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太皇太后严肃,其实上了年纪的人,锐气会慢慢的褪减,更何况人逢喜事,太皇太后这一辈子最开心的就是眼下,子孙满堂,她动荡的半生在晚年终于圆满,她时常笑逐颜开的,法令纹也没以往那么深。
瑰阳公主归宁的时候,她拉着瑰阳的手千叮万嘱:“这催生石赐给你可不是摆着看的,哀家就盼着你能快快的有好消息,最好是三年抱两,到时候围着哀家的腿喊‘皇太太,皇太太…..’,那可真是热闹极了。”
明宣摆下咬了一口的糕点,噘嘴道:“皇太太偏心,皇姑姑她还没宝宝呢,明宣已经掉价了。早知道,就不给皇姑姑牵线搭桥了。”
太皇太后大笑,等人都走了以后,疲惫登时接踵而至,皇后心照不宣,自那日后,便日日去慈宁宫侍奉汤药。
太皇太后无奈道:“你呀你,有这个时间你陪着皇帝不好吗?哀家一个老太婆,你见天的往这儿跑,嫌旁的人看不出哀家有病?”
皇后抿了抿唇:“老祖宗身体好着呢,臣妾就是想,瑰阳出嫁了,您身边又少一个可心的,这才时不时的来陪您说说话。臣妾这一片好心,您全当成驴肝肺了。”
“瞧瞧她这张利嘴。”太皇太后指着她对芬箬笑道,“哀家拿她没办法呀。”
太皇太后与她相处了几年,也算是知道她性子的,喝了她泡的苦茶后,拉着她在身边坐下,上官露知道,太皇太后这是有话要说,果然,太皇太后使了个眼色,芬箬把一干人等都遣到了外头去。太皇太后道:“皇后啊,是这天底下除了皇帝第二难的角色。当皇后苦,哀家当了半生的皇后,这各中的滋味,没有人比哀家更懂。人是操持一整个宅院,你得操持一整个后宫,小妾们比你过的滋润,她们愿意守本分,有愿意守本分的活法;不愿守守本分的,一门心思钻营着要把你拉下马。你呢,得防的住明枪暗箭,还要端得大气高贵,不能吃味,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妒忌,打碎了牙齿也要和血吞,然后接着管一大家子的杂事。管的好是应该,管不好是活该。要是碰到个别肚子争气的,又受到皇帝的喜爱,你也无可奈何。哀家就是在这上头吃了端敬的亏。可小老婆就是小老婆,成不了大气候,关键时刻,爷们儿还得仰仗着咱们。”太皇太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哀家是过来人,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心里有怨,你心里恨,哀家都知道。可你想过没有,继续这么下去,苦的是你自己。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大抵是知道太皇太后命不久矣,目下是回光返照,着紧在交待遗言,上官露不免生出几许多愁善感,那么动心忍性的一个人,听着听着,豆大的泪珠哗啦啦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原来,太皇太后她什么都知道。
自她入宫以来,听的最多的,就是当皇后要体谅,体谅,再体谅,除了体谅还是体谅,而今终于有个人跟她说,你的苦我都懂,但是我也没办法,这是咱们的命。
思及此,她深深地悲哀,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
太皇太后长叹一声,望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傻孩子呀。我也是皇后,也是这么熬过来的,你当我没有恨过吗?可那又怎么样?睁开眼,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好也得过,坏也得过,日子它不优待任何人。”
“你是个明白的。”太皇太后按了按胸口,怕痰气上涌,歇了口气道,“应当知道哀家不会无缘无故和你说那么多,哀家叫你来,是因为哀家有一桩棘手的事要你办,这件事,哀家思来想去,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托付,可以相信。皇后,你可还记得你初入宫那会儿对哀家说过的豪言壮语?”
上官露怔了怔,太皇太后一辈子高高在上,发惯了号施令,病弱可以消磨一个人的斗志,然磨灭不了气韵:“皇后要是不嫌弃哀家上了年纪不中用了,就帮哀家一把吧。”
说是帮,话里话外没有半分恳求的意思,是命令。
上官露的眼底漾起狐疑,旋即明白过来,端着汤药的手一抖,汁水险些洒了出来。
太皇太后自团黄迎枕上直起了身子,定定的望进她眼睛里:“到底是个善性的孩子,怎么,下不去手?”
上官露不由哭出了声,怕被人听见,勉力的压制着。
太皇太后也知道为难她,慈祥的拍了拍她的肩头,放软口气道:“你看你,到了哀家这里,一日尽顾着哭,回头叫皇帝瞧见了,又以为哀家老婆子欺负了你。”
上官露搁下汤碗,跪在地上哭着劝道:“老祖宗,使不得啊。”
太皇太后洒脱一笑:“有什么使不得的,人总有一死,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而今只是叫你送哀家一程,让哀家早死几天。”
“可是太皇太后……”上官露摇头道:“杀头臣妾不怕,这种事……是要遭天谴的呀。”
“怕什么天谴。这世上恶人多了去了,你几时见有现世报了?那些弑父弑母,屠戮手足兄弟的,有什么稀奇。哀家活着的时候,都一一领教过。结果呢,赢者即是正义。”
“你若是不放心,哀家给你个保证,等哀家到了阎君那里,一定向阎君陈情,这件事不算在里头上,你不算作孽。行了吧!”
