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嗵……嗵……拖拉机排气管的声响越来越有乐感。
司机见状,一把抽掉摇把跳进了驾驶舱,摇把被他胡乱地塞进了一个棕色的牛仔布袋里。哐啷,哐啷,拖拉机在他熟练的操作下,沿着高低起伏的泥土路一路西去。
将近半个小时的路程,把所有人都颠得痛苦不堪。车停稳了,几个人便坐在拖拉机上喘着大气。
老汉从手提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
“大庆妹子,是不是这里?”老汉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平房问道。
“对,就是这里。大哥,大姐,你两个先在车上坐一会儿,我先去传个话。”女人接过矿泉水,灌了一口说道。
“唉!那就麻烦妹子了!”老汉乐呵呵地道。
女人把剩下的半瓶水拿在手里翻身跳下了车,老汉目送着她离去。
“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老妇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你呀,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说的是啥话!”
“哼!我不跟你争,给孙子治病要紧!”老妇头一转,不再理会。
就在两个人生闷气的时候,远处的平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二
川北川菜馆,两人包间里,我和胖磊对面而坐,方形的桌面上摆上了他们店最经典的四道菜:酸菜鱼、毛血旺、辣子鸡、回锅肉。
“来,小龙,陪哥走一个。”胖磊打开矿泉水瓶,在我面前的玻璃杯里倒了一杯。
你们别以为他酒量不行,胖子一般都能喝两盅,而胖磊又号称“千杯不醉”,但我们这里有规定,周一至周五禁止饮酒,再加上我这很不怎么样的酒量,胖磊迁就我,每次我们俩单独吃饭,他从来不让我沾一滴酒。
俗话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可我们干技术的心里都明白,人的肝脏每天解酒的量是六毫升纯酒精,也就是相当于一瓶啤酒的量,超过这个量就等于慢性自杀。用胖磊的话来说,“只要心里有,喝什么都是酒。”所以就算是喝水,我俩也照样能喝出酒味来。
“磊哥,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把水杯端起,跟他碰了一下,并没有着急喝。
“吃菜,吃菜!”胖磊没有回答我,而是往我的碗中夹了一块酸菜鱼。
看着胖磊紧绷的脸,我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他的脾气我最了解,在外是个大炮筒,在家却是个“妻管严”。我嫂子人送外号“扒皮姐”,自然也是个急脾气,两人的性格如此相似,那必须要有一个服软,否则这日子准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俗话说一物降一物,胖磊的脾气就算再不好,遇到我嫂子也只能乖乖认。
俗话又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恩爱。”两人在一起过日子,就算相处得再融洽,也难免磕磕绊绊,他们两口子也不例外。胖磊经常对嫂子说的一句话是:“狗急了还跳墙呢,老婆,你别欺人太甚。”嫂子也经常会反驳一句:“老娘就欺负你了,怎的?有本事你跳一个,只要你跳得动。”往往在这个时候,胖磊就会吃瘪,然后给我打电话拉我出来。估计今天这顿饭的情况也是这样。
“磊哥,你是不是跟嫂子吵架了?”对于这样的饭局,我每次的开场白几乎都一样。
“唉!”胖磊端起水杯,满喝了一大口,他的动作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次又是因为啥啊?”我很自然地加了一个“又”字。
“因为豆豆(胖磊家的独子)。”
“啥?你把豆豆怎么了?”
“你翻什么眼?我知道你疼豆豆,可豆豆是我儿子,我能把他怎么着?”
“那你到底把他怎么着了?”我不依不饶。
“这小子现在学会说谎了,我逮着把他给胖揍了一顿,你嫂子不愿意了。”
“小孩子撒谎不很正常吗?我说磊哥,你至于吗?”
胖磊不以为然地眼一横:“怎么不至于?棍棒底下出孝子,下次他要敢再撒谎,你看我不把他屁股打成四瓣。”
“得了得了,你也就能在我面前吹吹,你要敢把豆豆的屁股打成四瓣,估计你的屁股也保不住。”我笑了笑。
“滚犊子,天天拿你哥开涮,吃菜,我现在心里烦得很。”胖磊吃了一大口辣子鸡。
“哎哟喂,我看你就是矫情,最近也没什么案件,你哪儿来那么大的脾气?”
