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公义,常思当初留在汴梁,肩负的就是替河东方面上下打点的使命,根本算不得是石家的臣子,大晋朝前后两任皇帝,石敬瑭和石重贵,也没给过常思什么特别的封赏。
论私恩,石重贵做郑王时,跟常思之间的往来,也属于互相利用。彼此间不可能产生过命的交情,更不可能让常思豁出一切去保护他的后人。
而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常思非但领兵从大汉二皇子刘承佑的刀下救走眼前这个小胖子,并且还主动给此人改换了名字,安排了新的身份。接下来更是冒着被刘知远派兵讨伐的危险,从被处决的俘虏中找了颗看上去年龄和模样比较接近的人头,直接给送到了汴梁。
这下好了,原本也许只是“薄惩”一下的泽潞节度使职位,常思算是彻底当定了。并且甭再指望能从朝廷那边得到任何兵马、粮草和武器辎重的支持。
而泽潞两州,东、南依太行、王屋,西接中条,北连丹朱、金泉。自打唐末以来,就是个著名的土匪窝。四周的崇山峻岭当中,不服王化的悍匪巨盗数都数不清。即便是在平原之上,凡是稍微有点儿规模的寨子,哪个没藏着千八百私兵?
若是常思这个只带着六七百部下的节度使不想有所作为,大伙还能互相给个面子,睁一眼闭一眼继续糊弄着过。若是常思想在任上有所作为,恐怕立刻就是烽烟四起,最后到底谁剿了谁,都很难说!(注1)
总之,一句话,所有麻烦,都是这小胖子带来的。这小胖子简直就是衰神转世,扫把星下凡,无论谁沾上碰上,都会噩运当头。
但是不满归不满,事实归事实,先前大伙却谁都没胆子把厌恶的态度摆在明面上。此刻被杨光义这个愣头青忽然将窗户纸给捅了个大窟窿,立刻把每个人的心思在阳光底下晒了个清清楚楚。让大伙跳起来掩饰也尴尬,点头承认也尴尬,只能眼睛盯着自家脚尖儿,装聋作哑。
“姓杨的,你今天吃错了药不成?”一片尴尬的沉寂当中,常婉淑的声音显得格外焦灼,“我阿爷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疑了?切莫说阿爷救他,是在出镇泽潞两州之前。即便是真的是因他而起,阿爷这样做,也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嫌耽误了自己前程,自管去投奔别人好了。脚在你自己腿上长着,这里又没谁拦着你!”
“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杨光义只是年青气躁,肚子里藏不住话,却未必真的有什么坏心眼儿。被常婉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心里立刻开始后悔。红着脸,倒退着连连摆手。
“懒得理你这缺心眼儿的!”常婉淑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快速将面孔转向愣在当场,泥塑木雕般的宁小肥,“小宝!宁子明,你别跟他计较。他这个人就是嘴巴臭,你越拿他当回事,他越来样!喂,你倒是说句话啊!都给你说了,别跟他计较了。你这个人,你实在气不过,就冲过去打他一顿,我替你助拳便是!”
接连说了遍,宁子明才终于还了魂。咧开嘴,微微一笑,低声道:“他说得都是实话而已,我有什么资格计较?我的命的确是常公所救,大家伙的麻烦,也的确是因为我而起。只是,只是我这个人一直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对大伙有所补偿!”
