道:“举人老爷,我娘咋样了?”
朱小月拉着她,轻声斥道:“沈举人在看脉,你别打搅他。”
摸了大半日,沈举人又换了一只手,直到看完后,他才将顾三娘的手放下来被,秦大娘将顾三娘盖好,便问道:“沈举人,三娘还好么?”
沈举人说道:“这风寒来势汹汹,万万不能再拖下去了,需尽早看病吃药才是。”
秦大娘为难了,她说:“这个时辰,郎中只怕不会来呀。”
因家里有小儿,沈举人那里时常备着丸药应急,他说:“在下家里还有几丸治风寒的药,我这便去拿过来。”
小叶子脸上一喜,她说:“多谢举人老爷,等明日我们就到医馆去买来还你。”
那沈举人却笑了笑,没再接话,他点着油灯回屋拿药,不到片刻,就见他拿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白色瓷瓶,他倒了两丸药递给小叶子,说道:“用温水化开,这会子吃一丸,明早再吃一丸。”
“晓得了。”温水是尽有的,小叶子拿了药,就给她娘化了一碗,她和秦大娘两人合力给她娘灌了下去,又扶着她躺了下去。
顾三娘听完药后,几人又等了一会子,直到顾三娘气息平稳下来,她们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大半夜的,闹得众人都不曾睡好觉,秦大娘看着沈举人,她说:“今晚真是多谢沈举人了,要不然我们娘们儿几个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沈举人含笑说道:“不过是举人之劳罢了。”
招来的租户不光是个读书人,竟然还懂医术,况且为人又热心,这对秦大娘来说真是意外之喜,过日子难免有些头痛脑热,如今有了沈举人,能省不少心。
“天晚了,都回屋去睡罢。”
今晚为了自家,院子里的大家伙都来帮忙,小叶子又是感激又是难为情,她将他们送了出去,说道:“多谢你们,等我娘好了,再好生去谢谢你们。”
秦大娘摸了摸小叶子的头,别看这孩子只有六七岁,这一晚她跑前跑后,没有喊一句苦,越是这样越是叫人心疼,她说:“你也早些睡,我看你娘吃了沈举人的药,像是好了不少似的。”
小叶子点了点头,她站在门口,亲眼看着秦大娘她们婆媳和沈举人进了屋里,这才回身关门。
到了后半夜,吃了药的顾三娘沉沉睡去,小叶子放心不下她娘,起来看了好几遍,到了天将亮,顾三娘身上的烧已是退了。
天色刚刚微亮,小叶子就醒了,她第一件事先是把那丸药给她娘吃了,此时顾三娘精神已好了许多,她看到这药,便问:“哪儿来的药?”
小叶子回道:“娘,你忘了,晚夜沈举人来给你看过病,这是他给的。”
顾三娘听了,便默不作声。
小叶子喂了她娘吃完药,又说:“娘,今日你就歇一日,等会子咱们去看郎中罢。”
顾三娘没有接小叶子的话,手里没银钱,连病也不敢得,她倒是想撑着去上工,只是要是败坏了身子,受累得还是她和小叶子,歇一日工倒罢了,横竖是少拿一日的月钱,医馆却是不敢去,因为她们实在没银子。
“等会子你到槐花胡同的第二个门,那里住着一家姓莫的,你跟莫家的小红婶娘说一声,叫她替我请一日假。”
小叶子记下来了,这会子还早,她先在灶下把热水烧好,接着又打扫屋子,顾三娘看到闺女忙进忙出的身影,心里不禁一酸,她说:“要是找不到路,就请小月婶娘跟你一起去。”
“不用,小月婶娘那屋里要忙的事比咱们还多,我自己能找到。”
昨夜顾三娘虽说病得迷糊,但也知道闺女为了照料她,整晚都没有睡过,闺女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顾三娘那心头就跟针扎似的,她悄悄擦了一把眼泪,没有再说话。
没过多久,小叶子听到秦大娘开门的响声,她跟她娘说了一声,便去找顾三娘说的莫小红。
小叶子先前一直住在乡下的屯子里,在这县城里连路也不认得,她一个六七岁的姐儿,还没把锄头高,不过想到家里病着的娘,她只得大着胆子找人问路,等她找到槐花胡同,看到第二个院门时,小叶子犹豫了一下,便上前去敲门。
从屋里响起几声狗叫,随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谁呀?”
小叶子问道:“是莫家的吗?”
那院门很快被打开,小叶子看到站在她面前的姑娘,问道:“不知莫小红在吗?”
开门的人就是莫小红,她疑惑的说:“我就是,你找我有甚么事?”
找对了人,小叶子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嘴里喊着婶娘,又说道:“我是顾三娘的闺女,昨夜她病了,怕是不能去绣庄上工,我娘托你代她请一日假。”
听说这是顾三娘的闺女,莫小红还看了小叶子好几眼,她见她眉眼跟三娘长得果然有几分相似,担忧的问道:“你娘病得重吗,有没有去看郎中?”
