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走。”姜婉没有挽留。
裴祐突然觉得脚好像有千斤重,走出姜婉家院子便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姐,裴先生他怎么了?”姜谷奇怪地问道。虽说刚刚赵春苗的话他也听到了,可他之前就听到过裴祐说了不信流言,因此此刻听她提起,也不觉得如何。
可姜婉却分明从裴祐的双眼之中看到了恐惧,看到了迟疑。不过片刻之前她还在因为他对她的维护而开心,而感动,没想到瞬息之间,那些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是被这阵仗吓着了吧?毕竟他只是个读书人。”姜婉道。
姜谷懵懂地点头:“哦……”
姜婉揉揉姜谷的脑袋:“小二,今后他们再说那些话,你就当没听到吧。跟人打架哪里打得过来?他们这些人,无知无耻,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撑死了还是要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然而咱们将来可是要当有钱人的,跟他们置什么气呢?对将来的咱们而言,他们不过就是蝼蚁罢了,今后咱们家里的仆从都比他们过得舒坦!”
姜谷起先还有些恼怒,听姜婉越说就越是向往,最后面上带了灿烂的笑:“对!今后咱们要赚大钱,住上县城里的大房子,就让他们吃一辈子土去吧!”
姜婉欣慰地揉了揉姜谷的脑袋。
至于说裴祐……姜婉忍不住叹了口气。很多时候,真的是无知者无畏。从前她真的并未想那么多,她以为自己能克服一切困难,船到桥头自然直。可今天她才发现,其实并不是,船到桥头也有直不了的时候。之前裴祐那样维护着她,可等到赵春苗说的那些话挑明了他也担忧的事,他的表情和眼神就都不一样了。刚才,他甚至没有留下跟她说上两句,就匆匆离开了。
或许,如今他已经万分后悔,想着什么时候把她给他的荷包还她,从此断绝二人间的关系,再不让她的“克夫命”影响到他一家。
想到裴祐或许又会恢复从前的样子,一见她就如蛇蝎般避开,她的心里就一阵难受。刚开始那时,她还不认识他,还有心情故意逗弄他,可今后,若他果真那样躲她了,她大概会难过得想哭吧。
她不想那样的场景发生,可她对此无能为力。不是她说一句那都是无稽之谈,你别信,他就会不信的。
晚些时候,姜福年他们一行人都回来了,姜婉将姜谷打了三娃,以及三娃爹娘来讨公道,最后被她打了出去的事,仔细地说了,只有流言部分,她模糊带过,不想说出那些话来让她爹娘生气。
姜福年沉默着,徐凤姑满脸恼怒:“婉婉你做的好!他们要是敢再来,娘也把他们都打出去!”
姜婉笑吟吟地挽住了徐凤姑的手臂:“娘,以后这种粗活我来就好。”
“还有我!”姜谷抢着说道。
见那些事并未影响到姜婉到情绪,徐凤姑心生欣慰,笑着拍了拍姜婉的手臂,又去揉姜谷的脑袋。
再过了几日便是重阳节,这天,家家户户门上都插了茱萸辟邪。一大早,姜家一家人便收拾好东西,一道去爬姥姥山,登高以驱灾厄。
今日上山的人自然多,不过姜婉家这边人倒是不多。一家四口如同秋游般上山,边走边聊些什么,时不时便传出欢声笑语。
徐凤姑道:“这几日县城有赏菊会,你们可要去?”
姜婉对县城避之唯恐不及,便道:“似乎也没什么好玩的,对吧,小二?”
