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总是有很多种读法,有人读出了兵法权谋,有人读出了社会变迁,有人读出了家族兴亡,而我,却更想去读一读他们的内心。这三位对那个时代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身上那些不协调甚至相互矛盾的特质糅杂而成的性格,又对他们的命运和那个时代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第一卷讲到朱温与死对头李克用的缠斗,但最终毁掉朱温一手建立的后梁王朝的人并不是李克用,而是他的儿子李存勖。这位顶着父亲李克用的王者光环入世的年轻人,一战成名,惊艳天下。更厉害的是,他如“战神”般愈战愈强,在其巅峰之时,“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在五代历史上,他是最接近于统一天下的那个人。但这样一位战争天才,最爱的却不是战场,而是诗词歌赋,是狩猎听曲,他的生花妙笔下甚至创造了著名的词牌“如梦令”。他的性格宛如硬币的两面,一面豪气云天,一面风花雪月。而这样一个豪气与才情并存的天才却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亲手建立的后唐帝国不仅没能再现大唐盛世,反而在登基仅仅三年之后便“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李存勖的人生是悲剧,更是误会。在父亲李克用病死之前,他从未真正拥有过自己的人生,他就像被精心打造的模板,只为了做一个合格的统帅。李克用临死前交给他的三支箭更如沉重的十字架,令他不得不压抑另一个自己,负重前行。而当他卸下父亲留给他的沉重负担,企图做回自己的时候,却骤然迷失在他所期待的人生里。李存勖从未真正关心过天下,他关心的只有自己。命运把他放到了那个时代的中央,不过是历史的误会而已。
作家毛姆曾经说:“人从来都不是平板一块。”要研究历史,不能不研究历史人物,特别是这三位在五代历史中占据主角位置,而经历又如此跌宕,性格如此复杂的人物。《五代刀锋》将是由三本书组成的系列小说,分别是《朱温:枭雄的毁灭》《李存勖:王者的迷失》《柴荣:潜龙的悲歌》。我期待通过这三本书,让读者能更立体和全面地了解这三位历史人物,也能换一种角度一窥那个时代的风云,希望大家看到的不止是刀锋,还有人性。
唐亡宋兴,除了是朝代的更替外,更是旧时代的结束,新时代的来临。唐宋之间的五代时期,恰恰是中国政治的分野,是中国从武将政治到文臣政治的一个萌芽和获得广大群众基础的时期,成为宋代以降文治的基础,促成了中国统治方式的转型。
《五代刀锋》分别选取了五代时期的朱温、李存勖和柴荣三个主角,从纯粹的武将思维者、拥有文治思维但无力实施者和武将实施文治者三个不同典型人物来反映中国历史从武将政治到文臣政治的萌芽和转型。
李存勖,这位顶着父亲李克用的王者光环入世的年轻人,一战成名,惊艳天下。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立后唐帝国不仅没能再现大唐盛世,反而在登基仅仅三年之后便“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到底是什么,让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骤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第一章 少年成名
他的身体里流着沙陀人桀骜不驯,刚强勇猛的血,他是威震天下的河东枭雄李克用的儿子,他的童年注定与众不同。他曾经在两个世界与两种人生中徘徊徜徉,而终被父亲狠狠地推向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年仅十一岁的少年跃马舞刀,扬名天下,也从此开始了一段没有退路的传奇人生。
1 立马起沙陀
两千多年前,在河西走廊之外,曾经散落着一个强大的部族。他们远离繁华的中原,游居于漠北苦寒之地,以彪悍的战马和雪亮的弯刀闻名于世。