小叶子摇了摇头,那莫小红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回身看了一下,见院里没人,飞快的拿着篮子装了一些土豆和白菜,说道:“这些你拿回去,叫你娘只管好生歇着,等身子好了再去上工。”
小叶子不肯收,她往后退了一步,对莫小红说道:“劳烦婶娘了,我娘还在家里,我这便就回去了。”
莫小红连喊了好几声,那小叶子却早已不见人影了。
☆、第8章
小叶子回来时,看到沈举人正站在院子里和秦大娘说话,他家的小哥儿沈御蹲在地上看蚂蚁,看到她进来了,软软的喊了一声姐姐。
小叶子冲着沈御笑了笑,又停下来跟沈举人问好,她说:“我娘吃了举人老爷送的药,身子已是好了许多。”
那沈举人也笑了起来,他说:“那便好。”
秦大娘刚才也去看过顾三娘,她的脸色虽说仍旧有些发白,不过却能坐起来说几句话,看来这个沈举人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我给你娘写了一副方子,你直接到药房去抓药便是,里面的药材不算很贵,等买回来后,拿给我看看。”
沈拙心知顾娘子母女二人家境贫寒,请医吃药要花不少银子,于是他早上起来,便写了一副方子,里面都是寻常易得的药材,他刚要托秦大娘送过去,小叶子就回来了。
小叶子听了心头一喜,她接过沈拙递过来的方子看了又看,虽说上面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但是肯定是能治医又省钱的,她感激的说道:“多谢举人老爷,我这就去抓药。”
沈拙笑着摇了摇头,他说:“别叫我举人老爷,听着怪别扭的,你喊我沈叔就是了。”
秦大娘看着沈拙,她说道:“沈举人真是慈善人,日后你要是有甚么浆洗缝补的活,只管拿给我儿媳妇或是三娘,都是抬抬手的事儿。”
沈拙微微一笑,还说道:“那就先谢过秦大娘了。”
他一个男人带着孩子,手里银钱也不多,没得日日花钱去请人浆洗缝补,有人能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秦大娘往常听说读书人都是些酸文假醋,这沈拙却如此爽快,倒很合她的脾性,两人说了几句话,朱小月来喊她回去用早饭,几人便各自散了。
小叶子进屋后,她娘靠在床头,说道:“你们在院子里说甚么呢,回来大半日也不见你进门。”
小叶子拿出沈拙开的方子,她说:“沈叔写了一副方子,要我去给你抓药。”
她怕她娘舍不得花银子,又补了一句:“沈叔说了,这方子里的药都是极便宜的,要不了多少银子。”
顾三娘望着小叶子,嗔怪道:“这才几日,就沈叔长沈叔短的,人家是正正经经的举人老爷,仔细叫人笑话呢。”
小叶子不以为意,她说:“是沈叔叫我这么喊的。”
说完,小叶子又细细的把她去见莫小红的事情跟顾三娘说了一遍。
吃过早饭,小叶子从顾三娘那里拿了银钱去买药,秦大娘正好要去买菜,她怕小叶子被人蒙骗,便陪着她一起去药房,药房的掌柜看了药方,说这方子开得很稳妥,秦大娘和小叶子都十分欣喜,小叶子照着方子上买了几副药,又买了要还给沈拙的丸药,转眼间,她手里的银钱就没剩下多少了。
只因顾三娘病了,小叶子在集市转了一圈,想给她娘买些吃食补身子,只不过手里就剩下几十个铜钱,县城里的东西样样都贵,最后看来看去,只够买十来个鸡蛋。
药买回来后,小叶子先把丸药拿给沈拙,沈拙却没收,他好生包了起来,叫小叶子拿回去自己收着,沈拙又教给她如何煎药,家里没有砂锅,小叶子到秦大娘屋里去借来了,总算将药煎了起来。
且说顾三娘这一病,过了三四日,身子才渐渐好了起来,中间莫小红来了一趟,给她带了一篮子菜,还给她带信,说是管永旺叫她在家好生歇着,等病好后再去上工。
有了管永旺这句话,顾三娘着实安下心来,她性子要强,在绣庄里干了这几年,从来没请过假,这回死了男人,再加上身子不好,歇了好几日,月钱被扣倒是好说,最怕的就是有人挑理。
这日,顾三娘觉得身子总算有了力气,连着几日躺在病上,浑身的骨头都疏懒了,她便穿好衣裳,提着针线篮子出了房门。
小叶子在院子里煎药,御哥儿蹲在她身边顽,小叶子抬头看到她娘出来了,说道:“娘,外头风大,你出来做甚么,快回屋里去歇着罢。”
顾三娘说道:“哪里就那么娇弱,屋里怪闷人的,我略坐一坐透口气。”
说罢,她坐下来,从篮子里拿出一条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御哥儿看了一阵煎药,又跑到顾三娘跟前看她打络子,他短短的手指头指着篮子里已打好的十几根络子,嘴里念叨着:“这是配扇子的,这是配汗巾的,这是压裙角的。”
小叶子也凑过来,她虽是个姐儿,却还没御哥儿懂得多,她又听御哥儿说每样络子配得东西各不相同,便问她娘:“御哥儿说得对不?”
顾三娘笑着点点头,先前为了挣家用,每日下了工,她必定会接些络子回来打,简单的络子一文钱一根,繁复的两文钱一根,要是肯受些累,每月也能赚几百文钱,只是这活却不是人人会做的,每种络子无论是配色是花样儿各有讲究,御哥儿懂得这么多,他们父子谈吐气质都非同一般,显见家里也是富过的。
“你带着御哥儿别处去顽,我身子病着,别把病气过得他身上。”顾三娘对小叶子说道。
前几日顾三娘病着,家事都落在小叶子身上,她又担忧她娘病情加重,如今眼见着她娘好了,小叶子也能松散几分,她说:“外头有人在骑竹马,我带着御哥儿去瞧瞧。”
“去罢,药炉有我看着,你好生照看着御哥儿。”顾三娘叮嘱道。
小叶子应了一声,牵着御哥儿的手便出了院门。
两个孩子走后,院子里就剩顾三娘,今日秦林休沐,他们夫妇俩带着小哥儿回娘家了,秦大娘外出去窜门儿,对面东厢的窗子半掩着,有个人影坐在里面看书,顾三娘看了一眼,低下头来专心致志的打络子。
不知不觉,顾三娘的一根络子将要打完时,听到对面传来声音:“药煎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