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封的圣旨送到小墨府时,恩科的殿试刚刚放榜,墨云飞高中二甲头名传胪。据闻几位考官原是要点他为此科状元, 只是出了和亲一事生怕他人非议墨云飞高中是因了墨紫幽的缘故,是以将他放在了一甲之外。。
墨云飞今年不过十四岁便金榜题名已是佳话,而他继承了义诚侯的爵位之后,他又将成为金陵城中最年轻的勋爵,将来必然前途无量。只是当传旨官一脸讨好地将那道圣旨递至他面前时,他却是沉着脸跪在地上不肯去接。
陪他跪接圣旨的墨紫幽淡淡一笑,替他接过圣旨, 又亲自送了传旨官出去。返身回来时见他还跪在那里,她笑,“你已金榜题名很快便可入朝为官,如今又承了这爵位,日后再有皇上的关照,长姐也算可放心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墨云飞跪在地上,跪在墨紫幽面前,控制不住的泪水点点落于地面,“金榜题名又如何?义诚侯又如何?长姐为我做了这样多,我连报仇都要长姐代劳,如今长姐将要远嫁和亲,我却无力阻止,我什么事都不能为你做!”
候于一旁的下人们早已一个个哭成了泪人,特别是墨紫幽那几个丫环一个个哭得快要岔了气,唯有飞萤呆呆楞楞地站着,看着墨紫幽姐弟俩,眼中没有半点泪意。
“国之将亡,匹夫有责,长姐虽是女子,然有些事不可不为。”墨紫幽长长叹息一声,“长姐知道你是明白的。”
墨云飞垂泪不语,就是因为他明白所以才无力阻止。墨紫幽伸手将他搀了起来,“你也并非任何事都不能为我做,我有很多事需要你为我去做。”
“长姐需要我做什么?”墨云飞痛声道,“无论何事,我万死莫敢辞。”
“我需要你官克己奉公,初心不移,需要你为人之所不敢为,当人之所不敢当,需要你以皇风清正,苍生富庶为己任,纵然世人浊浊,也绝不同流合污!”墨紫幽握紧了墨云飞的双手,正声道,“我需要你替我看着皇上,替我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他欠这大魏江山,天下万民,欠我墨紫幽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
墨云飞微怔,墨紫幽看着他的那双眸子里灼灼然绽放着耀眼的期待的光,她道,“云飞,这绝非轻易可达成之事,古往今来,多少前车之鉴在前头,你甚至可能因此而粉身碎骨。你有这个胆量答应长姐么?”
墨云飞抽出被墨紫幽握着的双手,伸出左手取下墨紫幽发间一只金簪,狠狠划破自己右手掌心,郑重地发了血誓:“我墨云飞对天起誓,此生绝不负长姐所托。”
墨紫幽微笑着仰起脸看他,蓦然惊觉不知何时墨云飞的身量已长得这般高,直高出了她半个头。她转眼看向飞萤,道,“我把飞萤留给你,将来等她年龄到了,你替她寻个好人家。”
飞萤猛地一楞,她原以为无论墨紫幽去哪里,西狼亦或是南梁都不会落下她,故而她才没觉得悲伤。如今一听墨紫幽居然不带她走,她顿时就号啕大哭起来,“小姐,你怎么可以扔下奴婢!小姐去哪里,奴婢都要随着你去——”
“别闹,”墨紫幽淡淡笑了一声,“云飞是我在金陵城中唯一的牵挂,只有将你留在他身边照顾,我才可安心。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飞萤抽噎着用一双朦胧的泪眼望着墨紫幽许久,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墨紫幽拍了拍墨云飞未受伤的那只手,笑道,“过几日,你还要为姐姐送嫁呢。”
墨云飞望着自己面前这张美丽的笑颜,回想起四年前的凛冬,墨紫幽在风雪中初回大墨府时,他正孤立无援地跪在墨老夫人的福寿院里受罚,连他的生母封夫人都无力为他求情,是她为他解了围。后来这许多年里,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了他身边,每当危急关头,每当陷入低谷,她总是会出来替他解围。
她与他之间的缘分是那般奇妙,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因了她,他才可以衣不沾血地为封夫人报了仇。因了她,他才可以在她以身涉险时安心读书考取功名。因了她,他才能有今天的成就,才成为这义诚侯。她为他付出的太多太多,可他还来不及回报就要面临与她的分离。
墨云飞想勉强自己微笑,不愿意让泪水成为她对他最后的记忆,可那牵强的嘴角方才扬起终是无法维持下去,只能泣不成声。
墨紫幽微微叹息,温柔地伸手替墨云飞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她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少年怀着好感,不知不觉间就莫名将他当作了自己的责任,义无反顾地为之付出,从未考虑过回报。
这世间有些人之间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她与墨云飞如此,她与姬渊亦是如此。
