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江宁城不过半年,小白竟是觉得恍如隔世,招来一辆黄包车,她道:“城南,纪家。”
今日是纪家老太太六十大寿的日子,纵然已经是傍晚,仍是人声鼎沸、热热闹闹。可见纪家当真是十分喜悦,操持的颇大。
小白上前一步,叩响了门环,看门的听到动静探头一看,立时瞪大了眼睛,几乎是尖叫出声:“大小姐?”
小白摘下帽子,扬头轻笑:“桂叔,我回来了。”
十月的天气秋高气爽,一家人在院中掌着灯,欢欢喜喜听戏,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待听到禀告,知小白归来,一时间鸦雀无声。半响,老夫人面色变幻几分,道:“这个孽障,竟是还知道回来么?”
话音刚落,就看门房的桂叔引着小白与古姨进门,小白见所有人俱在,恭敬跪下道,“祖母,小白回来迟了,还请祖母莫怪。”
老夫人上下打量小白,较之半年前,她更是清减了几分,皮肤白皙光滑、大大的杏眼亮晶晶、樱桃小口,便是不笑也嘴角轻扬,带着笑面儿,看了便是讨喜。只是一身黑衣倒是给人不吉利之感。恰逢寿诞,老夫人心中不快,微微蹙眉,道:“怎地你还知道有这个家,有我这个祖母么?”
小白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小白时时刻刻都念着祖母,都念着纪家。”说到此,猛地咳嗽起来。
老夫人心中更觉晦气,冷言讥讽道:“去了上海便是不见人影,家中寻都寻不到你,当真是念着纪家,你说,你这个孽障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母亲,小白刚回来,身体看来又不很好,不如让孩子起来回话吧?”纪大爷纪子文劝道。
老夫人睨他一眼,气势十足,厉声道:“若都是如你一般纵容孩子,那还得了?我知你自小就疼这个侄女儿,但是凡事也该有个分寸,如若不然,旁人岂不有样学样?”
纪子文沉默一下,没有再言语。
小白的父亲,纪二爷纪子武若有似无的扬了扬嘴角。
小白认认真真的抬头,十分诚恳:“祖母莫怪,都是小白不好,这么长的时间没有音讯,让长辈担心了。”她咬了咬唇,话锋一转,又道:“只小白抵达上海便是陷入昏迷,这一昏迷就是半年,几度生死攸关。幸好遇到古姨,若不然,怕是回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夫人狐疑的看向了她,似乎想要分辨她话中的真假。
其实小白离开江宁城去上海的时候大家就已经知道她身体不好了。可饶是如此,老夫人依旧言道:“在家中之时你也不是没有看过大夫,大夫说休养便好,难不成你一出门就更不好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小白垂着首,面容哀戚,只内心却不断的冷笑,看这些人的态度就可知平日里他们是如何对待小白,原本小白有荣家的帮衬,他们尚且要给些颜面。可是荣家败了,他们可不就彻底不将小白放在心里,哪里见过好端端的姑娘咳血不停呢?休养一下就会好?也不知这是欺人还是欺己。
她打开皮箱,将其中一个档案袋拿了出来,双手呈上,交予老夫人。之后柔声道:“许是母亲找来的大夫医术寥寥吧?上海的大夫一看我的症状便知我是慢性中毒,这半年我不知事,稍一好转便是赶忙赶了回来。大夫说也不定是有人下毒,许是什么花草食物相生相克也不定。大家都是生活在一处,我中毒这般深,也唯恐祖母与父亲不妥,只盼着通知您,让您好生的打扫一番,免得与小白一般。小白是运气好,遇到了古姨又在上海大医院治疗,若是江宁城的大夫,怕是又要说是什么寻常的不妥当了。耽误治疗,可就不妥。”
被称作母亲的是小白的继母方巧,小白的母亲白氏未过世时方巧就被纪二爷纳入了府里,后来小白母亲犯了癔症自杀身亡,方巧便是顺理成章的成为继室。她开始几年对小白还是可以的,不过渐渐的也露出本性。小白与她时有争执,但是纪二爷不分青红皂白,惯是向着方巧,从不理会女儿小白,以至于方巧越发的气焰嚣张。
而此时,方巧捏住了帕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许是上海的大夫诊错了也不定的,老吴这么多年给咱们府里诊病,也未见有什么差池,倒是小白一去了上海就发病,真是不好说的。”
