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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黄闪烁的油灯下,刘鄩的视线从魏州缓缓向西扫去。层层叠叠的太行群山跳入眼帘,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黄泽岭,不久前,李存勖刚刚从这里翻越太行山,进入魏州,以迅雷之势平定了天雄军变乱,将魏博六州之地尽收囊中。这里是从河东到魏州最近的路线,反之,这也是从魏州直通太原的捷径!
    太原,那座传说中的城市他从未去过。但他知道,那是河东的心脏,那里有李存勖的家族,有他的王宫,有他无法割舍的一切。如果能以一支奇兵,从黄泽岭穿越太行山,偷袭太原,就能一举击中李存勖的要害,让整个河东陷入混乱和崩溃!刘鄩狠狠一拳击在案上,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法,似乎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一举扭转河北的必败之局。
    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作战计划让刘鄩自己都觉得有点害怕。不错,目前李存勖和他的大军都滞留在魏州,太原想必兵力空虚。但从魏县到太原,足足有八百余里,不仅要穿越茫茫的太行山脉,沿途还有无数关隘。同时,他还必须迷惑住面前的李存勖,让他无法觉察梁军已经转移。最后,即使他能顺利到达太原,真的就能攻下那个曾在朱温六路围攻之下仍屹立不倒的河东首府吗?
    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让他再也无法自拔。这确实是一个近乎自杀的冒险和赌博,但刘鄩觉得这值得赌一把。他手里的筹码原本就十分可怜,与其困守魏县,坐等晋军大队人马来赶自己下黄河,不如放手一搏。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挑帘走出帐外。夜幕低垂,繁星点点,除了几处燃烧的营火,天地间一片死寂。一股久违的豪情突然涌上心头。纵然这一战以完败收场,他也要拼尽全力一搏。自己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能驰骋沙场的时间不多了。即使这场冒险最终失败,九泉之下他也无愧于朱温的知遇之恩。
    天还没亮,上万梁军已在晨曦的掩护下悄悄潜出军营,径直向西,直扑黄泽岭。踏出营门的那一刻,刘鄩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军营。整座军营寂静无声,只看得见鹿角、围栏之后若隐若现的梁军军旗。这样的设计,肯定骗不了李存勖太久,他只能对天暗祷,李存勖能晚几天发现梁军动向,老天能多给他几天奔向太原的时间。
    李存勖有些慵懒地半躺在大帐内,他的手指正有节奏地敲击着厚重的刀鞘。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他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终于想起,那是在柏乡的一个夜晚,他刚刚拒绝了周德威撤军的建议,气呼呼地回到营帐,想睡却又睡不著,那时候的他正有今日的感觉。直到张承业夺门而入,痛陈利害,他终于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果断撤退,避免了全军被王茂章围歼的下场。但那时大敌当前,胜负未分。而现在,他已经完全控制了河北的局势,必胜之局,为何自己还惴惴不安?
    他有些烦躁地翻身而起,走出帐外。一切都很正常,对面的梁军也一直没有动静。这不是很好吗,时间是站在自己一边的,现在需要着急的应该是刘鄩。突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应该着急的刘鄩为什么一连数天毫无动静?此人足智多谋,号称有“一步百计”之能。就在不久前,自己还险些葬身于此人设下的陷阱。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坐以待毙?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来人,快来人!”李存勖急得大叫起来。
    史建瑭匆忙跑了过来。李存勖来不及细说,指着梁军大营的方向疾道:“马上派出斥候,前往梁军大营打探动静!速速回报!”残酷的征战让李存勖拥有了敏锐的嗅觉。在剧变即将发生之际,他的警觉最终改变了这场战争的结局。
    很快,斥候报告,梁军大营一片死寂,连做饭的炊烟都看不到,只有一些军旗隐伏在营门之后。李存勖再不犹豫,立即整顿大军,翻身上马,直奔梁军大营。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瞠目结舌。梁军大营内空无一人,只有上百头驴子在营内走来走去,驴背上竟然像模像样地坐着一个个披着盔甲的稻草人,手上还绑着梁军军旗!
    “好个刘鄩!果然是一步百计!哈哈哈,妙计,妙计!”看着那些走来走去的稻草人,李存勖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大叫起来。“大王!刘鄩费尽心机搞这样一出空城计,莫不是惧我军势大,偷偷带兵溜了?”史建瑭拍马赶来,嘲讽地说。李存勖沉吟片刻,环视着梁军大营,自言自语道:“刘鄩如果要跑,早就应该跑,为何等到现在?”他信手扯下一杆梁军军旗,细细看着军旗上那大大的“刘”字。“刘鄩此人,胆大心细,当年敢以五百人袭取兖州,把葛从周戏弄得没有半点脾气,绝非等闲之辈。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机掩盖全军转移的迹象,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逃跑?”