说罢,他又笑着冲所有人摇摇头。侧转身,一个人蹒跚离开。重重绿荫下,原本魁梧的身影,竟显得有些弱不经风。
“宁子明——!”常婉淑拉了一把没拉住,气得在他身后连连跺脚。
“小肥!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你别乱想!”韩重赟见事情越闹越大,推开杨光义,快步追上来,从身后拉住宁子明的一只衣袖。
“如果常公现在把我交出去,还来得及的话,你不妨劝劝他。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为了我一个人,耽误了这么多人的前程。”宁小肥却又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笑着补充。然后,缓缓掰开韩重赟苍白的手指踉跄而去。
注1:泽潞,泽州和潞州,即现在的山西省晋城、长治一带。
第二章 蓬篙(三)
孱弱,如果此刻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宁小肥来说,孱弱,是最合适不过。
自打离开瓦岗山后,从没有一刻,他感觉自己如现在这般孱弱过。即便当初落在郭允明手上时,好像也比现在要强得多。
那时他虽然日日行走于生与死的边缘,却依旧每天都能抖擞精神与姓郭的斗智斗勇,并且差一点儿就逃之夭夭。而现在,他的待遇虽然比那时安全了许多,也没有人再逼着他承认自己是前朝二皇子石延宝,他却对自己的人生完全失去了掌控。完全靠着常思的施舍而活着,并且始终被周围大多数人当成累赘和灾星。
的确,常思以谁也预料不到的强硬方式,让他暂时摆脱了真假二皇子的身份尴尬。也的确,他现在表面上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自由的人,谁也不会再把他关在一辆马车当中,吃喝拉撒都受监视。但无形的牢笼,大多数时候却比有形的牢笼还要结实,还要狭窄得令人几乎不能呼吸。
当初,他是想逃走却找不到合适机会,而现在,即便有一万个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却不能再逃。当初,哪怕是站在了前朝的文武众臣面前,他也敢理直气壮地否认自己是石延宝。现在,如果刘知远派大兵压境,他以石延宝的身份站出来去消弭战火,却是责无旁贷!
他所喜欢的女人在这儿,虽然自从道观脱险后,他与常婉莹两个,隔上十天半个月,都很难再见上一面;他所尊敬的长辈也在这儿,虽然宁采臣跟他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并且跟他重逢的时间地点都非常蹊跷;他这辈子迄今为止,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还在这儿,虽然韩重赟是常思的大女婿,眼下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必须把常家的利益放在第一。
然而,这三个人,却已经是他目前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联系。有这些人存在,或者说心里还惦记着这三个人,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过去有将来。如果这三个人也受到了他的拖累死去,他将彻底弄不清楚自己是谁,自己活在这世间,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如果宁小肥再晚生一千年的话,他将会发现,他现在所感觉到的无力与迷茫,并不单独属于他自己。事实上,人类有史以来,有不计其数的家伙,在同样的年龄段,跟他有过同样的困惑。
这三个问题穿越了时间与空间,不受种族、民族、语言和地域所限制。从在他之前千余年的苏格拉底到孔子,再从他所属于时代之后数百年的莎士比亚到王阳明,都同样为类似的问题烦恼过,并且,谁都没能给出过确切答案。
我到底是不是石延宝,如果不是石延宝,我又是谁?
我到底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他们所说的大晋皇宫,所说的上林苑、郑王府,我记忆里没有任何印象。
我下一步要去哪?要做些什么?难道就这么等下去,像常思说的那样,就蹲在泽潞这片山洼子里,等刘知远彻底把我忘掉?或者像宁采臣说的,等下一次改朝换代?可在那之后呢,我终于可以人畜无害地活着了,然后我除了活着之外,还能做点什么?!
宁小肥不笨,只是头上受过很严重的伤。但那三个穿越时空的千年之问,却是越聪明的人,越难以挣脱。
迷迷糊糊想着,他迷迷糊糊地,在萧条破败的街道上穿行。有巡逻的士兵主动向宁都将打招呼,被他凭着本能反应应付掉。有地方上的小吏,试图凑上前跟节度使大人身边的心腹宁将军套个近乎,也被他神不守舍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勉强闲聊了几句,就自己主动逃之夭夭。
于是乎,宁小肥这个孤魂野鬼,就稀里糊涂地出了潞州城。稀里糊涂地上了通往东南面的官道。稀里糊涂地在盛夏时节的大太阳底下走了四五里地,直到猛然间听到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才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如梦初醒。
“有敌情!”下一个瞬间,他以与自家肥硕身形毫不相衬的敏捷,爬到路边一棵大树的树冠上,单手用力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先前跟着瓦岗群雄在刀头上打滚儿,最近两个多月又追随在泽潞节度使常思这老兵痞左右受其言传身教,纵使是一块朽木,他也被雕出七窍了。更何况经历了比同龄人多出数倍的磨难,他的心脏和筋骨,对危险已经生出了一种极为敏锐的直觉。
“他们的目标不是潞州城!”目光透过茂密的杨树叶子,宁子明根据观察到的结果,迅速在心里判断着敌情。“他们也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看旗号,应该是四,五,应该是七到八家势力联合行动。骑兵,骑着马的兵,大概是两千出头。步卒,其他所有没骑马的人如果都算是步卒的话,则有八千到一万!”