姜谷是很想去县城玩的,只是毕竟惹了祸事,还是要以安全为重,因此便点头道:“对啊,县城都去过那么多次了,也没啥意思。”
见一双儿女都对去赏菊会兴致缺缺,徐凤姑自然也就不再提这事了。
四人爬到半山腰,姜婉就爬不动了,她坐在那儿喘气,对她爹娘道:“爹,娘,你们先上去吧,我歇会儿。”
徐凤姑的目光往上头扫了扫,还有大半个山没登呢,可她见姜婉累得脸色通红,到底也不想累着她,只得道:“那你先歇着,一会儿爹娘就下来了。小二,留下陪你姐。”
“不用了,你们都去吧!”姜婉笑道。姜谷精力充沛,就爬这么点儿山路,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看出他还兴致盎然,姜婉自然不会扫他的兴。
“那怎么行?万一有点儿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徐凤姑不放心她。
姜婉道:“这条山道上来来去去的总有些人,哪能出什么意外?娘你就别瞎操心了,总叫小二陪着我做什么,我倒尽成他的拖累了。”
“不是拖累,我乐意陪着姐姐。”姜谷连忙表忠心。
姜婉斜看了他一眼:“你乐意我还不乐意了呢。快走快走,别碍着我看风景。”
四人就这么纠缠了会儿,徐凤姑最终还是同意让姜婉一人待在那儿,叮嘱她别乱跑之后,三人便往上去了。
今日天色正好,太阳出来了还有些毒辣,姜婉便忙找了个树荫下坐好,微微闭着双眼,感受着半山腰微风拂过的舒爽。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不禁睁开了双眼,却见裴祐就站在距她不到三步远处,似乎有些话想说。
姜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自从那天之后,她虽然可以看到裴祐,次数却不多,见到了,他也经常躲开她的眼神。她自然明白他是在躲她,便是满心的心酸。可她又能怎样呢?他躲她,她自然只能当做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慢慢的,等她悸动的情感,也能随着时间流逝而消逝,一切就都真的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
没有人发现,她的心中经历了怎样的悲苦,她爹娘和弟弟看到的,一直都是她仿佛一直无忧的面容。即便后来徐富田和赵春苗再来闹过,说过一些难听的话,她也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那些人不是她在乎的人,他们其实不可能真正伤到她,伤她的,是裴祐的态度。
不是不难过,只是难过除了让自己家人担忧之外,毫无益处。她在等待,等着感情渐渐淡去,等着哪一天想到裴祐这个人,不会再难过。
“婉婉……”裴祐终于开了口,却好像不知该怎么开口似的,欲言又止。
姜婉看着他,慢慢扶着树身站起来,伸手在他面前摊开,一脸平静地说:“你不用为难。把我的荷包还给我,你我便回到当初吧。”
裴祐一愣,突然退后了一步,轻轻摇了摇头,面露一丝惶恐。
姜婉道:“你来找我说清楚,却连我的荷包都不带来还我?还是说,你已经丢了?”
“不,不是的!”裴祐面色微变,忙否认道。
姜婉不吭声了,视线看向斜下方,等着裴祐说话,或者等着他什么都不说就走。
“婉婉,我……”裴祐又一次开口。
姜婉道:“别叫我婉婉,叫我姜姑娘。”
裴祐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根本没看他,只把侧脸对着他,垂着的嘴角微微发着颤。
他突然觉得心里一疼,胸腔处满满涨涨的。
“婉婉……”裴祐有些固执地叫着姜婉的名字。
自从那一日,被赵春苗无意间戳破他一直在担忧着的事之后,他便在下意识地躲着姜婉。他也清楚,她那样聪慧的女子,必定能感觉到的。而他也发现了,许就是感觉到他在躲她,而且她还知道他躲她的缘由,她竟也从不主动来找他。有时候路上见着了,他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她便也躲开,好似从一开始两人就是这般相处,好似他病中病后那几日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
这几日他一直没怎么睡好,未好彻底的身子似乎又要病了,可他这回却不敢病了,这回再生病,她定是不会再来了吧?他那样躲她,她怎么还可能乐意来照料他?她一向就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子,他都晓得的。然而有时候,他又想,万一她还乐意来照料他呢?他便想或许自己该再得一场病的。
有些事,绕不开。
他一直在想着,自从婉婉来找他要他教她认字之后,他遇到过些什么倒霉事?好似并没有,除了他生了病,他娘因他的病而摔伤了。可这两样,却是最要命的。克夫之命,总教人惧怕的,他怕,真的很怕。听到前两家跟婉婉定亲的人家全家都死于非命,与她稍微走得近些的徐大牛又上山摔断了腿,谁会不怕呢?他还这般年轻,他还未考上科举,未衣锦还乡孝顺他娘,照顾他妹,他怎么能就此死去呢?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大约要因睡不着而死去了吧。
然后,他又想到了婉婉此刻又该是怎样的心情。他想,她大约是倾慕他的吧,否则为何要对他那般好呢?被一个倾慕的人如同躲灾厄般躲避,又该是如何痛苦?他想他是知道的,因为之前她误会他的时候,光拿她那鄙夷的眼神看他,他便觉得承受不住了。
而此刻,他却让她承受着他当初的痛苦。
他想了许久许久,一会儿是因那克夫之命而被毁掉的他一家,一会儿是姜婉满是痛苦地望着他的双眸,一会儿是她娇俏的笑,狡黠的模样,一会儿是她冷冰冰的鄙夷……他该怎么办呢?他惧怕克夫之命,可他也怕她会难受,一想到她的痛苦,他便感同身受,无法平静下来。
想了又想,今日他终于有了个模糊的想法,他看到姜婉一家上了山,便远远地跟在后头,那想法随着登高而一点点清晰,直到她突然停下,一个人留在半山腰,他终于找着了诉说的机会。
第35章 迷信与不惧
姜婉等了会儿没等到裴祐说些什么,突然有些讨厌他这总是吞吞吐吐的模样,也不看他,自顾自说道:“我该去跟爹娘会合了。”
她说着便抬脚要走,却见裴祐伸手拦住她,面上露出坚定之色:“婉婉,别走,你听我说。”
姜婉停下脚步看他:“要说就干脆些,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我没空闲陪你耗。”
裴祐道:“我,我这就说!婉婉……这几日我想了许多,我,我对不住你。”
姜婉视线微垂。接下来他该说的,就该是祝你幸福了吧?