    一个恐怖的念头就像晴空霹雳,轰然在李存勖头脑中炸响。莫非胆大包天的刘鄩要趁我大军出击魏州之际,突袭太原?军旗从李存勖手中颓然滑落,他的面色遽然大变。“赶紧打探清楚,梁军到底是何时走的……”史建瑭惊诧地发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一代雄主,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颤抖。
    晋军士兵们找到了几个当地老百姓,细细一盘问,梁军已走了整整两天,去的方向正是西边。李存勖长吁了一口气。他立即对史建瑭说:“刘鄩此人,胆大包天,竟敢趁我不备,企图偷袭太原。计算行程,两天时间,梁军可能刚刚抵达太行山麓。将军立即带领精锐骑兵一万人昼夜追击!”史建瑭一听梁军竟然奔袭太原,惊得脸色苍白,不敢再言,匆匆率军而去。
    李存勖又唤过大将李嗣恩,让他立即抄小路直奔太原,把梁军即将来袭的消息告知张承业,加强戒备,严防梁军攻城。随即,李存勖又手书一封,要求周德威率部从幽州南下,堵截刘鄩。他要给这个不知死活的梁军将领布下一个天罗地网,让他全军覆没在河东的土地上。部署完毕,李存勖一摸额头,竟然满手冷汗。
    而此时,刚刚进入太行山区的刘鄩和他的军队正在大雨中艰难跋涉。老天就像跟他作对一样,他的军队一进入太行山,便天降大雨,连绵不绝。山路本就陡峭难行,大雨一冲,更加泥泞难行。到了黄泽岭一带,山势更加凶险。山间的淤泥深达尺余,上万梁军拥挤在狭窄的山道上,寸步难行,痛苦万分。
    滂沱大雨中,刘鄩心急如焚。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孤注一掷地的赌博竟然被老天毁于一旦。这样的天气和道路,能活着翻越太行山便已属幸运,还谈何奔袭太原?但上万士兵跟着自己来到这里,如果不翻山前行,岂不是要全部活活饿死在这茫茫大山之中?
    不管怎么样,他都只有义无反顾,冒死前行。
    厚重的雨幕淹没了苍茫的群山,山谷中回荡着失足掉落深涧的士兵的惨叫和战马的悲鸣。这支身处绝境的军队此时还不知道,太行山中的这一切,只是他们悲怆征程的开始,他们即将面临的凶险与残酷,将永载史册,令后人扼腕叹息。
    25 千里转战
    连绵的大雨一连下了十多天,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梁军丢下了一切辎重,只带兵器和干粮,抓住岩间的藤蔓,拼死向上攀登。这支军队好不容易摆脱了强大的敌人,却一头撞进了天地设下的陷阱。
    当刘鄩和他的士兵们在群山中艰难跋涉时,晋军已经开始了不动声色的围剿。太原城中,收到警讯的张承业坚壁清野,加强城防,防止梁军来袭。而从辽州到太原的各个城市,晋军都进入了战备状态,一旦梁人从东边的群山中窜出,他们将立即遭到无情的打击。接到李存勖急信的周德威则亲率精骑一千,自幽州昼夜兼程南下围堵梁军。周德威很快抵达土门(今河北获鹿县),梁军一旦北出太行,将遭到迎头痛击。更可怕的是,史建瑭的大军已尾随梁军追至太行山下,晋军并不进入山区,而是沿着太行山麓缓缓北进,一路监视梁军的动向。
    站在陡峭的山崖前,刘鄩望见晋军大队人马卷地而来,战旗密布,刀枪林立。一切迹象表明,自己的奇袭意图已经被李存勖洞悉,再想袭取太原无异于痴人说梦。大雨中,刘鄩仰天长叹,他知道,计已成空,河北已成必输之局。
    在群山中艰难跋涉了半个多月,梁军终于到达乐平(今山西昔阳县)。从乐平向西,将一马平川,再无山路阻隔。站在山头,苍茫原野一览无余,晋中平原上看不到一个人影,见不到一匹战马,但刘鄩却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晋军大队人马尾随监视,对梁军的意图一清二楚,河东腹地怎么可能不作任何戒备?这分明是请君入瓮的把戏。李存勖头脑敏锐,用兵狠辣,定然已布下天罗地网要致他全军于死地。
    刘鄩眉头紧皱,他转过身,端详着自己的部下。山冈上坐满了密密麻麻的士兵,个个面色憔悴,衣甲褴褛,疲惫不堪,正用木然而绝望的目光看着他。刺痛袭上心头。是他把他们带进了这个九死一生之地,如今寸土未复,一仗未打,而军队已损失惨重,战马死亡大半,辎重更是全部丢失。晋军四面合围,自己一支疲惫孤军,干粮又将用尽,莫非要全军覆没于此?
