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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飞静默地目送厉少言离开。
    无论是楼先生,还是厉少言,都不会知道昨天下午,南怀明见了她一面,同她说缮灯艇的事。
    南怀明质问她:“听说你为了给缮灯艇筹款,周末出去走穴了?”
    余飞听他用了“走穴”这个词,未敢反驳,垂首承认。
    “今天有一千万的款项打到缮灯艇的账户上。但倪麟知道是你求来的之后,就又还了回去。”南怀明说,不无讽刺道:“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出场费有这么高。”
    余飞深吸了口气,直言道:“我不知道我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机会,是不是有楼适棠楼先生的帮助,想过去确认一下。”
    “确认到了吗?”
    余飞如实回答:“他没有正面确认。”
    南怀明喝着茶,盯着她连夜赶火车回来、略显憔悴的脸色,斟酌了半晌,说:
    “有一件事,虽然当事人反复和我强调,不要告诉你,但我现在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余飞不解地望着南怀明。
    南怀明道:“向我推荐你的,不是楼适棠,是尚教授和单教授——你认识的吧?”
    余飞怔立原地。
    “尚、单二老做戏剧研究,我和他们是故交。两年前我就拜托他们帮我物色合适的《鼎盛春秋》演员人选,但直到去年六月,他们才向我推荐你来演伍子胥。
    “我当时说,我不要女老生。你猜二老向我推荐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他们说,你脑后有反骨。为什么我需要这样一个人?第一自然是因为伍子胥本身有反叛精神;第二,我排的是全新的、具有现代精神的《鼎盛春秋》,要的不是因循守旧,而是大胆突破。
    “二老反复跟我说,不要告诉你是他们推荐的,怕你觉得你是靠关系进门,有心理负担。”
    南怀明铿锵有力地说:“这个问题,我看你一直就没想明白——不管是谁给了你这张门票,都不重要。就算没有任何人推荐,我迟早也能找到你。
    “我让你留下来,不是看在谁的面子上,而是因为你一直在向我证明你的实力。你明白了吗?”
    余飞心中,似又有一道屏障被南怀明一拳打过去,碎石炸裂,洪水迸发,奔涌而出一泻千里。
    她一直都在不知不觉中,菲薄自己。
    她说:“我明白了。”
    南怀明让她回去。
    她走到门口,忽又折返回来,问道:“南老师,您还记得,尚、单二老是哪一天向您推荐的我?”
    南怀明皱了皱眉,还是告诉了她一个日期,道:“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那天很晚了,二老还在给我打电话。他们非常高兴,说找了半年多了,终于给找着了。”
    余飞对那个日期,记得清楚得不能更清楚。
    因为那是白翡丽的生日。
    ☆、暴风雪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两章有重写。
    仿佛是一瞬间, 天气就寒冷了下来。
    一瞬间, 梢头的叶子就掉光了。再一瞬间,光秃秃的枝头就落满了默不作声的乌鸦。
    所有人的衣裳都在渐厚, 余飞晨练的运动服没有变厚,腿上的沙袋却在变沉。她像那些乌鸦一样,沉默地又练了半个月。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
    十二月初, 楼先生回了北京, 约余飞在他的俱乐部见面,余飞应了。
    这个俱乐部在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北面,十分的偏僻。余飞打车过去, 司机照着地图上的导航找了许久,穿过几个废旧物品处理厂,才从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找到一条大路,通到那个俱乐部的大门。
    余飞进去之后, 才发现这个俱乐部非常之大,其中有大片的草坪、湖泊,森林, 空气清新,简直和北京不是同一片生态环境。会所中非常的安静, 新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格,处处都见不到人, 也看不到监控仪,路径、园林等的各种设计给人整饬开阔的感觉,却又有很好的私密感。
    这应该就是楼先生经常用来招待和接见要人的地方了。
    余飞照着之前楼先生给的地址信息, 找到了那栋名叫“冬宫”的建筑。这些建筑看着大,神奇的地方却在于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到它们。冬天的北京天黑得本来就晚,今天又俨然是要下雪的样子,云层压得很低,冬宫里已经亮起了璀璨华丽的灯光。
    余飞走进冬宫,其中是一个很大的水晶大厅,有服务生过来接下她的大衣。楼先生约她见面,在大厅侧面的一个很大的包厢里。包厢里是一个欧式图书馆的设计,还有一面墙的香槟酒。正中间是一个很长的桌子,雪白的桌布上摆放着巴洛克式的烛台、餐具、鲜花装饰和食物。
    楼先生就坐在桌子对面等她。他的打扮十分绅士,穿着整饬而优雅,像这整个俱乐部的建筑一样,有着一种古典而贵族的气质。
    余飞看人,能看清楚一个人身上是清气还是浊气。但她现在知道她的这种感觉在楼先生身上不起作用。楼先生身上的气息总是清雅干净的,却让她心生警惕。
    楼先生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威士忌。
    “这是四十度的苏格兰威士忌,比中国的白酒后劲要足。我就拿它当白酒,自罚三杯,向你负荆请罪。”
    餐桌上成簇的烛光照得酒杯中的威士忌如钻石一样光芒四射,晶莹剔透。浓烈的焦香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楼先生果然照着中式白酒的喝法,连喝了三杯威士忌。余飞估摸着得有六七两。
    余飞端坐着没有说话。她今晚穿得正式一些,踏雪寻梅的旗袍,梳了个油光水滑的复古发髻。
    楼先生借着烛光端详余飞:“才半个月不见,突然觉得你成熟了许多,有漂亮女人的韵味了。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余飞淡淡道:“楼先生是想说白翡丽吗?”
