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荼蘼翁雇了车,沿着晋南官道南下。晋阳逃难来的百姓都挤在渭水北岸的安康码头等着船过江,于是荼蘼翁便让车马折而东行,从陆路上一直走到了山阳县,欲待在此要寻船顺水而下。出得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携家带口逃难的晋阳农户,才知晋阳已然大乱。乱世之中流言纷起,众说不一,然而有心之人还是能从这些不同的谣言中拼凑出来一个大概的图景来。
一开始,多亥大军出其不意地从魔鬼丘陵南下,跨过长城这一段形同虚设的边防,悄无声息地入得晋阳府。然而晋阳毕竟是西北第一大州府,却并非完全不能相抗。起了关键作用的是守备军首领徐广义带头举事,将晋阳府城的一众官员都囚禁了起来,并带着手下一万晋阳军倒戈多亥。这一万的正规晋阳军,几乎就已经是晋阳府的全部兵力了。晋阳府及下辖的县镇所能号令的府兵不过两三千人,而且这些平时里主司勤务,缺乏正式训练的府兵,又如何能与称霸漠北草原的多亥铁骑和有西北雄鹰之称的徐广义所带领的晋阳军相提并论?一夜之间晋阳的十几个重镇全部落入多亥的控制之中,城中百姓未经许可一律不准出入,城中粮仓大开,军马均被没收。虽然多亥军令严明,兵士均不能伤及无辜百姓,然而覆巢之下,依旧是人心惶惶,终无宁日。
在那些偏远一些的市镇和乡间,那些不受管控的多亥骑兵要野性得多,他们随意地打家劫舍,见到漂亮的汉人女子就据为己有,最后再一把火将村子夷为平地。于是那些未曾被波及的地方,能逃的都开始南下了。这些汉人的底层百姓祖祖辈辈习惯了这样不断的战乱,流离,尤其是前朝的藩镇之乱和自那以后持续数十年的乱世,对他们而言,这不过又是一次类似饥荒灾年的迁徙罢了。甚至不少人都觉得这不过是多亥蛮子兵对大冉王朝的一次出其不意的挑衅,等大冉反应过来,便可轻而易举地将他们驱逐回长城以南。这样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这一两百年来,这些草原蛮族便是这样一次次从潼关南下骚扰滋事,在大冉出兵后又再一次退回长城以北。这一次哪里又会有什么不同。
荼蘼翁坐在一个茶馆的角落里,此时茶馆二楼挤满了人。这些百姓半仰着的粗糙的脸上无一不泛着奇异的潮红,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正抑扬顿挫的说书先生。
“话说前朝有一位骁勇善战,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威风将军。这位威风将军,说起来那可是一个不得了,一生上过战场一共八十七次,赢过的仗不多不少,八十八次。要说多的那一次怎么来的,那一次敌人佯装溃败,想要诱威风将军深入,再将其歼灭。不想这计谋被威风先生识破,来了个将计就计,于是又大败了敌军一次。就是这么一位将军,大家伙猜猜怎么着?险些说成了叛国贼!这里面的缘由,就由我老孙今日来给大家摆活摆活……”
荼蘼翁一根根捋着着他那自出生起就没有剪过的胡子,这可是见过前朝风雨,改朝换代的战乱连连,接近百年的大冉盛世的胡子。他知道那说书先生在映射带兵投靠多亥的徐广义,相传徐广义是前太子寻冀的心腹,在前太子叛变的事件中,整个晋阳军整装待发,只等一声号令下便北上潼关。然而徐广义没等来那个号令太子就事发了,他在部下的极力劝阻之下并没有什么越矩的行动,明元皇帝宽宏大量,过后也没有对他有任何责罚,却没想到徐广义却仍是心生变故。
面前那壶酒热过了两回,已经完全凉透了。荼蘼翁将银子放在桌上,起身下了楼。
荼蘼翁从山阳县寻了一艘小船,沿江而下,不二日就到了荆楚地界。到了荆楚地界之后,原本宽广平顺的大江忽而收窄,水势走急,在两岸的陡峭连绵的群山之间曲折离奇地游走。在江水将要平缓之处,荼蘼翁结了船资,上得岸去。