    死寂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抽泣,随后声音越来越大,悲伤和绝望的情绪就像瘟疫一样很快席卷了全军。这些平素骁勇善战的猛士,此刻竟全如小孩一般大声嚎哭起来。山风呜咽,群情悲切。
    刘鄩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心底。他振作精神,猛冲到人群中,用尽全力高声喊道:“诸位兄弟,且听我一言!”见主将发话,众人都停住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我们长途奔袭来此地,离洛阳已有千里之遥。如今黄河以北,只有我们一支孤军。现在四面八方都有敌军,随时可能绞杀我们,形势确实危急,如果大家要跑,我绝不强留!但大家看看周围,到处都是高山深谷,你们又能往哪里跑?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抱成团,拼死杀开一条血路,夺得险要之处据守待援,只有如此,才有活命的希望!”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都情不自禁地点头。刘鄩唰的一声拔出佩剑,指天发誓:“我刘鄩就算是死,也必定会竭尽全力,把大家带回中原,让你们再见家乡父老。如若不然,有如此剑!”刘鄩一咬牙,咣当一声,长剑折为两段。
    生死攸关之际,刘鄩以惊人的毅力和勇气,重又点起了这支磨难重重的军队的希望。面对险恶的局面,刘鄩果断放弃了奔袭太原的计划。现在,他必须带着他的疲惫之师,在太行山的群山间继续穿行,跳出李存勖布下的一个个陷阱,回到华北平原,重新找到立足之地。刘鄩率领的梁军在晋中平原的边缘突然掉头,从乐平折向东南,再次扑进了太行山的连绵群山中。
    自认为已困死刘鄩的李存勖则开始分兵扫荡河朔地区残余的梁军势力。晋军骑兵从魏州出发,闪击德州(今山东省陵县),守将惊慌失措,翻城而逃。晋军又乘势攻陷澶州(今河南濮阳)。除了坚持不降的贝州(今河北清河县)外,整个河朔已尽数落入李存勖之手。
    连绵的秋雨总算停了,温暖的阳光为群山披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色,层林尽染,美轮美奂。除了山间的鸟叫虫鸣,群山中一片寂静。刘鄩和他受尽磨难的军队安静地穿行在被大自然打扮得色彩斑斓的大山中。和半个月前相比,这支军队已经摆脱了悲观与茫然,刘鄩的一番话让他们重燃活下去的信心。他们相信,只要能回到华北平原,他们还有与晋人一决雌雄的机会。但刘鄩心里清楚,比起这寂静而孤傲的大山,那毫无遮挡的大平原才是真正危险的杀戮之地。
    一个月之后,梁军终于逃离了太行山。他们到达陈宋口(今河北邢台市西),随即迅速冲过晋军重兵把守的邢州城,渡过漳水,一路西进。刘鄩眼里只有一个目标——魏州以北的临清。那里是天雄军的后勤基地,他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他的士兵们几乎望眼欲穿的东西——粮食。
    但河朔局势恶化之快远远超过刘鄩的想象。梁军刚刚到达宗城(今河北威县)便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周德威的幽州骑兵已到达宗城以北不远的南宫。更悲惨的是,刘鄩派到北面巡逻的骑兵被晋军捕获,梁军准备夺取临清补充军粮的消息被周德威获知。周德威立即率着骑兵呼啸而下,从刘鄩的军营旁擦身而过,抢先进驻临清城。而得知梁军离开太行山区西进,李存勖已亲率大军从魏州北上,一南一北两张大网正向刘鄩这支孤军狠狠地罩下。
    走投无路的刘鄩此时得知了一个令他惊喜的消息。贝州城仍在梁军控制之中,当河朔地区的其他五州先后向李存勖投降之时,镇守贝州的梁将张源德坚决不降,保住了梁军在河朔的最后一个根据地。刘鄩那支筋疲力尽的军队跌跌撞撞地进入了贝州城。在高大的城墙之内,这支军队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吃了个饱饭,睡了个安稳觉。
    但他们的好梦并没有持续多久。李存勖的大军已浩浩荡荡向贝州猛攻而来。刘鄩与张源德一合计,在晋军的围攻之下,贝州早晚守不住,于是两人合兵一处,放弃贝州,急速南下。刘鄩希望,首先跳出晋军的包围圈,然后在黄河以北找到可靠的落脚点,固守待援。
    梁军一路南退,到达黄河北岸的莘县,在这里,李存勖的大军追上了他们。激战猝然爆发,晋军铁骑一波接着一波猛扑过来,梁军措手不及,眼看就要崩溃。危急关头,刘鄩拔刀而起,他站在莘县城头,对着士兵们大喊道:“兄弟们,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守住莘县,就是守住你我的性命!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又有什么可怕!男子汉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跟我一起,和沙陀贼拼了!”喊声未落,已然挺刀而去,杀入重围。