东汉明帝时期,中原王朝的国力日益强大,面对北匈奴无时不在的南下袭扰,汉明帝刘庄终于决定像他的西汉先祖一样,向这个从秦王朝起便与中原纠缠不清的对手发动决定性一战。汉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2年),汉军在窦固的率领下四路齐出,大举讨伐北匈奴,战火燃遍了戈壁大漠,天山南北。这场战争持续了数十年。东汉永元元年(公元89年),东汉名将窦宪、耿秉率军与北匈奴单于大战于稽落山(今蒙古国额布根山),北匈奴单于大败逃走,窦宪、耿秉登燕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刻石纪功而还。两年之后,耿夔率军长驱五千里,突袭金微山(今阿尔泰山),再度大败北匈奴军。
匈奴人在汉军的沉重打击下,不得不远离故土,走上了漫长的西迁之旅。但这个部族的一支却并没有追随他的大单于西迁。他们放弃了与中原的对抗,在天山南麓定居下来。没有人会想到,这支小小的部落,会在许多年之后对中国历史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
时光悠悠,流转千年。当中原进入大唐盛世之时,这支部落已经成长为一个强大的势力。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腰挎横刀,背负强弓,出没于大漠沙丘之间。渐渐的,他们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沙陀”。
公元869年,沙陀部族首领朱邪赤心被唐王朝任命为招讨使,率领彪悍的沙陀骑兵参加了镇压庞勋的战斗。沙陀骑兵威风八面,一战成名。朱邪赤心也立下大功被朝廷赐名为李国昌。也就在这一年,朱邪赤心年仅十三岁的儿子有了一个后来将威震天下的名字:李克用。
沙陀人拥有了和皇帝一样的姓氏,这是大唐王朝对他们的认可和褒奖。但世事无常,当沙陀部落以异常强劲的风头崛起于塞外之时,他们为之效命的李家王朝却陷入了崩溃。曾经繁华如梦的京都长安战火连绵,天子脚下的关中大地饿殍遍地。“扶犁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却食齑”,当朝廷权贵们在哀叹末日来临的时候,李克用和他的沙陀骑兵却像嗅到了鲜血的虎豹,他们跃马舞刀,卷地而来,义无反顾地加入到这场瓜分天下的大混战中。
乱世征战,千里浴血。李克用纵横天下三十年,虽然没能主宰天下,却终能割据河东,称霸太原。公元908年,精疲力尽的他倒在了与死敌朱温争夺天下的路上。
呼啸的北风中,奄奄一息的李克用唤来了自己年仅二十三岁的儿子——李存勖。
“我自云州起兵,至今已历三十载。此生数百战,终有今日局面。而今我气数已尽,李家一脉的荣耀,唯有托付我儿了……”李克用那只独眼,闪着最后一丝激越,他艰难地看着身前这个面色惊恐的儿子。
年轻的李存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庞大家族的命运,怎么会这么快就一下子全压到了他的肩上。李克用艰难地抬起手,拿出了一个丝帛包裹。他用颤抖的手缓缓解开包裹,里面赫然放着三支闪着寒光的羽箭。
“这包裹里放着三支羽箭。这三支箭代表我尚未完成的三件大事,也是我最放不下的三个毕生之恨。”
李存勖茫然地看着这三支箭,不知所措。
“幽州刘仁恭,当年我对他恩重如山,可恨我识人不准,竟养虎成患。此平生一大恨!”
李存勖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刘仁恭的事他很清楚。当年此人为卢龙军队追杀,仓惶南逃,投奔河东。李克用待之甚厚,并且出兵攻陷幽州,帮助刘仁恭大摇大摆回到幽州做了卢龙节度使。谁料此人刚刚在幽州站稳脚跟,便生异心。乾宁四年(897年),唐昭宗被军阀韩建挟持于华州,李克用向刘仁恭征兵勤王,刘仁恭却以各种理由搪塞。没过多久,自觉羽翼已丰的刘仁恭正式叛晋。李克用盛怒之下,亲自率领五万兵马进攻幽州。结果安塞一战,李克用大败而归。对刘仁恭的恩将仇报,李克用自然难以释怀。
李存勖暗暗吸了一口气。他从小在蓝天草原,大漠风沙中成长,这让他变成了一个心胸磊落,一诺千金的汉子。在他看来,背叛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不除刘仁恭,誓不为人!