将近一万的兵马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潞州城内的守军,跟常思所部嫡系相比,更是高出了十倍不止。所以,也无怪乎,他们没将常思这个泽潞节度使放在眼睛里头。
也许,他们这样嚣张的举动,本身就含有向新来的节度使示威意味,“别惹我,你老老实实在城里当你的太平官,我们也不让你为难。如果你不识抬举的话,双方兵戎相见,未必有你姓常的什么好果子吃!”
“谁是这伙人的头?七八家势力凑在一起,不可能没有一个主持全局的。如果能找到那个主持全局的家伙,好歹常思那边也知道对手是谁?”用腿牢牢夹住树干,宁子明全身肌肉紧绷,心思转得快如闪电。
先前所有困扰他的烦恼,包括无力与迷惘,都快速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某种久违的兴奋和紧张。他发现,自己突然就又活过来了,活得无比清晰和真实。
耳畔有风,轻轻地拍打着他的面颊。鼻孔间有花香,还夹杂着一股股牲畜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臊臭味道。眼前的杨树叶子绿得像翡翠,被阳光晒得晶莹剔透。剔透得令人恨不得张嘴去咬上一口,品尝生命的苦涩与鲜活。
树叶的味道很苦,略带一点点清凉,就像藏在鞘里的横刀。手里的横刀是冷的,两腿中间的树干是热的,比树干更热的,是头顶上穿过树叶缝隙射下来的日光,穿透他的外袍、里衣和肌肤,把他全身的血液晒得一片沸腾。
七八匹战马从他脚下急冲而过,紧跟着,又是二十余匹。不知道是故意卖弄,还是平素嚣张惯了,那支队伍中的骑兵们,一波波,一团团,横冲直撞,不管不顾。没人在乎马蹄是不是踩了农田,也没人在乎马腿是否碰倒了庄稼。这片天空和大地都是他们的,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没有约束他们的资格。
大队的骑兵过后,又飞奔而至的,则是百余名穿着明光铠的江湖豪客。为首的一人身高足有八尺开外,虎背熊腰,豹头环眼。偏偏下巴颏上,长得是一簇山羊胡子。顿时令他身上的威武气息降低了一大半儿,怎么看,怎么都有些不伦不类。
“老五,老七,追上去,告诉这帮小王八犊子,给老子积点儿德,别故意踩人家的庄稼!咱们这回是去上党找杨老疤瘌讨还公道,跟别人无关!”山羊胡子没想到有人听到马蹄声后竟敢不立刻逃走,而是选择留在附近观察军情,对躲在树冠上的宁子明毫无防范。一边坐在马鞍上指点江山,一边大声吩咐。
“是,刘大哥!”山羊胡子左右,立刻响起清晰的回应声。旋即,一名骑着桃花骢和一名骑着白龙驹的豪客,分左右两路,飞一般朝前面的骑兵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举着皮鞭四下抽打,“别乱跑,别乱跑。尽量别踩坏庄稼。咱们这次,只对付上当杨家,不牵扯其他无辜!”
“别乱跑,别乱跑。尽量别踩坏庄稼。马上该收夏粮了,现在踩坏了谷子,补种荞麦都来不及!”骑兵队伍中,很快响起了乱哄哄的回应声。一些良心未泯的小头目,还有一些做事老成的普通庄丁,纷纷顺着两位“寨主爷”的话头,向周围的同行们发出规劝。
“别踩,别踩!唉,咱们真不是故意的。这破道太窄了!到处都是水坑!”骑兵们七嘴八舌地响应,胯下的战马,却继续奔行无忌。庄稼地是别人的,庄稼是别人的。今年颗粒无收,挨饿的也是别人,别人来不来不及补种荞麦,关他们何事?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就在骑兵们大呼小叫地,以破坏为乐的时候。潞州城方向,终于传来一阵喑哑的号角声。常驻于此地的官兵姗姗出动了,沿着官道,迤逦宛若一条游动的蚯蚓。
“奶奶的,真麻烦!”就在宁子明脚下五尺远的位置,山羊胡子刘老大不耐烦地拉住了坐骑。“叫你们小心点儿,小心点儿,你们偏就不听。来人,给我沿官道两侧摆开阵势,老子既然路过,好歹也得跟刺史大人打个招呼!”