裴祐咬咬牙,继续道:“我知道,这几日你定是对我很失望吧?我只会逃避,却未能及时让你知晓我的想法……婉婉,‘克夫’之命,我本也是惧怕的,可我也知你何其无辜。我……我心悦于你,从今日起,我定不惧那些话,若果真有克夫之事,应到我一人身上就好了!”
姜婉猛地一愣,抬头看向裴祐。
他满脸认真,眼中有着一往无前的坚定勇气,耳朵尖却又泛着红,羞怯无以遮掩。
姜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
她没听错的话,刚才裴祐向她表白了,还告诉她,虽然他相信克夫的事,也害怕她的克夫之命,但他还是喜欢她,还是想要娶她?
这几日心中缠绕着的阴郁瞬间消失无踪,姜婉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好似要跳出胸腔。她很清楚,这些话对裴祐来说有多难得。他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一个普通书生,世界观跟其他人差不了多少,且她之前还有“实例”证明她克夫,他相信这一点,本就无可厚非。他相信,他也怕,可他还是喜欢她。
这一刻,裴祐在姜婉心中的地位更高了一些。除死无大事,他居然连死都不怕还要来喜欢她,这叫她怎么可能不动容?就算是现代还有那么多迷信的人,在这样一个时代,他迷信,却为了她而不惧迷信。不管他是不是抱着侥幸心理,她都觉得不重要了。该说她运气好,遇上的,勾搭的,喜欢上的,是这样一个难得的男子。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姜婉深吸口气,缓缓道,“你确定,你已深思熟虑,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我知道,我确信!”裴祐肯定道。
姜婉道:“你说的话,我是会当真的,一旦我当了真,可是容不得你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裴祐道,他想了那么久,若会后悔,今日便不会过来了。
姜婉看了他一会儿,又背过身去。她有点想哭,感动的。
“婉婉?”没得到她的确切回应,裴祐有些着急。
姜婉定了定情绪,转过身来说道:“看在你情真意切的份上,我便原谅你过去几日的闪躲。”
裴祐双眼一亮,喜道:“那,那我这便回去禀告我娘,然后去你家提亲!”
姜婉忙拦住他:“等等!”
裴祐面上的喜色顿住,有些忐忑地看她。
姜婉道:“你这会儿去找你娘说我们的事,她必定不会同意。”
裴祐面色微变,咬牙道:“我晓得。但我会恳求我娘……”
姜婉摇摇头:“你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你这会儿去恳求她,只会让她更反感我。”
“那……那要如何是好?”裴祐皱眉,一脸的苦恼。难不成要私奔?不行的,他一向孝顺,他娘拉扯他到大,还送他去读书,甚至失明了,他怎么可能抛下他娘呢?他和婉婉的事,想得到他娘的首肯。
“暂时先不要让她知晓我们的事,给我些时间,让她渐渐对我改观。”姜婉道。她知道古人不兴谈恋爱,看对眼了就该成亲在一起了,可现在这情况,裴祐要是去找他娘说他们的事,一定会被拒绝,得不到他娘的答应,她怎么可能跟他在一起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他娘的肯定,他们就算真在一起了也不合法。
对于攻略裴祐的娘,获得对方的好感度一事,姜婉信心不大,可既然现在裴祐已然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那她就多了一份坚定,多了一份信心。他娘就算再铁石心肠,在她夜以继日孜孜不倦的讨好攻略下,总该能被感动上那么一些的吧?
她知道那将是一条万分难走的路,可裴祐今日的勇气,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去面对将来可能有的一切艰难险阻。
“这……”裴祐似乎有些迟疑,只是他也知晓他娘的固执,要改变他娘对婉婉的想法怕不容易,确实暂时先瞒着为好。他想,婉婉那么好,等他娘接触得久了,再坚硬的心也该软化了。
“好!”裴祐点头道。
姜婉便笑了起来,比那山花还烂漫。
裴祐呆呆地看着她,面色渐渐染上红晕。今日对他来说好似做梦一般,他竟真的说了那些话,更令人惊喜的是,她竟原谅了他。
“书呆子。”见他那傻愣愣的模样,姜婉嗔笑。
裴祐红了脸,羞窘地不敢看她。
姜婉笑了笑,认真地说:“克夫这事,我向来是不信的。你也无需信它,一切不过就是巧合罢了。这世间如此之大,甚至能找到蓝色的螃蟹,怎么就不能刚好有我这样的倒霉事呢?”
所谓的克夫,不过就是大样本之下的必然结果罢了。
轻飘飘的语言无法祛除裴祐心中的恐惧,然而她的话到底给了他些许安慰,让他惊惶不定的心多了份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