“契丹人耶律阿保机,背信弃义,屡次南侵。契丹不除,终为心腹大患。这是你要记住的第二件事……征讨契丹,以绝后患……”李克用眼中的光芒正在逐渐暗淡,他看着面沉如水的儿子,挣扎着继续道。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李克用在云中见到了契丹国首领,那个叫耶律阿保机的男人。李克用很清楚,契丹的实力正日益强大,他们早已不满足在偏远的草原放牧,对富庶的中原觊觎已久。但对这些崇尚武力的异族,只能笼络为己用,决不要试图去征服。这次原本充满火药味的会面出奇的顺利。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觥筹交错之后,白纸黑字,订立盟约,结为兄弟之交。
但让李克用没有想到的是,刚过了两年,情势就发生了大逆转。这一年,耶律阿保机吞并契丹七部,成为契丹可汗。而李克用的死敌朱温则废唐称帝。一直把河东视为眼中钉的朱温上台之后立即把契丹作为重点公关对象,希望在李克用的背后插上一把刀子。新登可汗宝座的耶律阿保机正急需得到中原政权的认可。朱温的绣球一抛,双方一拍即合。耶律阿保机向朱温奉表称臣,接受朱温封册,并相约共同举兵攻灭河东。消息传到太原,李克用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李存勖等众人也都忿忿不平。不过面对后梁的强大压力,讨伐契丹一事只能搁置。
如今李克用在弥留之际,旧事重提,立即就点燃了李存勖的怒火。墨迹未干,契丹人便撕毁盟约,与死敌打得火热。这不是赤裸裸的欺骗是什么?
看着儿子眼中燃烧着的火焰,李克用的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他用颤巍巍的手指着第三支箭,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这第三件事……不用说你也明白。”
李存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谁能够让自己的父亲死不瞑目的话,那个人一定是朱全忠。他相信,李家和朱家总有一个家族会被对方屠戮得一个不留。这是一场延绵了数十年的血仇。仇恨深深植入两个家族的血脉中,会一直延续到清算的那天。这是一场残酷的对决,而生者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紧紧握住那三支箭,哽咽道:“父亲放心,犬子不才,一定竭尽全力,誓灭朱全忠老贼,扬我河东威名!”
李克用没有再说话,他缓缓地转过头,几滴浊泪从脸颊滑落。“人生世间,光景几何?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言未毕,已泯然而逝。
这是一个悲切苍凉的历史时刻。李存勖捧着那三支箭,就像举着千斤重担。从这一天开始,这个年轻人将背起这个家族交给他的沉重的十字架,直到生命的终点。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将开始人生中最为光华四射的历程,而他的人生将改变中国历史的走向。
但是现在,作为一个刚刚继承河东军政大权的年轻人,他要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
后梁正在重兵围攻潞州,李嗣昭困守孤城,岌岌可危。前去救援的大将周德威手握精兵,却突然撤军至乱柳。太原城内议论纷纷,有人说后梁大军即将攻陷潞州,长驱直入。有人说,周德威图谋不轨,要趁先王驾崩,乘机发动兵变。