小白轻笑,样子单纯又天真,“是呢,也许啊,不过让祖母父亲小心谨慎一些总是没有什么错处的。小心驶得万年船么!”她指了指老夫人手上的袋子,又道:“我当时病危,连续转了三家医院,这是三家医院的诊断单。另外下面是学校开给我的休学单。我身体太弱了,学校的意思是让我在家好生休养一番。”
小白不管说什么都是轻描淡写的,也温温柔柔,没得一丝凌厉。然而这话里却带着刀子。不过不管她是不是存心针对方巧,老夫人却是紧张的。一家诊断错了,三家还能都诊断错了?她严厉的看向了方巧,就见她眼中有一丝的慌乱,她这般年纪,这样的小事儿哪里会看不透,想来是方巧做了手脚,想到此,又是惊出一身冷汗。今日她能用这法子对待小白,他日未尝不能对她。
越是年迈,越是怕死。
老夫人恼怒起来:“这个老吴,往后不再用他!老二媳妇,你就是这般照顾孩子的?若是不行,就趁早下堂。”
方巧眼眶一红,想说什么,见到纪二爷与她使了一个眼色,忍了下来。
众人均是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个。
老夫人又道:“既然小白好好的回来了,那就在家休息。至于说旁的……吩咐下去,全家都好生的打扫一番,给那些花花草草都搬到院子里好生找人查看,至于说吃吃喝喝,我倒是不知,家中还能再这方面被人钻了空子。都给我严查!”
小白垂着头,扬了扬嘴角,不过抬头之时眼里却有关切,她道:“大家都没事,我才能安心。”
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很好。”顿了顿,扫了小白一眼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的多休息,不要搞事情。记住自己姓什么。”
也算是敲打小白。
小白颔首,并不反驳,只是道:“小白有一事相求,我身子骨还需要长期调养,因此请了古姨过来照顾,她一直都照顾我的身体,对我的病情最了解。还望祖母能够同意。”
此言一出,纪家之人神色各异,不过老夫人只淡淡的扫了古姨一眼,并不过多打量,道:“既然如此,就允了你好了。不过既然住进了进来,就要守纪家的规矩。”
古姨道:“是。”
原本还算欢乐的气氛因为小白的归来的淡了下来,老夫人也没了什么兴致,道:“扶我回去吧,你们玩儿。”
老夫人身边的婆子立时上前,眼看老夫人就要离开,小白浅笑道:“祖母,生辰快乐!”
老夫人顿了顿脚步,略一点头便是离开。
纪二爷冷笑:“半年不见,你倒是厉害了。”
小白起身,微笑:“父亲说什么呢?小白不懂。”
☆、第3章 暗涌
天下间心狠又憎恶女儿的父亲有没有,原本小白以为没有,但是恰好,眼前这位纪二爷便是。
不过连真正的表妹小白都明白这个道理不强求了,她倒是更看淡了。
她回到纪府图的就是能够找出下毒的真凶以及为家人报仇。其他的,她并不放在心上。
她面儿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微微侧过身子,一阵微风吹过,发丝有些浮动,竟是一下子让人看呆了。
小白软侬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的清冷,说道:“女儿先回房休息了。”
纪二爷神色微闪,只觉得这个女儿似乎有些不同了,往日里小白不过是小女孩儿的性子,但今次看来总归有些不同,看来这次中毒是让她有些改变的。
纪二爷不动声色,不过总是有些人是沉不住气的。纪家的二小姐小蝶便是这样一个人,她故作天真轻言:“姐姐半年没有回来,不与父亲一同坐坐闲话家常么?父亲这半年整日的念着姐姐,担心的夜不能寐、食不知味,让我这个女儿心疼极了。”
稍事缓和一下,她又道:“姐姐这样冷淡,父亲该是多么伤心。”
大病初愈,远道归来,如此这般竟是没有一丝的亲热之意,这般看来,倒是显得小白的不是,百善孝为先,她先就不占理了。小蝶垂首,暗自得意起来。
她惯是看不起纪小白,因为纪家的生意倚靠荣家,因此大家都将小白捧在了心尖尖上,连她母亲都不敢多言语一句。可是现在不同了,荣家败了,她纪小白又有什么呢?同样都是父亲的女儿,她这个二小姐还更得父亲的喜爱呢!想到此,小蝶越发的笑容灿烂。
