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莫娘子自是不会把她的心事告诉阿愁的,略问了问阿愁聚会的事后,她便把阿愁打发回屋了。
如今季大匠除了冬哥外,还另收了三个弟子。照着当世的规矩,这些弟子未满师前都是要在师傅家里吃住的。除此之外,因季大匠是制镜坊的大师傅,他手底下那些还尚未成亲的,也常常会找着理由跑来季家蹭吃蹭喝。季大匠不想莫娘子过于辛苦,便于坊间请了个老娘每天过来帮着莫娘子操持家务。
见阿愁从正屋里出来,那许老娘便在厨房里冲着阿愁一阵挤眉呶嘴。阿愁避着莫娘子进到厨房里,许老娘便拉着阿愁避到灶后,把莫家人上门闹事的事儿给学了一遍。
却原来,阿愁和季大匠各自上工去之后,那莫家老爹便带着两个儿子过来了。莫娘子自是不好把他们拦在门外,便把人给让进了屋里。
许老娘没敢偷听屋里说了些什么,只说莫家人走后,莫娘子把门关了,一个人在屋里闷坐了一上午,连午饭都没吃。
晚间,季大匠回来后,莫娘子也不曾主动跟他提过这件事。
阿愁觉得,这事儿应该让她养父知道,便背着莫娘子把莫家人过来的事又告诉了季大匠。
季大匠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着阿愁安抚一笑,道:“行,我知道了,这事儿我来处理。”
阿愁赶紧拦下他,“你打算怎么处理?”又提醒着他道,“那家人都是蛮不讲理的,我师傅不愿意告诉你,不是跟您见外,我觉得我师傅是怕他们会趁机缠上来,让她在您面前丢了脸面。”
季大匠又沉默了一会儿,叹着气道:“那终究是她的娘家人。便是他们可以做绝了,你师傅不能。”
“可是……”
季大匠摇摇头,伸手拍了拍阿愁的脑袋,笑道:“知道你是担心你师傅会吃亏,不过你放心,以前只她一个,如今她可是有个我的,我会护着你和你师傅的。莫家……”
他顿了顿,笑着又道:“小郎以前说过一句话,‘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他们如今也不过是想沾点好处罢了,若是一点儿钱就能让他们待你师傅好,那也算是值得了。”
季大匠站在那里对着阿愁微笑的模样,不禁令阿愁眼前一阵恍惚。忽然间,她觉得,于她的记忆里一向很是老实巴交的季大匠,许就跟那李穆一样,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的……美好。
那季大匠怎么跟莫娘子说的,阿愁不知道,不过第二天季大匠没去上工,而是特特买了不少名店出产的茶果点心,然后驾着家里新购置的骡车,带着莫娘子回了趟娘家。
从此以后,莫家人便果然又当莫娘子是他们家的女儿了。
那莫家人许是听过外面的风评,觉得这季大匠是个可以欺负的,便三天两头地来打秋风。一开始,季大匠回回都应了,直叫莫家人向街坊邻居们夸耀自己得了个有钱的好女婿。阿愁见了,心里很是一阵不忿,甚至忍不住在给李穆写的信里悄悄抱怨了一回。李穆的回信却叫她稍安勿躁,等着看下面的好戏。
果然,等到三月份,永福坊的街坊们都知道莫家有个慷慨大方的女婿后,季大匠却是忽然就对莫家人冷了脸。莫家人再来借钱,三回里都难得应上一回。不仅如此,他还特特派他手下一个口条子忒利索的小徒弟,带着送莫老爹和莫老娘的礼去莫家,却是站在门口处就是一阵嚷嚷,话里话外的意思,只说莫娘子心疼爹娘,原想在钱财上多孝敬一些爹娘的,偏她只是个出嫁女,给多了,倒像是在责怪两个兄弟无能养不起爹娘了……这些话,直把那爱脸面的莫家大郎气了个仰倒。
莫家三郎一向是个心思灵活的,知道没办法明着占便宜后,便又暗地里想坑一回季大匠。偏季大匠为人秉正,不好赌又不好玩,几回都没能勾搭得上。后来莫家三郎便谎称他欠了赌债,哭到莫娘子这里来求助。那如今手底下管着一帮人的季大匠忽然就拿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只说赌博犯法,为了能让这小舅子改邪归正,他是无论如何都得把莫三送到府衙去,让官府管他一回,他才能彻底悔悟……于是,不用去官衙,莫三郎当场就悔悟了。
看着那暗藏着得意,悄悄和莫娘子眉来眼去的养父,阿愁再次感慨,果然这世上谁都不能小瞧了……
同样不能被小瞧的,还有阿愁她们这一批小梳头娘子们。
正月过后,阿愁的名字便毫无疑问地挂上了那百名榜,成为她们这一批执业尚且不足一年的小梳头娘子中最先上榜的那人。
二月底时,余小仙和岳菱儿也同时上了榜。
三月底,甜姐儿和林巧儿也上了榜。
四月底,梁冰冰也跟了上来。