    楼先生在桌子底下轻拍了一下掌心,道:“对啊,就是他。我一直以为,余飞是个清高不群的人,没想到竟然还是攀上了上善集团的大公子啊。”
    楼先生口中吐出“上善集团”这四个字的时候,余飞心中有掠过一丝的惊诧。但这似乎又在她意料之中,并未令她脸上露出不安。
    尚、单,弱水。
    他熟练地松开她紧巴巴的旗袍,一天一夜之间,为她量身定制刘戏蟾的戏服。
    一只手退走阿光,一口流利的日语伴随在白居渊身旁。
    她早有过这样的预期,只是y市的大企业众多,没有刻意往上善去想罢了。
    若在过去,楼先生这样嘲讽她,她一定觉得被戳中痛处,羞耻到无地自容。但这时候,她扪心,竟一片光风霁月。
    ——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什么都不懂。
    ——你一口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我又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她回想起来,竟然觉得十分的温馨可爱。那碗艇仔粥,那盘血豆腐,竟是她今生吃过的最好吃的艇仔粥,血豆腐。
    余飞低了一下头,笑意温然:“随您怎么取笑我。”
    楼先生的目光落在她这个笑容上。挚意的笑,会牵动嘴角,脸颊,眼睛,眉毛,和额头,并不只停留在嘴唇上。
    楼先生手中的餐刀,优雅而锋利地划过盘中的鹅肝,留下整齐的切面。
    他说:“孟小冬,在戏里,找的是梅兰芳这样的俦侣;戏外,跟的是杜月笙这般的枭雄。相比孟小冬这样的巨眼巾帼,你这孩子,眼光就差太多了。”
    余飞道:“怎么讲?”
    楼先生细嗅着鹅肝肥美的香气,道:“你在戏里,看上的是倪麟这种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极是迂腐无趣之人。缮灯艇都快倒闭了,我给他一千万,他还能原封不动给我还回来。戏外呢,看中的又是白翡丽这种玩物丧志终日碌碌的富家公子,早些时日他还能靠他那个父亲,现在眼看着白居渊就要锒铛入狱,这个白翡丽,没了他父亲,没了上善集团,还算个什么呢?”
    他一边说,一边审视着余飞脸上的神情变化。然而余飞除了听到“锒铛入狱”四个字时眉头一皱,脸上竟是异常的平静。
    他颇为自信地等待着余飞的回答,然而余飞静了会儿,目光平视着桌上的锦簇团花,微微笑道:
    “楼先生,时代已经变了。”
    “孟小冬倘若生于今时今朝,也未必会去嫁梅兰芳、杜月笙,终身孜孜一个名分。
    “我就是我,余飞,我不需要附丽于任何一个人。”
    “我的声音,已经足够亮。”
    楼先生的脸色,明显的变化了。
    “不需要吗?你要眼睁睁地看着缮灯艇倒?”
    “缮灯艇不会倒。”
    “那么上善集团呢?”楼先生忽然站起来,双手撑住了桌面,“知道白翡丽那天为什么去找我吗?为什么心甘情愿上台给我唱戏吗?”
    他指指自己,伸出一只手来:“他有求于我。现在上善集团的命运,他父亲的前途,全都捏在我手心里。”
    楼先生满意地看到,余飞那一张平静而美丽的脸庞,终于一点一点地白了下来。
    “你和白翡丽,都只不过还是孩子。”楼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很美,比我们这种年纪的,行将腐朽的人,要美多了。但你们再美,也都是给我们欣赏的。在我们看来,你们就和小孩子过家家没有两样。”
    余飞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慢慢地走到窗边,从这座华丽的建筑向外透出的光线里,可以看到外面已经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她又慢慢走回来,问道:“楼先生,这是你的宫殿吗?”
    楼先生笑道:“这叫四季行宫。古时候的皇帝造‘天子明堂’以承天行化,上圆下方,八窗四闼,九室重隅十二堂,不同季节和月份,居住在不同的房间。我这里,不过拟其一二罢了。”
    余飞道:“您还有当皇帝的心。”
    楼先生大笑:“哪个男人不想做皇帝?我倒是没那么大的心,你要做孟小冬,我就做个杜月笙终老江湖便够了。”
    余飞的双手缓缓地按上了桌面,“杜月笙吗?冬宫吗?”
    她忽然双手一抄,将那整张桌布扯了起来!
    桌上的东西多重啊,金银烛台,锡盘铜瓶,锦簇鲜花,美味珍馐,都随着她那一双手,飞向空中。
    美酒佳肴,汁液泼洒,在这金碧辉煌的空间里划出优美繁复的水花和弧线。
    如果要配上音乐的话,那一定是进行曲吧!
    さあ,異臭を放ち来る,キミの影を喰い
    来吧,散发着异臭,来吞噬你的影
    恐怖のパレードが来る,キミの名の下に
    恐怖的游~行来了,来到你的名下!
    余飞没有回头,一脚踏出这座水晶宫殿,一脚踏进了漫天风雪。
    她没有回去拿她的大衣,就这么穿着一件踏雪寻梅的旗袍,在这漆黑的夜里去寻觅她的路。
    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鹅毛般的雪片飞上她漆黑的发髻,她抱紧双臂,她知道她能出去的。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上的红梅花红得夺目耀眼,周身只余心口一点温热。她漠漠地望向前路,满眼狂风暴雪中,竟有一个人骑着单车劈开黑暗向她来了。
    看清那人的样子,她终于眉开眼笑,泪如雨下。
    曾经以为那座楼、那些人就是她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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