小白扫了一眼说话的女孩子,少女站在方巧身边,她一身湖水蓝的连衣裙,长发烫成了大卷儿梳了起来,十分时髦的一位女郎。
小白嘴角轻扬,这位是她的“妹妹”,只比小白晚出生一个月的妹妹,方巧的女儿小蝶,十分得纪二爷的宠爱。
那个见到荣胭脂会亲亲热热跟着叫表姐,看似温柔可人又单纯,但是却事事都要算计小白,与小白争个高低的两面派女孩子。
小白歪了歪头,轻声道:“二妹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和父亲坐在一处闲话家常呢。”
小蝶自以为抓住了把柄,赶紧说道:“姐姐还与离家的时候一样怨恨父亲么?荣家害死了人,咱们与他们划清界限可不是为了明哲保身,而是要做一个明辨善恶的人。父亲说了这么久,姐姐还是不明白吧?您如今还要怨恨父亲,真是让我这个做妹妹的太难受了。姐姐,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回来吧,与我们一起,我们一家欢欢喜喜,和和睦睦。”
她上前一步,拉住了小白的手,十分的“真诚”。
又真诚又善良又温柔,这样的女子,打着灯笼也是难寻的。
纪小蝶为自己的表现洋洋得意,而一旁的方巧眉眼间也带了几分的满意,她顺着小蝶的话说道:“小白,我知晓你一直不喜欢我,时常骂我是个狐狸精,但是你母亲过世了,你父亲总是要有个人照顾的啊!而且巧姨一直都很疼你,不是吗?”
母女二人连环打击,若是以往的小白,必然是要大发雷霆的,她们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虽然今日的宾客已经离开,但是戏台子上还有戏子呢。这些跑江湖的,走街串巷,最是愿意散布流言。
只要纪小白发火,她们姿态在放低一些,那么纪小白的名声就臭了,看她还有什么能耐掀起风浪。
不过就在母女二人意淫小白如何愤怒的时候,小白倒是露出一抹笑容,整个人笑盈盈的反手握住小蝶的手,她轻声道:“妹妹的好心,我是明白的。其实,你误解我了。”
她十分真诚,加重了手劲儿,随即又转头看向了纪二爷,软侬道:“我病了这么久,真是归心似箭,恨不能插上翅膀回来,只是您也晓得,我中毒虽然说是治疗的差不多了,但是退一步讲,这虽然不传染,被过了病气儿也不好的。做女儿的,哪能让父亲有这样的危险。不过我晓得,虽然妹妹和巧姨不理解我,但是父亲是理解我的,对吗?”
她语气里有几分急切,水汪汪的大眼盯着纪二爷,仿佛是他若不信,她就要当场哭出来。
且不论纪二爷如何想,小白这般做派倒是让现场不少人心疼起来,她本就是轻灵如水的容颜,这样带着几分急切的寻求父亲的认同,谁能不心疼呢!
纪二爷面无表情,总算是露出一个笑容,十分的虚应,他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的孝心的。”
小白得了这个话,弯起了唇,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就知道,不管什么人误解我,父亲都不会误解我。”便是这个时候,她还是握着小蝶的手,一副姐妹俩关系不错的样子。
小蝶心里被恶心到了,她抽了一下,却感觉她握的很紧,有几分怒火,不过却仍是压抑着,她道:“那姐姐早些回去休息吧。”
小白终于回头看她,她看向小蝶,认认真真的:“刚才妹妹提到了荣家,我知晓妹妹一贯都不喜欢荣家,且不说荣家的事情究竟为何,那总是我的姨母一家。难道就因为他们家败了,我们就要上去踩一脚,一定要说这家人歹毒无比吗?我觉得如果这样做人,更是会让人看不起。做人只求无愧于心的坦荡。至于妹妹说我怨恨父亲,这点我这个做姐姐是要生气的,做人女儿的,就算父母真的有错,也不能说出怨恨这样的话,我又怎么会这样想父亲呢?妹妹对我真是太多误解了。”小白看一眼方巧,又道:“我晓得有些人故意挑拨我们姐妹的关系,但是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把小蝶当成最好的妹妹。”
小蝶狠狠的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动作太大,竟是让小白一个踉跄,小白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小蝶,咬唇:“二妹?”
