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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摔得头破血流的两人挣扎着直起身子,发现两匹战马竟然已被活活累死。远处是零零散散正绝望地向着城门奔跑的败兵。
    两兄弟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眼帘中的那个人完全失去了平素的模样,极度的惊恐让他们的脸完全扭曲变形,只剩下那双通红的眼睛还能看出是个活人。
    “天啊,这是怎样一个魔鬼一样的对手!”两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蹦出了这样一个恐怖的念头。
    兖州军队的大溃败从午后一直延续到深夜。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鱼山脚下已经伏尸上万。
    朱温心满意足地注视着这个让他流连忘返的战场。“挖个大坑,把这些尸体全都埋在一起,然后加高封土!我要让所有人永远记得这场大胜仗!”他抬起头看看冷月的寒光中巍然屹立的鱼山。
    从此之后,人们记忆中的鱼山将不仅仅是爱情、神话、诗歌和曹植墓,还将有他一手导演的这场载入史册的大战。
    朱温得意洋洋地想着,一丝冷酷的笑意浮上嘴角。
    曾经是浪漫与文学象征的鱼山之侧,一夜之间耸立起一座高山般巨大的坟墓,恢宏而诡异,对望着那座秀丽的青山,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寓言。
    在一个满是杀戮和武力的乱世里,诗歌和文学沉默了,剩下的只有恐怖与死亡。
    但击溃了兖州军主力的朱温并不会就此罢手。
    乾宁二年(895年)正月,朱温派养子朱友恭率军再攻兖州。这一次,朱瑄、朱瑾再也不敢出兵迎战,朱友恭的军队一路直抵兖州城下。
    朱瑾领兵坚守不出,朱瑄则火速奔回郓州搬救兵。汴州军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面对防守严密的兖州城,他们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在城外挖起了壕沟。围城打援,这是朱温向朱友恭面授的密计。
    汴州士兵在兖州城外挖起了层层沟堑,把兖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朱友恭则派出精兵在兖州以北的高吴设下埋伏,准备伏击前来支援的郓州兵。
    不久,朱瑄果然从郓州率领军队南下驰援。随军而来的还有从郓州征集来的大批军粮。朱瑄很清楚,久经战火的兖州城最怕的就是围困,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兖州城就要陷入饥饿当中。
    可惜汴州士兵早就挖好了陷阱等着他。朱瑄的军队刚进入高吴地界就遭到伏兵的突然袭击。郓州军大败,狼狈而逃,火线支援的大批军粮全部落入朱友恭之手。
    惊慌失措的朱瑄下意识地又想到了李克用。他再度向太原求援。
    只要是跟朱温作对都乐于去做的李克用二话没说,当即派遣史俨儿、李承嗣带领一万骑兵驰援。
    朱友恭拍朱温的马屁有一套,带兵打仗却只是二流。汴州军跟李克用的骑兵一接战就稀里哗啦败下阵来,朱友恭见势不妙,收拾军马退回汴州。
    朱温可不会因为李克用的援兵到来就收手。
    是年八月,朱温亲率大军再次出击。不过这一次,他只派少数部队留在兖州监视早已被打怕了的朱瑾,自己则率部直接攻击郓州。
    两次交手,朱温发现兖州的朱瑾、郓州的朱瑄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旦兖州被攻,郓州兵必定又会大举来援。不如直接攻击目前实力较强的郓州,即使一时难以攻克,也要给朱瑄致命的打击,彻底断了朱瑾的念想。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进入郓州境内,深谙用兵之道的朱温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先派出葛从周领伏兵埋伏于梁山之侧。
    有晋阳骑兵在,朱瑄的底气足多了。听闻朱温来攻,朱瑄立即会合李克用的援兵南下迎击。
    朱温的先锋是牛存节。看着声势浩大的骑兵部队慢慢逼近,牛存节却毫不慌张。他冷笑一声,提刀匹马出阵,遥指着朱瑄大旗破口大骂。