    梁军士气大振,这些转战千里,受尽磨难的士兵们迸发出最后的热血和斗志,他们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对着滚滚而来的晋军扑了上去。小小莘县,城上城下,城里城外,处处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刀砍弯了,剑劈断了,梁军士兵不顾一切地抱住凶悍的沙陀人一起滚下了高高的城墙。
    李存勖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支已无路可逃的疲惫之师竟然还有如此惊人的战斗力。“刘鄩啊,刘鄩。如此一代名将,竟然为朱贼所用,可惜啊!”李存勖惋惜地摇摇头,“传令,停止进攻,分路扎营,围住莘县县城!”必胜之局,没有必要和梁人斗狠。李存勖相信,要不了多久,缺乏粮草供给的对手很快就会丧失战斗力。
    没想到刘鄩似乎胸有成竹。趁着晋军暂停进攻,他立即组织士兵整修城墙,深挖壕沟,准备全力固守。他甚至从莘县到黄河渡口修筑了一条夹墙甬道,保护从郓州转运而来的粮草。李存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急令骑兵猛攻夹墙,梁兵则争锋相对,奋力还击,战斗极为炽烈。
    关键时刻,刘鄩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援兵。杨师厚的旧部杨延直率军一万从黎阳北上前来增援。看着陆续抵达的生力军,刘鄩那一直愁云密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希望又在他心里渐渐重生。
    就在此时,一纸诏书从汴州飞骑而至。刚退到莘县时,为了作长期作战的准备,刘鄩曾派人向朱友贞请求兵粮支援。他写道:“臣目前退守莘县,足以凭险而守,休整士卒,等待出击良机。只要陛下给我的士兵们每人十斛粮食,臣保证可以破贼!”刘鄩敢这样写,是因为朱温在世之时,每逢征战,最关心的便是粮草供给,只要前线需要,他几乎无条件支持。刘鄩希望,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朱友贞能像他的父亲一样,及时为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士兵们送来急需的粮食。
    刘鄩颇为期待地展开那卷诏书。他的脸渐渐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一向沉稳的刘鄩竟然气得双手不住颤抖。众将纷纷围上来,只见偌大的诏书上只写着短短一句话:“早也要粮,晚也要粮,你刘鄩的军队到底是用来打仗的还是用来吃饭的?”
    愤怒灌满了刚刚经历了生死搏杀的将士们的内心。刘鄩的军队自进入河北以来,在十倍于己的晋军围攻下转战上千里,大小数十战,虽未有大胜,但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能坚持在黄河以北作战已是奇迹。所有梁军将士都不会想到,在他们最需要朝廷支援的时候,等来的竟是皇帝的谩骂和嘲笑。这样的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
    刘鄩如万箭穿心,因为援兵到达而点燃的希望之火骤然被这一纸诏书扑灭了。“皇帝年轻,又久居深宫,哪里知道行军打仗之事。晋军势大,我军如果出击,必然失败,如果坚守不战,粮草又不继,想不到刚刚走出太行山,又陷入如此骑虎难下的窘境……”刘鄩的声音苍老而凄凉。就算他能一步百计,也无力改变如今的危局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全力出击,拼死一战!堂堂大丈夫,要死也要死在沙场之上,岂能坐困孤城,被活活饿死?”一员部将愤然喊道。他的怒吼立即燃爆了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将领们全都吵嚷起来,乱作一团。
    见众将如此胡闹,刘鄩又怒又悲,他对亲兵说:“你们去,给他们一人端一碗河水来!”众人愕然。主帅让大家喝黄河水,这又是何意?莫非要以河水当酒,鼓励大家拼死一战?主将下令,不得不喝。众人虽然狐疑,也不得不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好不容易把这碗浑浊冰冷的河水咕咕灌下肚去。等大家喝完。刘鄩忽然老泪纵横,他仰天叹道:“你们连一碗水都难以下咽,那滔滔黄河之水,怎么能够喝完!”说完,拂袖而去。
    众将这才明白刘鄩的用意。黄河以北,已尽归晋人所有,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晋军,以孤军扭转乾坤,无异于饮尽滔滔黄河之水,完全是痴人说梦。
    这一晚,望着摇曳的烛火,刘鄩彻夜难眠。皇帝昏庸,臣子无能,将领骄傲,士卒疲惫,这场仗,他必败无疑。而此时,数十里之外的李存勖,早已计划好了围歼梁军的最后一战。
    第六章 远山苍茫