小白被古姨扶住,她不赞同的看向了这位二小姐,说道:“纪二小姐,就算你不喜欢这个姐姐,也不能这样推她啊。她身子骨虚弱,哪里受得住?”
其实往日里小蝶也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只是这半年并没有人与她争,她的心气儿也越发的大了起来,一点都控制不住,她冷着脸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有权利和我说话吗?这里是纪家,你既然要住进来,就是吃了我们纪家的饭,认清楚自己下人的身份。”
小白面色变了几分,她蹙眉道:“小蝶,快跟古姨道歉,她是我请来的客人,不是什么下人。难道我要把我的救命恩人当成下人吗?再说了,古姨只是为了照顾我才来的,人家还不至于非要吃纪家一口饭。”
小蝶冷笑:“呵呵,是你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吗?再说你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被人挑拨,你什么意思?”
小白紧紧的盯住小蝶,眼中似乎有泪,但是却忍着并不掉下。
纪小蝶又要发作,就听纪二爷轻咳嗽一声,低沉道:“好了,小蝶,你是怎么和你姐姐讲话的?你姐姐回来,你做妹妹的也没个做妹妹的样子。”
纪小蝶反驳道:“我怎么了,分明是她……”眼看纪二爷的脸黑了下来,她恍然想到自己不该如此的,犹豫之下,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纪二爷:“你祖母生辰,你心里高兴我能理解,只是女孩子家要少喝酒。”
这个时候方巧也看出来了,这纪小白这次回来,倒是比原来厉害几分,她先前可真是小看她了。大抵也是因为原本以为马上就要死的人这样突然回来,让她乱了方寸吧。
方巧这些年能一直笼络住纪二爷,自然不是一个草包女子,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并且柔声言道:“二爷,小蝶一贯不胜酒力,不如我送她回去休息一下吧?”她耳聪目明的立时将话接了过去,得到纪二爷的首肯,又是吩咐:“王妈,煮一碗醒酒茶送到二小姐的屋里。”
交代完一切,含笑言道:“小白舟车劳顿,也早些回去休息。”
言罢,扶着纪小蝶离开,待到无人之处,小蝶跺脚道:“如何不让我撕烂那个小贱人的脸,装的一派楚楚可怜,给谁看呢!”
方巧是不赞同女儿这般冲动的,她拉住小蝶示意她不要在园子里多言。等回到房内,并无旁人,道:“你刚才中计了,她是故意使劲儿拉住你的,你甩开她作甚,她一个病秧子,别人想不到她是使劲儿拉住你,只会觉得是你故意想要推她。”
小蝶哼道:“那又怎么样。”
“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名声,你说怎么样,她就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倒是不想半年不见,她倒是变得厉害了。”方巧语气里满是恨意。
小蝶咬唇:“她这样讨厌,我真是一刻都忍不住下去,我非要让她知道我的厉害,非要让她丢人现眼。母亲快帮我想想法子,这样被她压了一头我可忍不下去。”
方巧沉默一下,她心里哪里不恨,只是这个时候她倒是冷静了下来,回想自己今日之事,觉得自己竟是有些急躁了。
只不管如何,那丫头回来就想强上一头,这可不行。她寻思一下,贴在小蝶的耳边窃窃私语,随即笑道:“你觉得,如此可好?”
小蝶惊喜道:“还是母亲聪明。”
☆、第4章 退婚
樱粉色的请柬放置于桌上,小白坐在窗边,打量那张请柬。
古姨见她坐在那里许久未动,上前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小白抬头,肤若凝脂的鹅蛋儿脸面沉似水,不过很快的,这样的平静就消失不见,她扬起嘴角,绽放出一抹笑容,整个人轻灵如水,伸手将樱粉色的请柬拿起翻开,她轻声的笑,“这张请柬是陈家送来的,陈安惠婚前的单身派对。”
小白面露讽刺,冷声补充道:“她的未婚夫是乔亦轩。”
古姨面露诧异,这位乔亦轩乔家二少可是荣胭脂的未婚夫,当年他们订婚的时候,被称为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不过短短数日,在外人的眼中,荣胭脂的尸骨还未寒,乔亦轩已经换了未婚妻。
而陈安慧恰恰就是荣胭脂的闺中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