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好不容易才把一句“你如何得知”锁在齿关之内,硬是挤出个无辜又疑惑不解的笑容来:“哎?你在说什么?”
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她自知与姜明月相隔了风马牛的距离,可没道理让人知道自己姓钟啊,她确定自己前世与这位乔家娘子从未相识相交,至多也就是宴会上擦身而过的缘分。
蒲桃扑哧一笑,有一瞬间几乎有些像那个貌不惊人的小婢子蒲桃:“您是不是已经记不得自己八岁时是什么样了?”
钟荟心说我八岁时就这样。
乔娘子仿佛掌握了传说中的读心术,诧异道:“哎?八岁时就如此不可爱?”
钟荟仿佛被人塞了满口的雪,又冷又噎,心道你个蛇蝎心肠的歹毒女子倒好意思评判人可爱不可爱,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这叫她前世的阿娘见了是要请动家法的,世家女子的白眼只能翻在心底,切不可露在人前。
“算了告诉您吧,免得您辗转反侧睡不好觉,耽误长个子,”蒲桃慷慨地道,“我与您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用想了,您不会记得的。您是钟太傅的掌上明珠,高高在上的京都第一贵女,如何会留意我一介小小庶女,我确实识香,还不是一般识,我姨娘家里是开香铺的,她没什么心机手腕,姿色也是平平,不过倒是传了我一个特别灵的鼻子,我久仰钟十一娘独有的‘拾遗’香,便借着那擦身而过的当儿记下了那种香味,回去还试着调配过,有九成相似呢。我倒要问问小娘子您,是如何误打误撞将钟十一娘秘不外传的拾遗香合出来的?”
钟荟的冤屈简直无处可诉,真想学项王对天叹一声“非战之罪”,然后抹脖子一了百了。她已经算得谨慎了,昨日出门还特地换了寻常香品,谁想自家院子里藏龙卧虎呢?
然而要她亲口承认是断然不能够的,她打定了主意装傻充愣到底,只一味地打哈哈:“什么十一十二的,越说越玄乎,我都叫你说得头皮发麻啦!”
“我知你不会认的,”蒲桃无奈地笑笑道,“不过也不打紧,我不打算揭穿你,于我又无半点好处。”
钟荟心道你倒是会做顺水人情,本来她也没什么真凭实据,这种捕风捉影的猜测着实算不得什么把柄,只要她咬死了不认,难道曾氏还能把她当妖孽烧了不成?
蒲桃晓之以理不成只得动之以情:“说到底我与你并无仇怨,你当真不愿留我?”
“我可没有枕戈待旦的嗜好。”钟荟敬谢不敏。
“你倒不怕我回身就去找曾氏,将你的秘密告诉她?”蒲桃又道。
“秘密?我一个八岁的孩子哪来什么秘密,”钟荟眉毛一挑,一脸倨傲地道,“至于其它,你大可以试试看。耍什么手段悉听尊便,想挟制我,你是痴心妄想。”
“没想到钟十一娘竟是个性情中人,”蒲桃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在意气与我而言一钱不值,我不会与你争这口闲气,放心,既然你已厌我弃我,我留在这里便没什么前程可言了,明日我就自行求去,曾氏嘛......我看她年纪轻轻嘴边已生了饿纹,不像是个福泽深厚的主,我还是离她远些为好。”
钟荟说了半天的话,嗓子已有些哑,见案边有半碗凉透了的林檎麨茶,便拿起来润了润喉咙。
“小娘子莫喝凉的,奴婢去给您弄些热的来罢。”蒲桃不由自主地道,随即自嘲地一笑。
人是种奇怪的东西,即使是剑拔弩张的时候,那些半真半假的情分还是会在不经意间一闪而过,就像三尺寒冰下一尾活鱼,明知道抓不住,看着也能叫人心生欢喜。
“无妨。”钟荟摇摇头,一口冷茶入喉,激得她打了个冷颤。
蒲桃便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垂首道:“时候不早了,小娘子早些安置吧,奴婢去唤阿杏来伺候您。”
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出几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回眸一笑道:“除却第一口的噁心,其实也就和牛羊猪狗差不多,吃完犹嫌不够呢。”
第26章 阿耶
二娘子的院子里一下子少了几个人,先是季嬷嬷,据称要出府回家含饴弄孙,不过阖府的下人们都知道那不过是层遮羞布罢了,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偷了二娘子库里的东西,叫老太太撵了出去。