    李存勖昂首踏过层层叠叠的敌军尸体,意气风发。杨师厚的精兵尽收麾下,名将刘鄩更惨败于他手下。放眼天下,黄河以北,几乎已尽归其所有。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忽然从遥远的草原呼啸而来,让他顷刻陷入了巨大的的危机。
    26 残阳如血
    对骄傲的李存勖而言,他希望的,不仅仅只是击败刘鄩,他还要用对手最擅长的方式来击败他。李存勖早已看出,刘鄩屯兵莘县日久,粮草供给又屡遭打击,要不了多久,梁军就会再次陷入断粮的困境。决战已成为刘鄩的必然选择,但缺少骑兵的刘鄩肯定不希望与晋军正面野战。李存勖决心利用刘鄩的心理,用计诱使梁军与自己在广阔的原野上一决胜负。
    李存勖的判断很准确。再次陷入粮荒的刘鄩急于扭转被动,却又要竭力避免与晋军主力的正面对决。为了完成这样纠结的目标,这位名将甚至不顾身份,无可奈何地撒出了很无耻的一招:暗杀。
    按照刘鄩的安排,两名心腹军士向晋军诈降。进入晋军军营后,这两名军士贿赂李存勖的厨师,企图在饭菜里下毒,毒死李存勖。这个拙劣的暗杀行动很快露出了马脚,参与阴谋的间谍和厨师立即遭到捕杀。李存勖大发雷霆,他没想到一向自命清高的刘鄩竟然狗急跳墙,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他决定立即对梁军动手。
    很快,斥候向刘鄩报告,晋军大队人马已跟随李存勖返回太原,目前留在莘县的只剩李存审一支部队。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刘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存勖返回太原?晋军在河北进展如此顺利,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存勖竟然走了?莫非太原有变?
    刘鄩急速地思考着各种可能。会不会是李存勖设下的陷阱,诱使自己出战?这个判断在他头脑里一闪而过,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但战机瞬息万变,如果这个机会因为犹豫错失的话,光复河朔将再难实现,那样,自己很可能后悔一辈子。左思右想之下,刘鄩绝望地发现,不管这是不是李存勖布下的陷阱,他都只有往里面跳。这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饥饿者,当他发现食物就在眼前,即使下面有血淋淋的尖刀,仍只有冒死一搏。
    刘鄩立即向汴州上疏,请求朱友贞同意他趁李存勖返回太原之机攻击魏州,一举光复河朔。朱友贞早就对刘鄩消极防御的战术深恶痛绝,见他这次竟然主动求战,顿时大喜过望。朱友贞立即回信,对刘鄩大加赞赏了一番,同时夸下海口:“我愿意把全国的军队都交给你指挥,帝国存亡,在此一举,将军努力!”危机面前,整个梁王朝都变成了红眼的赌徒,企图毕其功于一役。在别的对手面前,他们或许还有翻盘的可能,但他们的对手是李存勖,是正处于军事生涯巅峰的一代雄主。等待他们的,注定是血腥悲惨的结局。
    刘鄩让杨延直领兵一万先行,自己则以主力随后。梁军在莘县以东虚晃一枪,猛然向西,直扑魏州。杨延直率军一路狂奔,入夜之时赶到了魏州城郊。杨延直盘算,晋军必然对梁军来袭毫不知情,自己士兵远来疲惫,干脆就地扎营休整,待明日清晨,梁军主力一到,便可合围攻城。夜半时分,疲惫的梁军士兵早已进入了梦乡,守将李嗣源组织了五百敢死队,秘密潜出魏州城,在夜幕中对梁军大营发动了突袭。
    晋军如幽灵一般突然出现,梁军毫无戒备,群惊而起,四散溃逃。晋军骑兵在黑夜中肆意驰骋,声势逼人,惊慌的梁军士兵根本搞不清有多少敌人在向他们杀来。可怜杨彦直的一万大军竟然被这五百骑搅得天翻地覆,一片混乱。
    东方很快翻起了鱼肚白。当刘鄩率大队人马赶到时,他惊讶的发现,杨彦直的军队正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魏州城郊漫山遍野地逃命。刘鄩又急又怒,拍马向前,他挥刀接连斩杀了数名溃逃的部将,仍无法平息心头的怒火。
    “杨彦直在哪里?马上把他找来!”一向沉稳儒雅的刘鄩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所谓“帝国存亡,在此一举”,这一战关系后梁生死。但他没有想到,决战尚未开启,先头部队竟然已乱成了一锅粥。刘鄩没有听到杨彦直的消息,却听见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黑压压的敌军正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
    “晋军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刘鄩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李存勖已率大军返回太原,李存审的军队应该还滞留在莘县,如此数量庞大的晋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一员部将飞马而至,带着哭腔向刘鄩报告:“晋军四面而至,至少有十万之众。西北方向还出现了李存勖的帅旗!”