与外忧相比,更让李存勖担心的是内患。李克用手下养子众多,个个手握强兵,战功累累,号称“十三太保”。这些人很多年纪比李存勖大,在军中的威望也比他高。现在李存勖年纪轻轻,凭借血缘关系,一举上位,这些人顿时心理失衡,个个忿忿不平,有人见面也不低头下拜,还有人干脆推托有病不管事,打定主意要看李存勖的笑话。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李存勖感觉到了力不从心。父亲已经逝去,他又能倚靠谁呢?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的叔叔李克宁。李克用在世时,李克宁是父亲倚靠的重臣,时任马步军都知兵马使,掌管兵权。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面前的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李存勖主动找到李克宁,很诚恳地对他说:“侄儿年轻,不通政务,虽然继承王位,恐怕不能服众。叔叔德高望重,不如暂请治理军务,等侄儿再大些,再由叔叔安排。”
李克用听到这话,惊得一抖,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啊。他几乎就要满口应允,但心念一转,觉得不妥,唯恐这是李存勖忌惮自己,前来套话。“既然哥哥已留下遗命,将王位交给您,我自当尽心竭力,听凭调遣,怎么敢做这样僭越之事!”说完,他强作镇定,跪倒在地,向自己的小侄子磕头行礼。
李存勖无可奈何,交权的事儿只好作罢。
送走李存勖之后,李克宁却再也难以平复内心的激动。曾经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让他成为河东之主,而他却如此轻易的放弃了。李存勖的那一番话就像毒药一样深深地浸入了他的内心,令他焦躁难耐,欲火熊熊。李克宁发现,权力的诱惑已经紧紧缠住了他,他再也难以找回到曾经的平静和淡定。
李克宁坐立不安,找来心腹李存颢商量。李存颢也是李克用的养子,正对李存勖上位之事耿耿于怀,听李克宁把今日之事一说,顿时拍案而起道:“兄亡弟立,是古今惯例!如今先王一意孤行,竟然不由分说将王位让给自己儿子,现在竟然轮到叔叔来拜侄儿!真是岂有此理!”
李存颢一番话如同火上浇油,让李克宁更加焦躁。没想到回了家,自己老婆孟氏又是一阵枕边风,鼓动他乘势夺权。李克宁终于按捺不住,他决心来一次人生中最大的赌博。
李克宁首先找个借口斩杀了忠于李存勖的大将李存质,要求李存勖授自己为云州节度使,管辖蔚、朔、应三州的军政大权。接着,他又和李存颢密谋,准备设下鸿门宴将李克用的心腹重臣张承业、李存璋等人一网打尽,同时劫持太后和李存勖为人质,归附后梁。如果李克宁得逞,李克用尸骨未寒,他的家族就将万劫不复。但李克宁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商议这个计划的密室之内,一个叫史敬熔的心腹却是李存勖的卧底。
隐忍不发,谋定后动。这就是李存勖的应对之策。
史敬熔连夜把李克宁的阴谋告知李存勖。李存勖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李存勖立刻将李克宁的密谋报告太夫人。太夫人一听事态紧急,马上将张承业秘密召进宫里。太夫人指指着李存勖对他说:“先王曾将我儿托付给您,如今有人要将我们母子绑到大梁去,张公您看着办吧!”
张承业原是唐朝外派河东的宦官,当年朱温对宦官势力赶尽杀绝,李克用却冒险相救,不仅保住了他的性命,而且加以重用。对李家,张承业自然是感恩戴德,誓死效忠。现在听太夫人这样说,张承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老臣受命于先王,言犹在耳。听说李存颢、李克宁之流想叛国投敌,我一定竭尽全力,辅佐大王扫除奸佞!”