临走那日两个粗使婆子将她的铺盖包袱抖了又抖,查了又查,然后一路押到角门外。季氏头发一夜之间花白了许多,像只斗败的鸡,一路上叫人指指戳戳,竟也没像往常一样跳脚骂回去。
接着是蒲桃,也不知说了什么,触怒了曾夫人,竟惹得这一向和善的贤妇人抓起一个茶碗砸向她,将额角砸出了道血口子,然后撵去扫园子了。
再一个就不那么起眼了,是院子里做杂事的薛婆子,因老太太院里少个种地的婆子,便将她要了去。可二娘子是个锱铢必较的,后脚就从老太太手上讨了个得力的管事嬷嬷回去。
尽管如此,二娘子的院子里还是多出了几个缺额,府上心思活动的下人早已盯紧了这些个肥缺,便有许多人走阿枣和阿杏的路子,一时间两人倒颇有点炙手可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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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写了这么多,您也歇会儿吧,别累着。”小婢子阿杏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我看是你闷得慌,”二娘子身前的书案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叠银光纸,可手中依旧运笔如飞不知停歇,“去与阿花玩吧,我这里暂且不须人伺候。”
小婢子似乎颇为心动,朝外张望了一眼,迟疑片刻,还是摇摇头:“奴婢不闷,万一小娘子渴了饿了呢?奴婢可不能走开。”
说罢好奇地朝案上探探身,指着那纸上一行蟹爬般歪歪斜斜的墨迹问道:“娘子写的是啥呀?”
“咳咳,”钟荟脸红了红,顺口胡诌道:“此乃《诗三百》第一篇《关雎》是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其实上面写的是“冬月取小猪蹄数个约三斤晾干”。
阿杏嘴唇翕动,掰着指头数了半晌:“不对啊小娘子,这纸上分明是十三个字,怎么您口里说出来的倒有十六个。”
钟荟不料那婢子还会数数,想了想敷衍道:“哦,那就是‘“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还是不对啊娘子,”阿杏伸出只肉乎乎的短手,在纸堆里扒拉一番,抽出一张指着首行道:“昨日您还说这句是‘其为人也’如何如何,压根儿不一样嘛……”
那纸上赫然写道:“净肉十斤去筋膜随缕打作大条。”
钟荟将腌鹿脯方一把夺过藏起来,倒提笔杆敲着她的脑门道:“那就是‘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阿杏挨了几下子,千年不遇地精明了一回,捂着额头委委屈屈地嘟哝道:“小娘子莫欺负奴婢不识字……”
“你想学写字么?”钟荟眼珠子转了转,有个能舞文弄墨的婢子也不错,横竖她还欠着秦夫子十九遍《女诫》呢,要靠她自己恐怕明年都会不了帐。
阿杏看着呆呆笨笨的,却很有几分山林野兽趋吉避凶的本能,在二娘子不怀好意的贼亮目光中摇了摇头。
“不求上进,”钟荟一哂,挑眉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家娘子可是破天荒第一回收徒,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
阿杏不知道何谓风流,只觉得小娘子歪嘴一笑煞是好看,果然有点心动,不过只扫了一眼二娘子那丑得出类拔萃的墨宝,顿时坚定地连连摇头,她虽不识字也分得出好赖,比如案头上三郎写的那张就好看得紧。
钟荟正要教训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婢子几句,就见阿枣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厢房跑来,扶着门边抚着胸口,两眼翻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娘……娘子!郎……郎君回来啦!”
钟荟手里的笔一顿,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郎君是谁:“父亲回来了?”
阿枣使劲点头:“那还有假!一回府就去了老太太院子里,奴婢打听得真真儿的!”
钟荟莞尔一笑,心说姜昙生,你且自求多福罢,不慌不忙地搁下笔:“怪道一大早槐树上那窝喜鹊叫个不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