若说之前的广陵行会里很是盛行论资排辈,在行里连败了四年锦标后,论资排辈什么的,就不足以震慑人心了。于是乎,几个小梳头娘的崛起,便更加地引人注目了。加上这几个小梳头娘子们所结成的那个没有名字的“联盟”,叫宜嘉夫人听说后都赞誉有加,于是,这种原本属于自愿性质的交流,渐渐地就给扩大到了整个行里,交流学习的地点,也再不是茶楼酒肆或者阿愁的那个小木楼了,而是光明正大地定期在锦奁馆进行。
五月初,宜嘉夫人提议,在广陵城里举办一个小型的锦标赛事,以选拔九月进京参赛之能手。于是,阿愁、梁冰冰、林巧儿三人得到了那个进京参赛的名额。
要说为什么余小仙、甜姐儿和岳菱儿没有参赛,却是因为这三人中,除了甜姐儿略小一岁之外,另外两个年后就都该十六岁了。于大唐,女孩儿十六岁之前还没结亲,那就该是“剩女”了。且,不管小辈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家长们都认为,对于女孩来说,嫁人才是事业。所以,那三位都被各自家长给卡着,没肯放她们出来。
至于跟甜姐儿同龄的梁冰冰,则一早就态度坚决地表示,比起侍候一家老小,她更宁愿侍候客人。因为家人不会给她出工钱,客人却会……
她这话,险些没把她阿娘给气死。
梁冰冰家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她是老幺。许是自小惯得她生成如今这脾气,当梁娘子威胁着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时,因登上百名榜而全无经济压力的梁冰冰立时就跑到周家小楼去,租下了阿愁当初所住的那间小屋。竟是赶在她阿娘要赶她出门之前,抢先做出个决绝的模样。
这般硬脾气的姑娘,一般人家可承受不起,媒人听了后也是大摇其头。等梁娘子回过神来,女儿那泼辣的名声已然传了出去。
而,气归气,恨归恨,女儿依旧还是女儿,最后梁娘子只好咬牙让了步。虽然梁冰冰觉得她住在外头更自由,可大唐还没个未出嫁的女儿一个人独住的道理,梁娘子可不想再被人戳脊梁骨了,便哭着求着把梁冰冰给拉回了家。至于婚事……
梁娘子无奈地想着,许等梁冰冰从京城载誉归来,有了那样的名头,大概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怕死的上门来求亲吧……唉,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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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会赛事是在九月底。因要节省开支,每年广陵行会都是按期过去的,再没个提早的道理。今年行会却是十分意外地收到了一个“赞助”。
那不问事的广陵王不知怎么来了兴致,只说她们梳头娘子进京参赛是为广陵城争光,作为城主,他没个不闻不问的道理,然后便提出,让她们这些下九流的梳头娘们住进京城他的王府里备案……
有了这笔“赞助”,行会里的老人们立时决定提前半个月到京城去,以便于参赛的娘子们利用那半个月的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对手的情况。
而巧的是,宜嘉夫人也有事要进京城走一趟。
于是,都等不及过了中秋,阿愁等人就抱着各自的妆盒,随着宜嘉夫人上了那足有三层楼高的大楼船,沿着大运河,浩浩荡荡杀向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终于要换地图了,我的妈呀,为毛我一点码字的激情都没有,就想躺着什么都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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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那个啥,挣扎了一天,还是没能码成新章,明天又没了,我真废材了……
表抛弃我,我在努力挣扎过这一段灰色时期,不耐烦的亲们可以暂时放放。蜗牛虽慢但不会停,我慢慢码,总有葡萄熟了的那一天……
第一百一十六章·码头
京城,广陵王府, 西三院。
李穆盯着那一人高的穿衣镜看了半晌, 依旧还是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伸手摘下腰间那枚翠绿玉环佩, 从香草举着的托盘里重新挑了枚看上去朴素些的浮雕山水纹白玉牌。
同样也托着个托盘的兰儿不由就在托盘后面冲着香草做了个鬼脸。
偏这个鬼脸还叫李穆看到了。
于是他的眼微微一眯,飞着半边的眉轻哼了一声,“嗯?”