在张承业的帮助下,李存璋等人坚决地站到了李存勖一边,寻机设下伏兵,诛杀了李克宁、李存颢等人,化解了一场巨大的危机。看着李克宁的人头和众人敬畏的目光,李存勖知道,现在再也没有人敢质疑他成为河东的新主人。
苍茫原野上,李存勖骑着高头大马,傲然向南。他的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铁甲精骑。从这一天开始,他将跃马舞刀,开始属于他自己的征战天下之路。
十五年后,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建立后唐。这个由沙陀人建立的王朝成为那个风云诡变的乱世中,武力最为强盛,控制疆域最大的政权。而李存勖,也成为五代历史上最为接近统一天下的那个人。
然而,仅仅数年之后,这位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的王者,却骤然迷失在那个诡异的乱世。他的威望与权力就像泡沫铸就的高墙般轰然倒塌。他用半生完成了父亲的遗愿,赢得了家族的荣耀,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失去了天下。
到底是什么,让这位年纪轻轻的天才临危受命,横空出世?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曾经的王者突然走向沉沦和毁灭?我们不妨让时钟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翻开那一页页被硝烟和鲜血尘封的历史,去探究这位迷失的王者内心深处的秘密。
2 飞翔的男孩
公元885年,李克用和他的“鸦儿军”借镇压黄巢起义之机攻入中原。这支黑衣黑甲的铁骑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关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几无人能挡。不久,李克用攻入长安,纵火大掠,唐僖宗仓惶出逃。当李克用在战场上风光无限的时候,他的儿子在太原降生了。按照史书上照例会有的神异记载,据说李存勖的母亲曹氏怀孕时曾梦见一个身穿黑衣,手执扇子神仙在身边伺候。分娩之时,整个宫中紫气奔涌,气象万千。
听说自己得了个儿子,李克用欣喜万分。得到消息的当天,李克用抛下军队,只带少数亲随连夜返回太原。
一夜星辰一夜风。那一晚,披着厚厚的战甲奔驰在苍茫原野上的李克用,肯定感受到了满腔的豪情,感受到穿越百年的激越与狂喜。
沙陀族人,朱邪一脉,他们曾经面对了太多的强敌。西方的吐蕃,北面的回鹘,还有东边的中原王朝,但从来都没有人敢于忽略和藐视他们。
唐德宗贞元年间,沙陀族人遇到了强大的敌人。吐蕃兵团从西边的高原上席卷而来,将沙陀族的土地全部占领。面对实力远远强于自己的吐蕃兵团,极有血性的沙陀部落却不得不成为吐蕃贵族的奴仆。当时的首领朱邪尽忠不堪受辱,趁吐蕃与回鹘混战的机会,率领全族人毅然摆脱吐蕃的控制,向东迁移。无数吐蕃骑兵挥舞着雪亮的弯刀,漫山遍野,穷追而来。在陡峭险峻的石门关前,朱邪尽忠拔出了长刀。蓝天白云,峭壁雄关见证了这一场悲壮的战斗。朱邪尽忠和他的数百名亲兵倒在了关前。他们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染红了苍黄的大地。
沙陀部落的首领朱邪尽忠战死关前,但他的族人却得以穿越石门关,安全进入河西走廊以东的甘南地区。他们在朱邪尽忠的儿子朱邪执宜的率领下,到达盐州,投奔唐河西节度使范希朝麾下。沙陀族人逐渐聚集到他们新的安身之所,渐渐的,他们拥有了战士万骑,个个骁勇善战,“沙陀军”的名号开始响彻边野。
唐懿宗咸通年间,唐王朝讨伐庞勋,朱邪执宜的儿子朱邪赤心率沙陀军随同出征,立下赫赫战功。战后,朱邪赤心被朝廷封为单于大都护、振武军节度使,赐名李国昌。沙陀骑兵的威名传遍中原,风头一时无两。
但随着沙陀族的发展壮大,唐王朝开始感觉到了不安。不久,朝廷企图将李国昌调离太原,遭到拒绝。沙陀人开始和唐王朝决裂。咸通十三年(872),李克用杀掉大同军防御使,占据云州,开始了他波澜壮阔的征战生涯。
从朱邪尽忠到朱邪赤心,再到他,李克用。现在,他终于有了自己的血脉,有了一个能够继承这个家族荣耀和历史的儿子。他相信,这个儿子一定会继承这个家族曾经的辉煌历史,不管他愿不愿意,这都是他的命运。
马蹄声急,内心如火。李克用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太原城就在面前。李克用一行急如星火,风驰电掣般冲入城内。
“恭喜主公!夫人生了一个男孩!”侍卫们纷纷拜倒在地,面露喜色。
“哈哈哈……”众人只听见一阵狂笑,李克用已冲入内室。
过了许久。众人又见李克用小心翼翼步出内室,那张坚硬如铁,虬须浓密的脸上就像牡丹盛开。没人见过他笑成这个样子。从来没有。
李克用低下头,细细看着儿子的脸。浓眉大眼,高鼻深目,虽然还是个婴儿,但已看出容貌堂堂。一阵狂喜袭上心头,李克用情不自禁伏下脸,深深地吻了吻儿子的脸。钢针一样的胡须瞬间在小孩娇嫩的脸庞上扎出了点点红印。
李克用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孩子竟然没有哭。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愣了几秒钟,然后格格地笑了起来。“我儿相貌堂堂,厚重沉着,异于常人,必成大器!我李家后继有人了,哈哈哈!”