    “李存勖!”刘鄩脸色变得苍白。毫无疑问,李存勖并没有走,而是布下陷阱在魏州等着他。自己中了李存勖的诱敌之计。他一向以足智多谋,奇计迭出自负,想不到今日竟中了对手之计。刘鄩来不及多想,只能拨转马头,领军急速撤退。攻击魏州的计划显然已付之东流,光复河朔更成画饼,能保住自己军队不被围歼便是不幸中的大幸。
    李存勖当然不会放过到手的猎物。他立即催动大军穷追不舍。黄昏时分,梁军在故元城(今山东莘县南)一带再度陷入包围。李存勖、李嗣源、李存审三路齐至,把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远山苍茫,残阳如血。看着四周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刘鄩悲愤地扬起了头,他知道,这支大军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数万梁军缓缓退却,他们聚集成了一个紧密的圆形。在他们四周是杀气腾腾的十万晋军。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些历经苦难的梁军士兵们脸上,他们心中的恐惧早已褪去,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们反而镇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举起了武器,不论结局如何,他们都要为自己的命运最后一战。奔腾的马蹄声在那一刻突然停止了,天地间一片寂静,像要为这支被围困的军队作最后的送别。李存勖冷冷地举起了手,他的神情肃穆而冷酷,但心里却有如万马奔腾。能把名震天下的刘鄩全军围歼,毫无疑问,这又将是他征战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晋军骑兵开始慢慢缩小包围。沉重的马蹄声整齐划一,响彻华北平原,就像一声又一声催促死亡的鼓点。夕阳很吝啬地洒下了最后一片微光,一头跌落进了地平线的深处,兵器的寒光瞬间布满了整片大地。
    马蹄声骤然急促,终于变成了呼啸而至的狂风暴雨,晋军骑兵从四面对梁军大阵发动了猛攻。兵刃的撞击,士兵的呐喊猛烈地撞击着刘鄩的耳膜。他惊惧地看着眼前上演的这场大战。他年过五旬,征战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他的士兵们层层叠叠,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道防线,与猛扑过来的晋军骑兵展开了殊死的肉搏。一排士兵倒了下去,他们的躯体被无数铁蹄踏,血肉横飞,但顷刻有更多的梁军士兵迎了上去,与凶悍的敌人扭杀在一起。
    夜色一片一片地吞噬着这片疯狂的原野。当夜幕降临之时,晋军的包围圈已越缩越小,在他们的身后是堆积如山的梁军士兵的尸体,鲜血汇成了一条条小河,在冰冷的大地上闪烁着刺眼的寒光。
    “我刘鄩就算是死,也必定会竭尽全力,把大家带回中原……”在大雨滂沱的太行山上,他曾经对部下们拔剑起誓。而此刻,他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士兵们的生命灰飞烟灭。巨大的愤怒和悲痛涌上心头,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拔出了长剑,纵马向黑压压的敌群冲了过去。或许,战死沙场,才是他最好的解脱。死战中的梁军士兵似乎受到了主将的鼓舞,他们呐喊着跟随刘鄩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不断遭到压缩的梁军圆阵变成了锋利的锥子,直刺向晋军大阵。
    晋军骑兵群在对手的猛扑之下四散而走,看到突围希望的梁军士气大振,纷纷朝包围的缺口处涌了过去。就在此时,一大片穿着白色衣甲的士兵突然涌出,端着银光闪闪的长枪,以无比齐整的节奏凶悍地刺向了刚刚燃起希望的梁兵。这正是刚刚归顺李存勖的那支银枪效节军。面对猝然刺到面前的长枪,梁军士兵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鲜血像无数的喷泉冲向半空,如雨点般纷然洒落。昔日的战友竟然在最危难的时候对他们刺出了致命的一枪。
    刘鄩的战马中了数枪,悲鸣着扑倒在地,还没等他站起来,几支长枪已狠狠地扎了过来。刘鄩顺手捡起一把战刀,拼命格挡着这些索命的银枪。但围上来的敌军越来越多,几支长枪刺入了刘鄩的身体,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衣甲。刘鄩只觉得天旋地转,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刘鄩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刺眼的阳光和几名亲兵关切的目光。他只觉得全身像撕裂一般的剧痛,之前的恶战竟然像很久远的一场噩梦。“我们这是在哪里?”刘鄩疑惑地问。他的语气就像垂死的老者,脆弱而悲伤。部下们看着老将如今的样子,个个心如刀绞。“将军,我们已经到了滑州……”
    “滑州?其他人呢?我们的军队呢!”刘鄩努力要翻身而起,巨大的伤痛却让他怎么也起不来。眼泪从部下们的双眼夺眶而出,他们犹豫了很久,终于小声地说:“将军……我军在故元城一战已全军覆没,跟将军一起回到滑州的现在只有我们二十多人……”刘鄩愣了愣,一口鲜血喷出,又一次昏死过去。
    莘县的战场上,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数万梁军士兵终于没能冲出包围,回到他们梦想的中原老家。在晋军骑兵毫不留情的围杀之下,这支曾千里转战,饱经磨难的军队最终覆没于黄河北岸。
    驻马黄河渡口,看着滔滔河水奔腾东去,李存勖豪情万丈。这一战,黄河以北的梁军主力丧失殆尽,整个河北已落入他之手。只要他愿意,他现在便可率军杀过黄河,直逼后梁首都汴州。梁晋之间延绵数十年的争霸和对决,终于在他手中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毫无疑问,胜利的天平现在已经重重地倒向了他这一边。更令他得意的是,一代名将刘鄩完败于他之手,整个河北平原都成为他表演军事才华的巨大舞台,这个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争锋?还有谁敢和他争霸?