上官露难以置信,她是胆大包天,但要弑杀长辈,又是无冤无仇的长辈,还真做不出来。太皇太后沉声道:“这么着,你姓上官的,就当是为端敬报仇好了。”
上官露耷拉着肩膀,有气无力道:“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太皇太后瞪着她:“当年可不是你说的吗,要让皇帝亲手除掉那个贱人才来的痛快。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可以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皇后平时行事挺快脆的,怎么这时候倒拖泥带水起来!任何事情,既然下定决心要做,就要做到绝,端敬当年要是毒死了我,后来也就轮不到我去救傅蕊乔,顺便做了这么多年的太皇太后,你说她蠢不蠢?她就是被仇恨蒙昧了心智,反而拘束起手脚了。所以皇后,你手中有哀家这柄利器,当好好利用。”
“反正哀家心意已决,你就说办不办吧。”太皇太后耍起无赖。
上官露在地上跪了好半晌,又扒拉着太皇太后的膝盖啜泣了一会儿才爬起来,再站起身的时候,已恢复镇定,她面如沉水,向太皇太后道:“既是太皇太后的吩咐,臣妾没有忤逆的道理。只是太皇太后信得过臣妾,臣妾也需要一些时日安排,找个同样靠得住的人,此事方可天衣无缝。”
太皇太后满意的一笑,像是枯木逢春。与之相对的,是上官露的沉静,她微垂着眸,恭敬的跪安,徐徐退了出去。没有听见年迈的嗓子低声叹息:“把这么重的胆子卸在她身上,哀家也不忍。但是哀家没办法。”
言毕,困乏的紧了,阖上双眸,眼底满目苍凉。
第134章 凄凉月
其实上官露早有了人选。
那是她一早就安排好的,盘算着将来可能会派大用处。
没想到,最后竟用在太皇太后身上。
她握着一只青玉光素菊瓣杯,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转头吩咐凝香道:“浣衣局里那两个丫头还在吗?”
“回娘娘的话,都在。奴婢一直留心看着呢。”凝香回道。
上官露‘嗯’了一声:“最近天气变得快,眨眼就起风了,这时节最容易伤风,你吩咐御前的人小心伺候着,那些身上不利索的先回避着,等休息好了,才能放到陛下跟前当值,省的把病气传染给了陛下。”
凝香眸中一动,道:“是,听说福禄公公上夜的时候吹了风,的确是有几声咳嗽,眼下勤政殿里当差的是宝琛。”
“另外宫里有几件衣服不知怎么的,有些地方无端端的抽丝了,虽说是旧衣裳,可也是娘娘的贴身之物,浣衣局的人做事也太粗手粗脚了,待奴婢去把浣衣局的人叫过来问话。”
“好。”上官露摆下茶杯,在座上等着,一只手搭在盖着秋香色宫绦的凭几上。
没一会儿,福禄到了,虾着腰弓着背的给皇后请安:“皇后娘娘吉祥,奴才病了,本不该来皇后娘娘跟前叨扰,只是娘娘传召,奴才唯有领命,望娘娘您见谅。”
“公公客气了。”上官露神色淡淡的,“禄公公在陛下跟前当差,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得有一丝马虎,这么多年来公公都没有差错,可见是既规矩又得用的人。所以本宫面前,公公不必自贬奴才,且站起来说话吧。”
福禄的唇几不可见的颤了一下,道:“娘娘抬爱,奴才愧不敢当。不知娘娘急召,可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上官露浅浅一笑,“就是见公公你成天忙得陀螺似的,分不开身,好在你徒弟眼下快要熬出师了,公公往后应该可以松泛一些了,本宫便想拜托福禄公公,若是得闲的话,烦请公公多去太皇太后那里多走动走动。公公也知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总是嫌年纪小的伺候的不够地道,你不一样,你是宫里的老人儿,为人处事样样都熨帖,本宫想你劝劝老祖宗,多进一些参汤,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福禄心中一凛,忍住万分的惊惧道:“娘娘,这……恐怕不妥吧。奴才一个御前的人……”
“有什么不妥的?!”上官露冷下脸来,“难不成你还要本宫去陛下那里讨人?又不是要你从此以后去慈宁宫伺候,只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纪,爱和宫里的一些老人说叨从前的事,才想着让福禄公公搭一把手,莫不是……连太皇太后也请不动福禄公公了?”
说话间,阿菡从殿外缓缓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只凤首白釉刻花壶,低着头默默的上前给上官露续了一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