所有人都拜倒在地,欣喜不已。
整个家族在这一天看到了荣耀延续的希望。那一天,太原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人们喝酒吃肉,就像过年一样。尚在襁褓之中的李存勖能听见很远处人们的笑声,甚至能看到如星河般灿烂的灯笼挂满了长长的街道。整座城市都在为了他的降生欢呼庆贺。但他肯定不会知道,就在距离这座城市不远的地方,人们正在刀兵相向,生死相搏。他出生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将肩负着万千人的生死,一头冲进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这就是他的命运。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李存勖渐渐明白了什么是战争。
他出生后不久,河东陷入腹背受敌,四面为战的凶险境地。李克用先是出兵掠取邢、洺、磁三州,击破地方军阀孟迁。接着又和幽州军在云州、蔚州一带大打出手。李克用在北方闹腾得太欢,引起了皇帝的反感。不久,宰相张浚亲率朝廷大军对河东发动围剿,双方在潞州一带展开大战,晋军大获全胜。
幼小的李存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大队骑兵扬起的漫天尘土,每天都能听到集结军队的隆隆鼓声。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偷偷爬上高墙,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太原城楼之上。他幼小的心灵渐渐出现了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这个世界充满了敌人,不停地战斗是在这个世上安身立命的唯一方式。
而他的父亲每次征战归来,甚至来不及脱下厚厚的铠甲,便急不可耐地冲到后院寻找他的宝贝儿子。“哈哈,这次爹又打了大胜仗,杀了上千的贼人!爹爹厉害吧,厉害吧!”李存勖被他的父亲紧紧抱在怀中,几乎喘不过气。
在父亲身上,他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在他眼里,这个戴着黑色眼罩,一身戎装的男人,不仅仅是父亲。这个人浑身散发着无穷的力量和巨大的威严,他就像神一样的存在,是自己永远都只能仰视的大英雄,是这个世上最有权力,最强大的人。
他好奇地抚摸着父亲那匹高大的战马,那身闪亮的战甲,那张长长的硬弓,这一切都让他如痴如醉。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代表的是力量,是安全感。李克用得意洋洋地看着儿子对那一身戎装表现出的浓厚兴趣,见人便吹嘘:“你们看到了吧?我李家后代注定与众不同,还是孩子就想骑马披甲射箭!哈哈……”
一切就像上天精密的安排。七、八岁大的孩子每天会准时被侍从们请到校场上。父亲一脸冷酷地站在那里,负手而立,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慈爱。他冷冷地注视着幼小的孩子不情愿地站到了箭垛前。
李克用想起了很多年前同样艳阳高照的那个午后。他的父亲李国昌正和部下一起在池塘边饮酒。一群野鸭不知什么时候游到池塘上,群鸭乱叫,颇为聒噪。眼见自己父亲皱了皱眉头,李克用二话不说,返身提来长弓,仰面一箭射去,两只正在池塘上飞翔的野鸭应声而落,顿时群鸭散尽。众人惊得目瞪口呆。那年,他才刚刚十三岁。要想统驭猛将如云的河东诸将,没有一手好箭术,就无法立足。李克用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做到少年成名,一箭惊人。
瞄了半天的李存勖终于松开了小手。“嗖!”一箭飞射而去,歪歪扭扭地插到了地上。李克用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李存勖怯生生地偷眼瞟了一眼父亲。赶紧又摸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小主人不要着急。压腹,肩要放松,臂要稳住。”教官心知不妙,急忙上前叮嘱。
李存勖在父亲面前射出了第二箭。这一箭又高又直,直接射向了半空。
李克用终于按捺不住。他大步冲上前来,一把夺过那张长弓,折为两段。众人都惊呆了,从没见过李克用在儿子面前发这么大的火。
“想我当年,如你一般小小年纪,已能箭无虚发!哪像你这般无能!你到底是不是我李克用的儿子?”说完,李克用怒气冲冲,转身而去。
李存勖那张小脸涨得通红。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李克用手下的两员大将李嗣昭和周德威也在一旁围观。看着小孩子被如此责骂,李嗣昭有些看不过去,悄悄对周德威说:“这才不到十岁的孩子,主公有些过分了。”周德威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谁让他是主公的儿子!”