    朱瑄气得火冒三丈,当即率部发起猛攻。牛存节是汴州名将,这次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沙陀骑兵,似乎也乱了方寸,草草抵挡了一下便落荒而逃。
    朱瑄好不容易打了次胜仗,哪里肯放手,当即率军穷追不舍。
    刚刚进入梁山,潮水般的汴州军四处杀出。他们挺着巨大的长枪,一排又一排地对准朱瑄的骑兵冲了过去。无数骑兵腾空而起,合着战马的悲鸣和长枪的折断声。
    高岗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他们对准马队疯狂地射击。如雨的利箭罩住了朱瑄的骑兵方队,他的士兵就像下饺子一般跌落在尘土中。
    牛存节红着眼睛,带着自己的军队返身杀来,给了混乱中的郓州兵致命的一击。
    朱瑄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他知道自己仅存的精锐恐怕都要离他而去了。从此以后,他和自己的弟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这一战,郓州兵和远道而来的沙陀骑兵损失惨重,连李克用的大将史完府也被汴州军俘虏。
    等朱瑄逃回郓州城,身边只剩百余骑。
    朱温的大军乘胜逼近郓州。朱瑾的堂兄,齐州刺史朱琼率部投降。曾经独霸齐鲁之地的朱瑄、朱瑾兄弟已是风雨飘摇。
    朱琼的投降让朱温突然灵光一现。他想到,自己每次攻城都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高昂的代价,而当年刘秀平河北,取洛阳,都用了攻心计,得来全不费工夫,在这方面还真得向刘文叔学学。朱琼是困守兖州的朱瑾堂兄,不如利用这个关系劝降朱瑾。
    朱温很为自己想出的这个计策得意。于是立即带上朱琼,将主力转往兖州。
    但朱温还没来得及施展自己的妙计,压力骤减的朱瑄又跳了出来。他派部将贺瑰、柳存及晋阳将领何怀宝等一万多人绕过兖州,径直向曹州(今山东省菏泽市)攻击。
    这次朱瑄吸取了教训,不再跟朱温正面对抗,而是攻击朱温大军的后勤补给基地,想以此逼朱温解除兖州之围。
    全局被动之时,以孤军深入,长途奔袭对方防守严密的重镇,这完全是朱瑄狗急跳墙的赌博。
    执行这次“自杀性进攻”的主将叫贺瑰,此人仪表堂堂,有负雄勇之志,少年即闻名乡里。从军后,投入朱瑄门下,从一个普通军校一步步被挺拔为马步军都指挥使,成长为泰宁军中的一员大将。
    贺瑰很清楚,这次进攻恐怕有去无回,朱瑄的疯狂和愚蠢将让上万将士为他陪葬。不满归不满,贺瑰还是带着军队出发了,残酷的战斗教会了他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
    朱温得知消息,立即连夜带领骑兵从兖州轻装出发,一夜之间狂奔百余里,终于在巨野附近逮住了这支胆大包天的敌军。
    战斗几乎没有悬念。深入汴州军腹地的郓州军遭到了四处痛击,这支被朱瑄一厢情愿寄予厚望的“奇兵”很快陷入绝境。贺瑰见大势已去,急忙冲到一个土坡上,对着汹涌而来的汴州士兵大呼道:“我是郓州都将贺瑰,甘愿就擒,不要伤我!”
    朱温早听说过贺瑰之名,知道此人是难得的良将。爱才心切的朱温不顾周围尚在混战,疾驰到土坡前,喝令众军不要动手。看着欣喜的朱温,贺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在汴州军猛烈的围攻下,朱瑄的这支奇兵半天之内即告覆没。将领贺瑰、柳存、何怀宝及以下三千余人被俘。
    贺瑰后被封为曹州刺史,成为朱温得力大将之一。他在企图偷袭的那座州城下全军覆没,成为俘虏,却以这样的方式最终成为那座城市的统治者。
    除了看得上眼的贺瑰,朱温对剩下的人却没有丝毫留情。俘虏们密密麻麻地跪倒在地,接受朱温的巡视。忽然狂风大作,沙尘飞腾,朱温心中那股暴戾之气勃然激发。他嘿嘿冷笑着,对左右说:“老天发怒,这是在怨我杀人还不够。”
    一声令下,可怜三千俘虏全都作了刀下之鬼。
    击破这支敌军后,朱温随即又率部疾奔回兖州。这一次,他手头多了不少牌。
    朱琼、贺瑰,连同被擒的晋阳将领何怀宝都被带到了兖州城下。
    何怀宝首先被当众砍了脑袋。第二个登场的是贺瑰,对着满城的兖州士兵大骂了一通朱瑄如何愚蠢无能。最后登场的是朱瑾的堂兄朱琼。
    朱温指着一旁的朱琼,昂首对着兖州城楼高声道:“朱瑾听好了!郓州军已在曹州全军覆没!你别指望你那个笨蛋大哥来救你,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识相点!向你堂哥朱琼学学,赶紧献城归降,我可保你荣华富贵!再顽固不化,何怀宝就是你的下场!”