老者在江边拄杖而立,背对着江水,瑟瑟江风将他一头白发吹起,人也有些站立不稳。不远处看到的那一片云雾缭绕的仙山,便是道教第一名山武当山所在了。荼蘼翁所修一派和道教有些模糊不清的关联,在师父临终前一两年,他曾随师父到武当山小住过几个月,对此山有着难言的感情。此时再见,忽然生出一种柔软而又疲惫的心情来。也许,我也活得够长了。该找个机会上武当山待一阵了?心中有另一个声音道,荼蘼翁啊荼蘼翁,你知道自己那时最想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哪怕是那个地方此刻已近乎成为一片废墟,可那仍是你心中最难以舍弃的心爱之地。
他强自打起精神来,沿着江边一路打探,找到一家农舍,买了一匹驴子。此去山路崎岖,车马难行,只能靠这老伙计了。农舍主人见这样一位白发老者来买驴,不由得多问了几句,问荼蘼翁想要上哪儿去。荼蘼翁说了,那农家一副又是惊惧又是诧异的神情望着他,末了才磕磕绊绊地道,老人家,那,那个地方可千万要小心啊。听说,那里有些很可怕的,东西。他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仿佛只要说到这个自己也会有什么危险一般。
荼蘼翁微笑着感谢了他的好意,告辞而去。
待得他骑驴拐上了那山间小道时,心情却一反刚才的低沉,和驴子滴答的脚步一同变得轻快起来。他想起刚才那农家那复杂又关切的眼神,若是我告诉他我真正的岁数,怕是他立时便不会再有这些多余的担心了。一个活过二百多岁的老人,难道不比那些“东西”更来得吓人。
行了两日,山里开始下起了小雪,荼蘼翁担心雪一停山地湿滑路更难走,忙不迭地一路赶着驴子快行。那驴子年岁不小了,虽然脚力不错,在寒冷中一路狂奔,终究还是累得前蹄一软,被一块溪石绊倒在地。荼蘼翁圆滚滚的身子被摔了出去,好在地上的草长得很结实,加上他背上肉多,却只是轻微的擦伤。只是那驴子倒在地上连连喘息,却是无论如何走不动了。
荼蘼翁只好在旁边寻了一块平缓的草地,生了火,预备在这里将就一晚,明天等驴子体力恢复再出发。好在这里地势相对较低,三面环山,将北风阻挡在外,倒也不怎么寒冷。荼蘼翁年事已高,在驴子上颠簸了两日一夜,早已困倦不堪。他将随身带着的狐皮大衣盖在身上,转眼便呼呼大睡起来。
睡到中夜,隐隐听到像是婴儿的哭声。荼蘼翁眼睛开了条缝,四处望去,只见月光如水,不远处的溪水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荼蘼翁不想理会,便闭了眼睛继续睡。可那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他最后只好不耐烦地起身,走到溪边去观看。
只见那溪水之中有几条白色通体发光的鱼,长着又扁又圆的脑袋,正跃出水面,朝着溪水上游出咿咿呀呀地哼着。荼蘼翁也望上游看去。只见溪水上方的深潭之中,一个巨大的水怪正缓缓升起。这个水怪长着蟾蜍一样丑陋的脑袋,上身却像人一般,前肢发达,胸口处长着黄色的长毛。在月光照射下,他那两只比碗底还大的眼睛正盯着荼蘼翁。
普通人如果看到这个场景,必定不吓死也要吓得晕了过去。荼蘼翁却是从容淡定,他知道这些想要将人吓走的把戏。他一瞥之下见到旁边还有一些找来支撑火堆的溪石,便走了过去,搬动着那些石头,摆出了一个形状。干完这些,他心无旁骛地又回去接着睡了,完全不再理会那像婴儿一样啼哭的鱼和蟾蜍水怪。
这一觉他直睡到天亮。醒来时旁边跪坐着一个梳着双鬟的童子,“家师恭迎老先生到舍下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