那一天,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夜幕降临,李存勖还站在箭垛前不曾挪动半步,他只是一遍一遍地引弓,射箭。谁让他是李克用的儿子?不管他喜欢不喜欢射箭,他都必须射下去,还必须在小小年纪就成为神射手。作为李克用的儿子,他很早就懂得骄傲和自尊,但现在,他明白了要么成为父亲希望的那个人,要么便一无是处。
数月之后,他在父亲面前稳稳地射出了一箭,正中红心。众人一片喝彩,李克用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但仅仅会射箭是远远不够的。沙陀人是马上的民族。在他们看来,不能骑马的人就像是残废。李存勖当然要学会这项基本的技能。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被扶上了一匹白色的小马。李存勖被坐在马背上,就像坐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江之上。他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这让他第一次有了没有依靠的感觉。马儿顺从地沿着校场走了起来,一圈又一圈。侍从渐渐松开了手,那匹马忽然猛地一歪脖子,李存勖幼小的身体一歪,从马上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惊呼一声。但接下来让他们目瞪口呆地一幕出现了。这个摔得鼻青脸肿,满身尘土的小孩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嚎啕大哭,而是倔强地站了起来。他挺着小胸脯,歪着脑袋,恨恨地看着那匹小马。一阵疾风刮过李存勖纷乱的头发,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向着那匹马冲了过去。
众人如梦初醒,赶紧围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把李存勖扶上了马鞍。马儿仰天奋蹄,发出一声长嘶,李存勖涨红了脸,牢牢伏在马背上,手拉缰绳,任凭马背起伏。马儿终于恢复了平静,越走越快,然后小跑起来。阳光照耀在男孩稚气的脸上,李存勖挺起了身子,乱发飞舞,笑颜如花,骄傲得就像在艳阳下飞翔的小鸟。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欢呼。在他们眼中,这个正昂首挺胸,在马背上飞翔的男孩,将会是河东立于不败之地的最大希望。
随着李存勖的长大,他的生母,身为李克用妃子的曹氏在晋王府中地位也顺理成章地节节攀升。作为雄踞河东,受封陇西郡王的一方霸主,李克用身边的女人自然不会少。秦国夫人刘氏是李克用的正室,地位最高。乾宁初年,晋军攻燕,在蓟州抢到了燕军大将李匡俦的老婆张氏。这张氏号称天下第一美女,姿色出众,风情万种。李克用当即抢回了家做了妃子,宠爱无比。论地位资历,曹氏比不上秦国夫人,论姿色相貌,难以和张氏相提并论。但曹氏却自有能打动人心的武器。
曹氏是太原本地人,出身不算富贵,只是城中一般大户人家。但她气质娴淑,为人随和,低调谦让,对刘夫人更是尊重有加。这样的为人让整个王府都为之称赞。对刘氏来说,曹氏显然比靠脸蛋吃饭的张美女要可靠得多。平时有意无意间,刘夫人常常向李克用说曹氏的好话。加之曹氏自己颇会做人,斡旋于内室之中却不得罪任何人,这让李克用颇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