    躲在众军士身后的朱瑾探出头向城下的朱琼看了一眼,脸色苍白。
    当夜,朱瑾派出的使者来到了朱温军中,送上金银珠宝和一封言辞恳切的求降信。信中极尽献媚,最后说,为表示投降的决心,决定先把兖州的符印送上,希望让堂兄朱琼来取。我和朱琼两兄弟也好久没见面了,顺便也让我们叙叙旧。
    朱温大喜,自己从来没用过攻心计,没想到一用就灵。当即派遣部将刘捍陪同朱琼前往兖州领取符印。
    朱琼二人连夜赶到城下,只见朱瑾单马立于桥上,挥手对刘捍说:“刘将军,可否让我堂兄一人前来,我有私话与兄相告!”
    朱琼见到朱瑾,激动得热泪满面,听朱瑾有话要对自己说,心头一热,当即拍马而上。刘捍一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立在当场。
    朱琼骑着马刚上浮桥,桥下突然冲出一团黑影,还没等看清那人面目,已被一棍击落马下。随即城内涌出一群人,把朱琼拖进城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立在一旁的刘捍还没做出任何反应,那浮桥已被拉起,随即两扇城门“砰”的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刘捍这才知道上了当,失魂落魄,匹马奔回军营报信。
    等朱温提兵赶到,还没等靠近,城上箭如雨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人从城楼上抛了出来。朱温定睛一看,正是朱琼人头。
    朱温抬起头看了一眼兖州城,心里怒火熊熊。他很清楚,朱瑾对他的堂兄祭出的这无情地一刀,就像一个宣言。这个人和这座城永远也不会对自己投降。
    3.张惠的攻心计
    兖州和郓州就像两根卡在朱温喉头的鱼骨头,让他焦躁难耐。
    虽然朱瑄、朱瑾屡战屡败,但这两兄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抱定了跟他磨到底的念头。此时天下局势瞬息万变,杨行密在淮南日益壮大,李克用在河东越战越强,一南一北两大势力对朱温形成了巨大的威胁。更让朱温担心的是,如今朝廷内部风云诡谲,各种政治势力的斗争日益激烈,长安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朱温隐隐感到,一场巨变即将到来,而当这场变乱到来之际,自己又将如何应对?
    齐鲁战场牵扯了朱温太多的精力,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要全力以赴拔掉这两根肉中刺,然后抽身应付即将到来的更大危机。
    朱温留下庞师古、葛从周继续围攻兖州,自己则率主力再度北上,誓要拿下郓州城。
    汴州军潮水般地涌向郓州城头。朱瑄绝望地站在城楼上,挥舞着长剑,声嘶力竭地呵斥着自己的部下。他很清楚,一旦城破,自己将死路一条。如今唯有拼命死守,然后期盼兖州的救援。
    可惜这一次,兖州的援兵来不了了。听说郓州再次告急,朱瑾已两次派部将突围,企图北上救援。军队刚一出城就遭到庞师古、葛从周等人的猛烈攻击,兖州损失了数千人,还是无法突出严密的包围圈。
    朱瑾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汴州军,仰天长叹,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他的大哥了。
    而此时,郓州攻防战已经进入高潮。守军损失过半,剩下的人面对必败的结局早已没有了斗志。
    朱温决定挥出最后一击。牛存节被委任为发起最后攻击者。朱温的军令很简单:打开郓州城门,再来见我。
    牛存节带着攻城的军队一大早就出发了。不过他并不急于进攻。现在的郓州就像一个垂死的人,他只需要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刺出致命的一刀。
    他和部将王言商量,正午时分是守军最疲惫的时候,就在那时候发起进攻。王言攻东北门,牛存节则主攻西北门。计划停当,两人带兵把渡船藏在城西北的隅濠中,待午时一到,就用船渡过护城河,展开攻城。
    王言和他士兵们蜷伏在冰冷坚硬的壕沟内,眼巴巴地盯着逐渐升起的太阳,等待着进攻时间的到来。
    巨大的喧哗声突然从郓州城方向传来。王言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显然还没到正午,这不是进攻的信号。