    数匹快马从远处疾驰而至,当先一人来不及勒住马头,滚落马下。李存勖有些惊讶地回过身,大战方息,还会有什么急报?“大王,大事不好!”来的那人一脸惊恐地高声叫道:“太原急报,正遭到梁军围攻,危在旦夕!”
    李存勖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27 孤注一掷
    李存勖怎么也想不通,刚刚才在河北消灭了刘鄩的梁军主力,太原城下怎么会又凭空掉下来一支梁军?这一次,他确实措手不及,毫无准备。
    就在刘鄩在故元城全军覆没之际,驻防黄河的匡国军节度使王檀紧急向朱友贞上疏,请求率军突袭太原,挽回危局。王檀的计划是:征调潼关以西的兵力,直接从河中府北上,穿越晋州、慈州的结合部,过阴地关,突袭太原。这是一个大胆而充满想象力的作战方案,也是赌博式的孤注一掷。客观地说,这个方案比刘鄩从河北穿越陡峭的太行山,千里奔袭要实际得多。这条进攻路线从关中越过晋中平原,直达太原,直接而便捷,而且沿途各州晋军力量并不强大,只要出其不意,王檀完全有把握率军攻到太原城下。
    王檀是又一员被朱温看中,从士兵中逐步提拔起来的实力派将领。王檀虽然是将门之后,但最初只是朱温军中的一名小校。凭着他的骁勇,逐渐在战场上脱颖而出。光启二年,秦宗权部将张存敢乘乱攻击洛阳,王檀带勇士数十人潜入敌军寨中,火烧辎重,大闹敌营,惊走上万敌军,一时名扬关中。不久,在梁军与蔡州军大战之时,王檀立于马前,一箭射死敌将孙安,更在朱温面前露了脸。此后,战朱瑾于刘桥,败魏人于内黄,破时溥于徐州,王檀均立下战功,显示出极强的军事才干。当刘鄩全军覆没,后梁满朝上下陷入惊恐之时,王檀毫无畏惧地站了出来,他要完成刘鄩没有完成的心愿,一举为节节败退的后梁帝国翻盘。
    但忠勇刚强的王檀不可能意识到,在年轻而有才华的李存勖面前,后梁帝国的溃败是全方位的,就算能攻下太原,也难以动摇河东的根本,更谈不上一举翻盘。最重要的是,他已经错过了奇袭太原的最好机会。如果他能在刘鄩与晋军主力在莘县对峙时发动进攻,李存勖左右受敌,将全面被动,那样,他攻击太原的计划在战略上则更有意义,甚至可能改变刘鄩部队最终的命运。而现在,河北大局已定,李存勖已经腾出手来,就算王檀能攻到太原城下,也不过昙花一现而已。
    战局瞬息万变,错过一时,便葬送一生。
    王檀集中了河中、陕州、华州、同州等地的军队,共计三万人,突然北上,直扑太原。自潞州一战以来,河中及关中地区的梁军全线转入守势,多年没有主动发起过攻击,梁晋争霸的焦点和重心逐步转向了河北。现在王檀突然从河中进攻,沿途晋军毫无准备,梁军昼夜兼程,疾如闪电,很快通过了沿途各州,一举夺下阴地关。第二天,王檀大军便出现在太原城下。
    数万梁军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太原城下,让守城军士肝胆俱裂。张承业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上城楼,匆忙组织守城。在王檀的指挥下,梁军士兵蜂拥着冲上高大的城墙,向城头发起了猛烈攻击。梁军士兵们知道,他们长途而来,孤军深入,只有尽快攻下太原,他们才会安全。否则,晋军援兵一至,将腹背受敌,陷入包围。
    数千里外的李存勖第一次陷入了惊慌。他自登上王位以来,潞州、柏乡、幽州、魏博,经历了无数凶险的大战役,却从未有过今天的惶恐。晋军主力被太行群山阻隔,远在河北,想要救援太原,无异远水难救近火,晋中地区兵力薄弱,如此凶险的局势,到底有谁能帮他挽救危局?