第二章 蓬篙(四)
“得令嘞!”众庄丁家将们轰然答应,互相配合着沿官道两侧整队。转眼之间,就排出了一个似模似样的品字大阵。步卒分左右两个方阵拖后,骑兵排成横方阵前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中央位置,则是山羊胡子刘老大,以及若干与他同盟的寨主、堡主,豪杰,乡贤,一个个竖马横刀,威风八面。
“嗯——!”见大伙的动作如此迅捷,山羊胡子刘老大觉得很有面子。嘴巴里满足地发出一声呻吟,手捋胡须,朝潞州城方向施施然观望。
潞州城里涌出来的地方官军,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为将者一个个的盔斜甲歪,气急败坏。当兵者一个个跌跌撞撞,你推我搡。至于硬着头皮带队出来弹压地方的潞州刺史王恕和潞州团练使方峥,以及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兵、司田等各曹参军,全都神不守舍,忧心忡忡。
大伙谁都明白,今天“过路”的这些庄丁家将们,到底是为何而来!泽、潞两州的新任节度使常思胆大包天,居然在刚刚上任不到三个月,连地方上的乡贤都没顾得上接见的情况下,朝辖地之内的各县各乡,颁发了粮赋征缴令!并且要求县丞、县尉们,全力催讨历年所欠!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他也不仔细想想,如果能让治下各庄各堡各寨,按照朝廷规定缴纳钱粮赋税的话,泽、潞两州的账面上,又怎么会出现如此巨额的积欠?两州的历任刺史又不全是废物,谁不想做出点儿政绩来加官进爵?可泽潞两州四面不是高山就是大河,土匪草寇多如牛毛。官员们不去主动惹是生非,地方上还一年四季警讯不断呢。主动去跟寨主、堡主们催债,不是铁了心逼着他们铤而走险么?
然而明白归明白,潞州的文武官员们,却谁也不会对常思直言而谏。
首先,那常思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主,自打上任以后骄横跋扈,四下胡乱插手,将刺史、县令以及各级文武早就得罪了个遍。
其次,这世间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常思不把地方官员们当一回事儿,地方上自然有人也不把他这个节度使当一回事儿。双方碰一碰也好,碰出点儿火星来,彼此知道了深浅,接下来才更容易平心静气地讨价还价。
再次,则就是一些大伙都心照不宣,但谁也不会说出的道道了。这当官的归朝廷指派,为吏的,做团练指挥、都头的,可都是土生土长。平素虽然都住在城里,可谁在城外边,没有一份显赫的家业?谁的背后,没站着一个根深叶茂的宗族?你常思强龙想压地头蛇,地头蛇们,能不为自己的家族做一些考虑么?
更何况,即便有那么一两个小吏和低级武夫与地方上联系不深。这么多年下来,各种明目的“礼敬”,也早就拿得手软了。在弄不清常思还能当多久节度使的情况下,他们又何必冒险得罪自己的财东?
于是乎,此刻潞州城通往西南方的官道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幅奇景。由乡贤们自发组织的庄丁,军容严整,士气高涨。而朝廷出钱养活着的地方团练,却东倒西歪,战战兢兢。从宁小肥所隐藏的位置上朝双方观望,一时间,竟很难分辨出到底谁是正规军,谁才是临时拉出来的乌合之众?若是双方真的发生了冲突,谁把谁给剿了,也不敢得知!
“怪不得常思这两个月来,脾气焦躁得厉害。要是我换在了他的位置,保管也会急得满脑袋青包!”少年人不知道地方官场的猫腻,两厢比较之后,立刻开始同情起常思的境遇来。
正胡思乱想着,却忽然又听那山羊胡子刘老大冷笑着抱怨:“他奶奶的,那姓常的架子可真够大的!老子都亲自登门了,他居然只让王麻子和方算盘出来,连面都不肯跟老子照!”