    更大的喧哗声又从他们的背后传来,那是自己军营的方向。这些茫然的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王言憋不住了,他带着几个士兵悄悄爬上壕沟,扒着沟沿向后看去,汴军大营里竟然冒出了滚滚浓烟和巨大的火柱。
    再看郓州城头,几乎所有的敌军士兵都跑到了城头来看热闹。他们看着大火在汴军大营里迅速蔓延,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发出得意的大笑。
    王言和他的士兵就这样悲剧性地被夹在了两军阵中,后面是莫名其妙的大火,前面是密密麻麻的敌军。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支埋伏的汴军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埋藏到深深的壕沟中,一旦被发现,暴雨般的利箭会把他们顷刻射成刺猬。
    喧哗仍在继续,远处郓州城头的哄笑声更大了。王言的士兵躺在冰冷的壕沟里个个呆若木鸡,大气也不敢出。
    王言呆呆地看着壕沟里苍黄的泥土,忧郁地思考着。进攻?在箭雨中死路一条。跑回去救火?会被弓箭射烂屁股,搞不好还会被暴躁的朱温砍了脑袋。貌似最保险的就是继续窝在这条土沟里面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王言还在继续纠结地头脑风暴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恍惚了。面前的黄土晃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
    王言揉了揉眼睛。他并没有做梦,大地在晃动。然后,他听到了猛烈的战鼓声和巨大的呐喊。
    这支在土沟里趴了整整半天的军队探出了头,他们看见冲天的尘土和巨大的浓烟正从郓州城西北腾空而起,浓烟后是潮水般的军队,高举着刀枪在猛烈的箭雨中向城楼冲锋。在这支军队中飘扬着无数面战旗,写着大大的“牛”字。
    牛存节已经开始攻城了!
    王言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抖了抖僵硬的双腿。他抬起头,强烈的日光照得他有些眩晕,显然时辰已经过了正午。
    又呆立半晌,王言才猛然醒悟,他唰的一声拔出腰刀,厉声叫道:“牛将军已经开始攻城!兄弟们,冲啊,杀进郓州城!”
    这条一直死寂着的壕沟终于苏醒了。士兵们擂起战鼓,挥动着战旗,涌上木船,拼命向护城河对面划去。
    城西北的喊杀声更加炽烈,王言急得冷汗直冒。朱温治军一向严明,要是贻误了战机,这整支军队都没有好下场。
    王言带着士兵终于渡过了河,他们来不及收拾木船,拾起武器,向城门冲去。
    城下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被檑炮砸出的巨大土坑。王言带着这群士兵冲到城下,然后开始手忙脚乱架起云梯。
    就在此时,那两扇巨大的城门竟然缓缓打开了。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郓州将领从城门后面飞了出来,正好掉在王言面前,鲜血溅了他一身。
    王言呆立当场。一员大将骑着战马,提着长刀,缓缓踱出城门。
    “你来晚了,王都将。”牛存节拍了拍臂甲上的血迹,笑道。
    乾宁四年(897年)正月二十日,朱温大将牛存节率部攻破郓州,天平军节度使朱瑄丧命。
    郓州刚一得手,朱温即令屯兵兖州的庞师古、葛从周发起进攻。事不凑巧,此时朱瑾与河东大将李承嗣正出兵到丰县、沛县一带搜括军粮马料,为长期抗战做准备。汴州大军一围城,没有了主心骨的兖州城内顿时大乱。
    朱瑾的两个儿子都是花花公子,没了老爸撑腰,早已慌作一团。留守将领康怀英虽然是名勇将,但见大势已去,也不愿意给朱瑾一家当炮灰,于是软硬兼施,逼着朱家二位公子献出兖州投降庞师古。
    还在沛县大肆搜刮的朱瑾惊闻兖州失陷,只好与李承嗣率领部下奔往沂州(今山东临沂东南)。沂州刺史见朱瑾已成丧家之犬,于是关闭城门,拒绝其入城。朱瑾没办法,一路退往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市西南)。
    庞师古显然不肯善罢甘休,指挥大军一路穷追,沂州、海州、密州(今山东诸城)相继落入汴军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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