    他想到了太原城里的爱妻刘玉娘,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必此刻,她们正听着城外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度日如年。梁军上下对河东恨之入骨,一旦城破,肯定玉石俱焚,李家上下将性命不保。眼见自己刚刚霸业将成,难道就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心急如焚的李存勖立即派人火速赶往潞州,令李嗣昭出兵援救,自己则急急忙忙集中大军,准备翻越太行山,回师太原。
    太原王宫中一片混乱。宫女和太监们乱成一团,匆匆地收拾着各种文书、财物。外面杀声震天,谁都无法预料,梁军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冲进来,毁掉这里的一切。曹太后面色苍白地坐在铜镜前,看着眼泪浸透了脸上的脂粉。她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李克用去世之后,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和家族平安。现在敌军大举围攻太原,自己的儿子又在哪里?莫非他在河北遇到了不测?曹夫人越想越怕。为什么一定要互相杀戮,为什么一定要一统天下?守住家业,平平安安难道不好吗?如果能逃过此难,她一定要劝劝自己的儿子,该收手就收手,好好守住这份家业就足够了。
    花容失色的刘玉娘在宫殿的各处跑来跑去。她歇斯底里般斥责着乱忙的宫女们。她不能丢掉任何一件属于自己的宝贝,绝对不能。她尝过贫穷潦倒的滋味,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一切,怎么能就这样失去?
    唯一能够保持清醒的人或许只有张承业。他拖着老迈的身体,冲上了城楼。看着神色惊恐的部下们,他厉声高喊:“马上把城里的官员、工匠、商贩,所有能够打仗的男人都集中起来!发给兵器,让他们上城楼打仗!”部下们匆匆而去。张承业脸色铁青,他知道,一旦城破,必遭血洗,现在城内兵力不足,只能把全城百姓都组织起来,同生共死。
    “监军莫慌。我带百名家丁、子弟,前来助战。老朽不才,愿死战到底!”一个头须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身披铠甲,手持长刀,威风凛凛地走到张承业面前。“太原,河东根本,王国腹心,绝对不容有失。我虽然年事已高,不堪大用,但情愿为太原决死一战。请监军大人发给盔甲武器,我们立即登城作战!”
    张承业感动得老泪纵横。这位老将正是当年跟随李克用南征北战的将军安金全,如今年过六旬,早已退休归家。没想到,这些曾经为打下河东基业的老将们,竟然在危难之际又一次站了出来。“有老将军在,太原一定不会丢!”张承业紧紧握住安金全的双手,激动地说:“我立即把其他退休将领的家丁之弟集合起来,全都交给将军指挥!”
    老将军带着数百名年轻人冲上了城楼,那里早已变成了一片杀场。急于夺下太原的梁军士兵们血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守城的士兵们很多没有铠甲,没有头盔,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他们用身躯挡住了凶狠的敌兵,扭打在一起。炽热的鲜血缓缓地从城头流淌而下,在苍黄的城墙上刻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惨烈的肉搏持续了整整一天。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太原的城头早已尸横遍地。但梁军终究没能打开这座城市的大门,在全城军民决死抵抗下,伤亡惨重的梁军只能暂时退出战斗。
    通红的营火熊熊燃烧,发出令人不安的噼啪声。王檀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寒风中,焦虑地注视着远处漆黑的城墙。仓促应战的晋人在梁军猛烈的进攻中体现了惊人的顽强。毫无疑问,这是源于他们强大的自信。这几年,在李存勖的率领下,河东迅速崛起,不仅平定了幽燕,还吞并了魏博,更在与梁军数次决战中大获全胜。在每一个河东人心里,天下已无人能与之争锋,所以,他们死也要守住他们的首府,因为这是他们的荣耀之地。
    王檀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从战术上,他的计划堪称完美,但他和朱友贞都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斗志。他面对的不是一帮流寇和败军,而是内外都散发着王者之气的胜利者。就算太原城里没有一个士兵,全城老百姓也会自发武装起来和入侵者战到最后一刻。他忽然很怀念朱温在世之时,那支纵横驰骋于中原无人能敌的铁军。那时的他,只带数十名勇士直入敌阵,便让上万敌军瞬间溃逃。而现在,他和他的军队却变成了孤注一掷的赌徒。也许,情势如此,早已不是他一个王檀能够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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