活泼的兰儿赶紧一吐舌,冲着李穆递过去一个求饶的笑脸。
李穆斜了她一眼,又轻摇了摇头, 倒也没去计较她的冒犯。
换了玉佩,李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瞅了瞅,感觉这回差不多了, 这才转身出了门。
门外打帘子的小丫鬟听到脚步响, 赶紧抢在李穆过来之前替他挑开了帘子。廊下的狸奴听到动静,也赶紧上前来, 向李穆汇报着车马预备的情况。
李穆点点头,吩咐着从里屋跟出来的香草道:“你是个仔细的,回头跟强二一起, 把各处再仔细看一遍, 可别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香草敛袖应了一声,将李穆恭送出了门。
等兰儿收拾了李穆挑剩下的那些配饰, 从里间出来时,早不见了小郎和狸奴的背影。
她探头往外看了看,回头对香草笑道:“以前也没见我们小郎在衣饰上这么用过心。”
香草一边拿起榻上遭李穆嫌弃的那几袭斗篷, 一边道:“这不是要去迎接夫人嘛!”又停下手,盯着兰儿翻了个白眼儿道:“才刚你竟冲着小郎做鬼脸了?!我看你快收敛着些吧,小郎随和,不跟你计较,夫人也未必会跟你计较,可夫人身边那几位姑姑就不一样了。要是被她们抓住你的不规矩,这人可就丢大了!”
兰儿嘻嘻一笑,如猴儿一般缠在香草身上道:“听听你这口气,我还当又是一个珑珠姐姐了。”又冲着东院那边呶了呶嘴,道:“我这不是看小郎在外头不容易,想着让他在家里松快松快嘛。原是故意的。”
香草哪有不知道她的,便斜眼嘲着她道:“你就把自个儿往高处架吧!明明自个儿放纵了规矩,倒说得好象是为了小郎一般,我信你才有鬼!”
又推着她道:“行了行了,这秋老虎的天儿,哪经得住你这般缠着人。赶紧的,我还要去找强叔呢,你也把给阿愁预备的地方再拾掇拾掇,可别哪里疏漏了。”
提到阿愁,兰儿便又眨巴起了眼儿,笑道:“去年广陵行会的人进京时,也曾给小郎递过拜帖的,小郎连见都没见她们。偏今年倒说什么她们是为了咱广陵城争光,竟把人全都留在我们府里了。你说,这该不是看在阿愁的面子上吧?”
香草伸手就在她脑门上弹了一指头,低喝道:“又来了!这关我们小郎什么事,明明是大王的意思。”又喝道:“赶紧收拾屋子去。还有小郎给阿愁预备的那些东西,你再点点,别小郎给阿愁显摆的时候才发现缺这个缺那个……”话说到这里,她忽地一收口。
兰儿顿时“哈”地笑了一声,指住香草道:“你说什么?!”
香草作无辜状,看着她道:“我说什么了?”