“脾气?我从来没听过豆豆撒谎,这小子第一次就撒得有些离谱,你不说我还不气,你这个叔叔天天能不能教点好的?”胖磊这话锋转变得飞快,我还没闹明白,战火就烧到了我头上。
“这跟我有啥关系?”我一脸无辜。
“啥关系?行,我把事情经过给你说说,你就知道跟你有没有关系了。”
“好,那我就洗耳恭听。”我把筷子往餐盘上一横。
“今天中午放学,你嫂子去接豆豆,本来每天他都会在学校门口等着,可今天这浑小子却自己跑掉了,让你嫂子好一顿找,一个小时都没有一点音讯。你嫂子就打电话给我,我当时那叫一个急,一脚把学校的视频监控室给踹开,调了豆豆离开时的监控录像。”
“录像上怎么说?”
“啥怎么说?这熊孩子站的地方正好是监控死角,啥也看不到。我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把周围店铺的监控都看了一遍,怎么都找不到这浑小子。就在我准备联系当地派出所的时候,人家竟然手里拿着一根冰棍慢悠悠地走回了学校门口。”
“啥?豆豆那么小,一个人跑了两个多小时?”
“对啊,我当时也有点纳闷,就问他到哪里去了。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胖磊撸起袖子,愤愤地说道:“这个浑小子,竟然说自己放学的时候有人拿枪抵着他,让他不要说话,接着把他带到了一间屋子里,给他蒙上头套送上了汽车,跑了很远之后,那个开车的司机又把他送了回来,还给他买了一根冰棍。”
“你是说豆豆被人绑架了?”
干我们这行,最不缺的就是仇人,被嫌疑人报复陷害的不在少数,轻的往手机上打骚扰电话,在家门口放鞭炮,重的绑架和伤害亲人也时常会有。豆豆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别看才上小学二年级,可他的智商和情商绝对要远远超过同龄人。想想一个六岁半的娃,已经可以熟记几百首唐诗,基本掌握单反相机的初级操作,一年级上了半年直接跳到二年级,现在吵着闹着还要跳级,连明哥都说豆豆这孩子以后能成气候。现在听了胖磊的转述,我第一反应就是豆豆被绑架了。
“绑架个屁,哪里有绑架了给送回来,还给买了一根冰棍的?”胖磊气得一拍桌子喊道。
“好像……也对……”做人最怕脑子一热,这仔细一想还真是,根本不符合逻辑。
“所以听他这么说,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怀疑这小子是中午溜号跑哪里玩了,回来怕挨揍才编了这个理由。”
“豆豆以后肯定是干警察的料,这理由编得跟电视剧似的。”我笑呵呵地说道。
“笑屁笑,你说你,好的不教,天天给豆豆讲什么侦探故事,这件事绝对跟你脱不了干系。”胖磊埋怨地看了我一眼。
“得得得,我自罚一杯!”我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这回火有点大,回头你打电话劝劝你嫂子,我怕她把身体气坏了。”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胖磊,忽然一脸柔情地跟我说道。
“放心吧,我一会儿就给嫂子打电话,说磊哥现在后悔得要死要活,正在痛哭悔过呢。”我冲他摇了摇手机。
“就你花花肠子多,吃菜,吃菜。”胖磊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笑眯眯地说道。可我们哪里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就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时,明哥一个电话把我俩刚酝酿的好心情一锤捣散。
“平安巷,命案!”
三
平安巷位于云汐市东边的城乡结合部,是重型卡车出市的必经之路。我们市是一个以矿产资源为主体经济的城市,最不缺的就是载重量超大的运输车。平安巷是卡车司机在我们市的第一个休息区,司机师傅们图个出入平安的好彩头,才给这里取了这么一个有寓意的名字。
如今的平安巷已然成了一个相当成气候的卡车集散场所,修车店、小宾馆、小酒馆在这里随处可见。由于人员流动量大,这里也是犯罪的天堂,盗窃、抢劫发案率居高不下,并且呈逐年攀升的趋势,使得途经这里的司机怨声载道。
就在去年,云汐市公安局对这里进行了重点整治:一是加强了流动人口的管理,并设立专门的流动人口管理部门;二是派驻特警支队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武装巡逻;三是在交通枢纽增装城市监控设备,形成高效的视频监控网。通过这一系列的治理,平安巷今年的案发率降至历史最低点,整顿效果可见一斑。
平安巷距离市中心并不是很远,沿着环城高速一路直行最多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由于这里车辆密集,道路四通八达,所以徐大队专门派了一辆警车在我们的必经路口相迎。
侦查车与勘查车一前一后从马路的分岔路口拐下,沿着一条修建得很有排场的乡村水泥路一路直行,路尽头的一座独立平房便是这起案件的中心现场。
“冷主任。”车刚停稳,徐大队走了过来,一脸轻松。
“难道不是案件?”刑警队是侦查命案的主力军,如果真是命案,徐大队绝对不是这个表情。
“是不是案件的性质有了转变?”明哥也看出了端倪。
“是这样的冷主任,死者名叫侯琴,女,58岁,本地人。今天傍晚七点钟左右,死者的朋友王文庆过来找她,发现死者躺在床上满床是血,接着她慌忙联系了死者的女儿并拨打了110报警。死者的女儿胡媛赶到现场时,发现她的母亲左手腕被割开,所以我们怀疑死者是自杀。”
“侯琴有没有自杀的倾向?或者有没有什么严重的疾病?”