“甭急,刘哥,四叔公早就说过了,姓常的是个蜡头枪。无论这回他露不露面儿,经历了这一遭,也该明白潞州这地方,到底是谁说的算了!”山羊胡子左侧,先前被唤作老五的一名堡主,笑着提醒。
“就你尹老五记性好!”刘老大白了他一眼,低声数落,“万一四叔公猜错了呢?不把姓常的逼出来长长见识,我怕他过几天又起别的歪心思!”
“他能起什么歪心思?张家庄那边,早就有晚辈从汴梁送回消息来,姓常的失宠了。此番看似升官,实际上是受了冷落。否则,以他的资历,怎么着还混不上个枢密副使帽子?”尹老五笑了笑,对刘老大的担心不屑一顾。
不加枢密副使的头衔,就没资格调动太多兵马。而加了这个头衔,常思一旦动怒,不仅泽潞两州的地方兵马要归其调遣,临近各州各军,也必须随时过来听命。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常思更是个银样蜡枪头。摆在那里吓唬人可以,一动真格,顿时原形毕露。
“可不是么?姓常的上任这么久了,朝廷既没给他派援兵,也没给他下拨粮草器械,让他招募队伍。明摆着,就是把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么?也就是他自己心大,都混成这般德行了,居然还想着有所作为!”令一个被唤作薛老七的庄主,也在旁边大声帮腔。
“是啊,四叔公什么时候算错过!”
“姓常的这么不识抬举,咱们别惯着他就是!”
“想从咱们爷们手里拿钱拿粮,就凭他,还有他手下那七八百头烂蒜?做梦去吧!”
“自大唐庄宗那会儿,就没人敢再朝咱们头上伸手。那姓常的,恐怕是想要重新得到皇上的赏识,想得疯了!”
“……”
其他众堡主、寨主、庄主、乡贤们,也纷纷开口,都觉得完成此行的目的,是水到渠成。
反正城里的官军走到近前还需要很长时间,大伙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在贬低过常思之后,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泽潞两州的形势,以及大伙对今后的看法来。其中绝大多数观点,都过于一厢情愿,并且从头到尾散发着腐尸般的恶臭味道,然而听在树冠上的宁子明耳朵里,却令后者对脚下这支兵马来龙去脉,了解得越来越清晰。
他们就是为了示威而来,所谓上党找什么杨老疤瘌寻仇,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事实上,非但一众庄主、堡主、寨主们,知道大伙此行的真正目的,就连底下的家将、庄头,提前也被通过气,也对此心知肚明。
在他们看来,大伙此行绝对理直气壮,绝对天经地义。大伙原本都是良善百姓,是新任节度使常思,将爪子伸到了大伙碗里头。所以大伙必须将这只爪子斩断,否则,谁知道姓常的死胖子,还会做什么非分之想?!
大伙必须让姓常的知道,有些事情,在别的地方可以,但是在泽州和潞州,却是行不通。因为泽州和潞州是天底下最特殊的地方,他常思来到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切莫做任何非分之想。
而所谓特殊,宁子明结合自己前一段时间耳闻目睹,在对比脚下一众乡贤们的说辞,也慢慢有了一些了解。首先是因为地利,其次,则是因为天时。
早在后晋未被契丹人所灭之前,汉王刘知远与朝廷互相戒备,所以位于黄河以北,以地形复杂而著称的泽州和潞州,就成了汴梁与太原之间的战略缓冲。
朝廷没精力管这里,刘知远有精力却故意不管这里,甚至悄悄地给朝廷派来的官员下绊子,拖后腿。久而久之,泽州和潞州就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官府威严只能保留在州城和几座零星的县城之内,出城十里,便是乡贤与绿林豪杰们的天下。老百姓受了欺凌连状都没地方喊冤,只能抛下祖传的田产房屋,背着铺盖卷向远方逃难。
后晋与契丹人打得正激烈的时候,为了让刘知远出兵,石重贵也曾经下旨,将黄河以北,太行山以西的大片地域,包括泽州和潞州,都交给刘知远治理。可刘知远那时已经看出了后晋朝廷行将就木,正暗地里积聚实力以图将来,故而根本没心思接这个烂摊子。收到石重贵的圣旨之后,只是表面上派人向州城和县城发了一道谕令,宣布将各州县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却未曾派出一兵一卒给朝廷助战,更没有心情在泽、潞两州浪费自己宝贵的粮草和物资。