“我听到了,”兰儿笑道,“你说小郎‘显摆’……”
香草和兰儿在屋里相互打趣时,廊下两个扫地的小丫鬟也在悄声议论着。
一个问:“那个阿愁,到底是什么人呀?不是说是一起上京的梳头娘子吗?怎么竟得小郎这般器重?连两个姐姐也这样。”
另一个消息灵通些的则小声答道:“说是个天才呢。那花间集里许多独有的东西都是她折腾出来。你猜她多大年纪?听说跟我们一样,才不过十三四岁而已。”
另一个顿时一阵恍然,“怪道没跟其他人一样住客院,这是怕那边使坏,才特特把人弄进咱们院里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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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西三院里上上下下的悄声议论,只说回李穆。
李穆带着狸奴出了二门,见强二在那里清点着车马,便对强二招呼了一声,又略问了两句话,见色色都准备妥当,他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狸奴原想按着惯例跟进车里服侍他的,却叫李穆将他赶到了车前。
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李穆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府里的各色预备,觉得没个纰漏了,那神思不由就往那个人的身上移了过去。
自他进京,如今已经整整过去二十二个月了。李穆不是没有想过紧迫盯人,可一来时势不允许;二来,当他收到阿愁的回信,于信里读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内容后,他忽然就改了主意。
自认出阿愁后,李穆时时都想着要紧紧抓住这个人。可他越是用力,就越是感觉到阿愁内心里那无声的抗拒。和前世不同,这一世的她,全然当他是个陌生人(当然,其实于阿愁来说,他也确实只是个陌生人),她对他,始终保持着一份警惕和隔阂。每每她遇到什么事,或者心里想着什么事,都需要他想着花招去了解、去套问,她却是从来不可能主动跟他说的。
而分开的这些日子里,两人频繁的通信中,李穆却敏感地感觉到,信里的阿愁待他明显没那么提防了,甚至有时候还会主动跟他提及她身边的人和事,偶尔还会一阵小小地抱怨——这是两人面对面相处时从来没有过的事。
李穆觉得,这许是因为他那身份给她带来的压力。当着他的面时,她总是先看到他头顶那“王府小郎”的名号,然后才是会看到李穆其人。如今不见面,就这么通着信,倒是让她很快就忘记了他的身份,只是在跟一个名叫“李穆”的朋友在说话了。
明明两个人分开二十二个月了,李穆却觉得,他俩之间反而要比之前两人天天黏在一起时更为亲密。
分开时,他才十三岁,她十二。如今两年过去,他已经十五了,阿愁也有十四了。以当世的标准来看,唔,可以谈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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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穆在马车上谋算着某人的时候,被他谋算的某人正一脸无奈地被梁冰冰按在船舱里,给她当着练手艺的模特。
阿愁所做的妆容随了她的性情,温和而内敛,梁冰冰的妆容则也随了她的性情,却是怎么张扬怎么来。所以,就风格来说,阿愁其实不怎么爱给梁冰冰练手的。
可一同进京参赛的三个小梳头娘子中,梁冰冰打小就跟林巧儿不对路,却是除了阿愁,她就再没个练手的对象了。
至于林巧儿。
这是林巧儿头一次离家这么远,林娘子不放心她,便把她托付给了行首岳娘子照看。而林巧儿一向很得人缘,因此这一路,她几乎都是跟着岳娘子以及行会里那些年长的梳头娘们。
其实,比起梁冰冰那夸张的妆容,阿愁倒更喜欢林巧儿的风格,精致而玲珑,看着就透着一股江南的水灵气。只是,林巧儿却是再不可能找她来练手的——虽然这两年她俩看似已经和好了,其实二人心里都清楚,她们是再不可能回到以前了,如今两人也就只是普通朋友罢了。
“好了。”
梁冰冰收回妆笔,又后退一步,看着阿愁一阵喜笑颜开。
阿愁狐疑地看看她,总觉得她那笑容有点诡异,便打开她自己的妆盒,从里面拿出李穆送她的那面银镜来。
当初才刚得到这面银镜时,阿愁还记着莫娘子的话,担心它过于显眼而遭人惦记。可后来余小仙她们经常去她那里,这么一来二去的,就发现了这面镜子。而对于这镜子的来历,其他人倒没有像阿愁所担忧的那样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众人一致认为,作为花间集的顶梁柱,那二十七郎送她这么一面顶值钱的银镜,其实不算出格。
想也是,以如今花间集如日中天的名声,作为花间集秘密武器的阿愁,还真个儿值那面银镜的价的。
既然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阿愁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且那送镜之人本身就在京城,她也不怕这镜子到京城会打了眼,所以也就给带了来。
等她举起那镜子照了一照后,却是立时就倒抽着气,抬眼瞪向梁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