“这个我们也问了,严重的疾病好像没有,自杀倾向也说不好,我担心判断有误才通知冷主任到现场帮着排查一下。”
“好,等我们勘查结束再碰头。”明哥说完,我们所有人的勘查服已经穿戴完毕。
案发现场是一座孤零零的平房,砖混式结构,坐南朝北,位于“l”形公路的拐角处,面积有七八十平方米。从房屋上烟熏火燎的痕迹来划分,这里一共被分割成了两块,西边较大的一块是堂屋,而东边不足十平方米的是厨房。
现场紧挨主干道,已经被多人踩踏,基本上提取不到任何鞋印。房门是一扇老式的原木木门,木门的工艺很简单,几根差不多粗的木头经过切割、刨木用木钉钉在一起,连最基本的油漆都没有喷涂。这种木门一般是一些木匠学徒练手时做出来的,价格相当低廉,在我们这里一些经济欠发达地区使用率相当高。
门本身使用并没有什么大碍,但对于我们痕检员来说,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木材的选料。由于价格低廉,这种木门使用的木料基本上都是一些残次品。树木和人一样,也会生病,被虫子啃食过的树木,会在树干上留下大块不规则的虫眼,带有虫眼的木头制作成木门以后,会给手印提取工作带来极大的困难。中心现场的这扇木门就属于这种情况。
木材属于渗透性客体,指纹上的汗液会渗到木头里,对于案发现场的木门,必须使用特殊的试剂进行提取。试剂的喷涂也是一项技术活,喷洒不均匀就极有可能造成指纹模糊一片。
我拿准了手劲,轻轻地挤压了两下。
“唉!”还没等显现的效果,我就已经放弃。
“奶奶的,这门上虫眼可真多,现在天还这么黑,实在不行直接进去吧!”胖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在我耳旁说道。
“我看也只能这样了。”我失望地收起工具,推开了房门。
由于用力过大,木门重重地撞在了侧面的墙上。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手中的勘查灯这时朝正南方射了过去。屋内正中间位置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体,尸体在强光的照射下让我产生了它即将站起的错觉。
吧嗒,胖磊按动了屋内日光灯管的开关,圆柱灯管在努力地频闪几次之后,发出了均匀的灯光,我这才看清楚屋里的陈设。
现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凶残,地面干净得看不到一丁点血迹,房门的正南方是一张长2米、宽1.5米的老式木床。女尸此时正头南脚北地躺在床上,身上的棉被被血浸染。
房间的西边摆放了几个衣柜和一堆杂物,东边是一张八仙桌和几条长凳,再配上一台老式的电视机,这便是室内的所有摆设。
屋内布局了然于胸后,灯被我再次关闭,因为要想清楚地找到鞋印,还是在暗室中观察效果最佳。
四
“从鞋印的新鲜程度上看,有四个人曾经进过这座屋子,一男三女。”说着,我抬手用勘查灯照了照死者的鞋底,“其中一处是死者的鞋印,可以排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男两女。刚才徐大队说过,死者的女儿和朋友曾进入过室内,这两种女士鞋印基本上也可以排除。如果剩下的男士鞋印也能排除,那死者基本上就可以确定为自杀。”我开始了我第一步的分析。
“说实话,我觉得这起案件没那么简单。我刚才开灯的时候观察到,死者睡的这张床,好像被移动过,你说,她如果是自杀为什么要移床?还把床摆在房间的正中央?”
“这确实是个疑点。”
“而且你有没有发现,死者睡的床是老式的木床,这种床我姥姥家里也有,实木做的,沉得很,两个小伙子都不一定能搬动,何况是一个老年人?所以我觉得这个现场有些古怪。”
我和胖磊的意见相同,这也是我那么仔细勘查地面的原因。
忽然,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磊哥你看,这里有一处星芒状瓷砖裂纹。”
“痕迹很新鲜,很像是重物坠落时砸的。”胖磊瞅了一眼,回答道。
我从勘查箱里抽出卷尺:“痕迹中心点长将近一厘米,磊哥,你说得没错,应该就是钝器坠落形成的。”
“我先拍下来,看看明哥怎么说。”胖磊对准我放置卷尺的位置,按动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