***
元狩元年十月初一,因南境倍受南梁大军的压力,又加之慕容英的心急催促,萧望之官加礼部侍郎再度担任送亲使,奉新帝之命护送义诚公主墨紫幽前往南梁和亲。
虽然因为时间紧张,准备仓促,可十月初一这场送亲之仪并不比三年前思柔公主和亲时简陋多少。更何况墨紫幽是为了大魏存亡才在这战乱之时前往南梁和亲,与和平之时前往和亲的思柔公主相比,意义自是不同。
世人皆以为墨紫幽是新帝心爱的女子,她与楚玄为了国之安危牺牲了自己的爱情,牺牲了自己的婚姻,离开故土,孤身远赴他国和亲。是以到了十月初一那日,金陵城的百姓全都涌出门户聚于自皇宫正南门通往外城南门的长街两侧,行跪送之礼。就连方圆十里内的城郊百姓听闻此事也都在金陵城外夹道跪拜,恭送义诚公主。
那日,初冬的阳光洒落在墨紫幽所乘的九凤金辇上,墨云飞骑着高头大马行在长长的送亲队伍前头,一路向着金陵城南门行去。长街两侧张灯结彩,有百姓感激与祝福之语夹在送嫁的鼓乐之声间传入墨紫幽耳中,她放眼向四周一望,护送在九凤金辇周围的粉妆宫女正手持提篮向着半空洒着花瓣,她没从小墨府中带一人陪嫁,是以身边尽是生面孔。
忽然,她看见长街一侧有一条可容两辆马车进出的街道,那街道极是安静,今日这长街送嫁的热闹丝毫无法感染它的凄清。墨紫幽望着那条凄美的街道略微出神,又唤了一声,“停下。”
抬着九凤金辇的御林军不明所已,但还是停了下来。走在前头的墨云飞在马上回头,就见他一身凤冠翟衣的长姐自九凤金辇上下来,向着那条街道行去。跪在路旁的百姓虽不知墨紫幽欲做什么,但还是为她让开了路。她走进那条安静的街道,她绣着九翟四凤的嫁衣长长的衣摆拖曳在落满枯叶的青石道上,那刺目的鲜红与耀眼的金丝滑过众人的双眼,是金陵城百姓许多年后仍会提起的艳色。
她的脚步停在那街道旁的一座大宅的朱漆大门前,她仰头隔着凤冠上垂挂下的珠帘看着那门上的额——“云王府”,逎劲的三个大字是上皇的墨宝。这曾经倍受瞻仰的门楣已随着它的主人沉湎伤痛而沉寂多时。
她叹息一声,举步上前,拿着朱漆大门上的兽头铜环重重扣了几下。来应门的是云王府的管家,他是一个在战场上跛了腿的老兵,他一瘸一拐地将墨紫幽请进府中,一路请到楚卓然的寝室门外。穿堂而过的冷风裹胁着浓厚的酒气扑面而来,楚卓然正对着寝室的大门,背靠着寝室内那口浮雕着九翟四凤的玉棺抱着一坛烈酒牛饮。
他在醉意朦胧的恍惚间看见他心爱的女子一身凤冠翟衣背光立于门外静静看他,他在一惊一喜间直唤出声:“雪君——”
那女子目光略带伤感,叹息般对他微笑,“云王,是我。”
“是你。”他怔怔地看着墨紫幽,双眼前的朦胧逐渐退去,视野开始逐渐清晰。待他看清墨紫幽这一身雍容华贵的妆扮,顿时就笑了,“今日莫非是你与成王大婚?”
“他已不是成王,他是皇上了。”墨紫幽含笑回答。
楚卓然一楞,就听墨紫幽又道,“我也并非要与他大婚。今日,我将前往南梁和亲。”
“为何?”楚卓然一脸愕然地望着她那逆着光的美丽面孔,用沙哑的嗓音问,“为何你要去和亲?”
“因为边关战火绵延,因为大魏三面受敌,因为南梁陈兵南境。”墨紫幽淡淡回答,“终要有人以己之身换得太平。”
“呵!”楚卓然冷笑起来,“朝廷有雄兵百万,强虏何惧,何时竟要一小小女子来力挽狂澜?!”
“因为国无大将。”墨紫幽回答。
楚卓然猛然一怔,就见墨紫幽轻轻摇头,半是惋惜,半是责备地问,“王爷可知自己醉了多久?”
在他醉生梦死的大半年时间里,大魏王朝已是改天换地,就连那高高在上的御座都已换了新主。边境的战火,新朝的钟声都无法渗入他的醉梦之中,他固执地守着那个美好女子的枯骨不愿梦醒。
她知道情伤最能摧毁一个顽强的男人,折断他的长剑,粉碎他的铠甲,让他如一滩烂泥一般再无直腰的勇气。可是她想,这不是该云王,不该是楚卓然,所以在离开金陵城之前她想来试一试。
“你觉得如今的我可还握得紧长剑,上得了马背?”楚卓然惨然一笑,放开抱着酒坛的右手,将那因过度酗酒而颤抖的五指展开给墨紫幽看。那长眠于玉棺中的女子已然带走他所有的勇气与信念,他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自我折磨罢了。
“自然可以。”墨紫幽看着他那颤抖在斜照进屋子里的阳光下的右手,坚定道,“你一定可以,只要你想。”
“为何?”楚卓然自嘲一般地笑,“为何你这般相信我。”
“因为你是楚卓然,因为你是云王,”墨紫幽淡淡回答,“因为你是苏雪君深爱着的云王。”
楚卓然心头大震,瞪大眼看着那与苏雪君有着相同容颜的女子。她那美丽的面孔与记忆中的女子重叠,她清冷的声音恍然似从幽幽冥冥中传来,她说,“她爱着的不仅仅是你,她爱着的是大魏的云王。我知道,你不会令她失望。”
一瞬间,他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竟扶着玉棺站了起来,他扶着那口玉棺目光逐渐变得锐利,他沉默地盯着门外的墨紫幽许久,才沉声问,“你不害怕么?我失去了她,若要我从梦中醒来,也许就不会放过你。”
“你不会。”墨紫幽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