于是乎,泽潞两州就更加彻底地成了“飞地”,朝廷不管,汉王不问,老百姓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倒是“有名望和能力的乡贤”,一个个如鱼得水。看上哪块土地就随便往自己家划拨,看上谁家的女儿就直接拉回院子,说出的话来就是王法,踩在别人头上拉屎都算“恩典”。只要他们不公开扯旗造反,攻打县城和州城,这些“有活力的民间组织”,就是官府拉拢的对象。哪怕他们有时候做得出格一些,把本该上缴给官府赋税,也搬到自己家里头,为了息事宁人,地方官员们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最近,乡贤和豪强们,心里头都多少有一些不踏实。刘知远当皇帝了,泽州和潞州两地,无法再起到太原和汴梁之间的缓冲作用了。原来的刺史和防御使大人头上,忽然又多出了一个泽潞节度使。并且据说这个节度使大人的来头还不小,居然是刘知远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把子兄弟,六军都虞侯常思。但奇怪就奇怪在这儿,按道理,汉王做了天子,老兄弟没功劳也有苦劳,怎么着也该当个宰相或者大将军吧?怎么反而被派到泽州和潞州这两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
很显然,常思不是高升,而是被明升暗降了。他失了宠!聪明人哪都不缺,特别是泽州和潞州这种混乱之地,凡是能成为堡主寨主,并且能让自家所在堡寨不被周围势力吞并的,个个都算是人精。乡贤们略加琢磨,就将常思出任泽潞节度使的幕后真相推测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下,许多堡主寨主们,心里头立刻乐开了花。倘若常思依旧被刘知远器重,大伙自然做任何事情都得掂量掂量,以免招惹了常思,折了朝廷脸面,惹得刘知远不惜派大军来地方上替老兄弟撑腰。可若是常思已经失宠,大伙就没必要自寻烦恼了。该维护家族权威就得维护家族权威,该辣手惩戒刁民就该辣手惩戒。免得有些刁民心生妄想,以为换了个朝廷就变了天。
国家大事上,乡贤们不能跟朝廷争。可地方上,却必须继续由乡贤来做主。当然了,该给节度使大人的“面子”,大伙还是会给足的。无论是白花花的银锭还是黄澄澄的铜钱,只要他能说出个准数,大伙肯定将他喂得肚饱肠圆。
本来,如果常思不主动“生事”的话,也就是夏粮入库后十天半个月之内,便会有一大笔“礼敬”,非常自然地送进他在潞州城内的府邸。谁料,常思偏偏不肯安分守己,居然冒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地方下达了税赋催缴令。并且不仅仅当年的要全额征收,以往各地积欠,也责成有司和县尉、税吏们想办法尽快补足。
这下,可算是捅了潞、泽两地的马蜂窝。当即,众乡贤们就聚集在了一处,决定给新任节度使大人点儿颜色看看。而这个颜色,也必须把握住尺度。既不能让朝廷觉得,地方士绅们有举旗造反的威胁,又不能让姓常的感觉不到疼,今后再继续“为所欲为”。
所以,乡贤们商量来,商量去,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十数家规模颇大的堡寨联合行动,以“打冤家”为名,从潞州城旁“经过”。这个距离不能太远,远了起不到展示实力的效果。这个距离也不能太近,否则被人添油加醋上报给朝廷,常思肯定要滚蛋了,那些各家族安插在州衙、团练衙门的翘楚们,少不了也要吃一些挂落,弄不好还得丢官罢职。
“刺史和团练使大人,倒是真够仗义!这么久了,居然还没把队伍带过来,呵呵,看,你们快看,姓常的出来了,出来了,常思终于按耐不住,出来了。唉吆,队伍还挺齐整,就是人数上寒碜了些!”议论声一波波从脚下传来,让宁子明心头一片冰冷。
按理说,乡贤们的目标是常思,收受贿赂的官员也是刘知远的臣子,无论跟他宁子明,还是石延宝,都没半点儿关系。然而,他依旧忍不住将腰间的刀柄越握越紧,越握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