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安澜依然八风不动的应道:“是。”
可他却抬头左右看了一下,那简直明晃晃的在说,既然是我的私事,皇上您在这御书房问什么呢?
可是他没说,回答的又实在老实,皇帝都觉得自己好似看走了眼,原以为这是个老实没心眼的孩子,可这会儿看起来,连他老人家都不好说这到底有没有心眼了。
齐王殿下一脸正经,他可笃定这家伙不是什么真正的老实人呢。
这次江南之事,皇上随口勉励了几句,没有留下自己亲儿子齐王殿下,只吩咐东安郡王留下密谈,连萧文梁都给打发走了。
程安澜心无旁骛,出了宫,直奔走马胡同,就像齐王殿下说的,他早打发人把东西送回了走马胡同,这会儿回去,就预备着拿了东西去韩家。
只是叫程安澜意外的是,黄鹂依然在走马胡同,程安澜见她迎出来,是真觉得奇怪:“你怎么在这里?”
黄鹂四平八稳的答道:“前儿府里把我打发出来的,身契都过了名字,老太太说是我伺候了大爷多年,如今大爷孤身出来,外头现买人只怕不知道伺候,便打发我跟着出来伺候大爷。”
身契过了名字的意思,大约就是程安澜单门独户了,把黄鹂的身契过到了程安澜这一户名下,不再是程家的丫鬟了,程安澜其实不大精通这些庶务,便只唔了一声,却问道:“那后来没叫你回去?”
“原是打发了人来叫我带着大爷的东西回去的。”黄鹂答道:“我去问了韩姑娘,韩姑娘说叫我别理会,等大爷回来了再说,我便没回去。”
“嗯?”程安澜听说,还笑了笑:“你怎么想起来去问韩姑娘来着?”
“大爷既然单立了门户,那自然是听大爷的吩咐。”黄鹂道:“大爷不在,再没人的,只是韩姑娘与大爷下了定了,又没要退亲,那今后就是大奶奶了,我便想着问韩姑娘是一样的。”
程安澜乐了:“不错不错,你想的很好。”
这还没成亲呢,说到韩姑娘是今后的大奶奶,他就觉得心中爽快舒服,程安澜笑道:“先前我打发人送东西来,你可看见了,有两个红的麒麟箱子,搁在哪儿呢,你拿出来搁二门上去,我要送出去的。”
“都还在二门上。”黄鹂说:“这里没人使,只有门房上两家人,这会儿还没闲下来搬东西呢。”
“那也好,我正好装车走。”程安澜不以为意,抬脚便要走,黄鹂连忙道:“大爷先把衣服换了,洗把脸吧,您这样子去,就是韩姑娘性子好,不说什么,到底人家老太太、大奶奶都在呢,只怕说您不尊重。”
程安澜本来不在意,这会儿听这样说了,倒就停住了脚,黄鹂在这里,自然是井井有条的,她拿出衣服伺候程安澜换了,门口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子端着大盆子进来搁在院子里:“黄鹂姐姐,热水拿来了。”
她也没进屋,也没进来给程安澜请安,把盆搁下就走了,黄鹂便道:“这是韩姑娘打发过来的人,韩姑娘说了,原本大爷说洛爷他们几位都是暂住两日,找到宅子就要搬走的,这宅子本来不预备人住,如今既然大爷打发到这里来了,今后说不得就要长住了,这厨房里的人不比外头伺候的人,需得知道根底的才好,便从韩家庄子上挑了一户人先过来支应着,有五口人,大娘原本就是厨上的,手脚最利落的了,就是小姑娘,也能帮着跑个腿,送点儿东西。”
黄鹂一口一个韩元蝶:“韩姑娘的意思,如今既然住了人,那每日里也要动火,连同二门上的人也就一起预备了,才算得规矩,且洛爷他们虽说营里管饭,可有时候也是闲在这里的,有个小厨房,不用太大,平日里预备着点儿,就是爷们不妨想要用点儿宵夜,也便宜些。”
“小姑娘庄子上过来的,还没教过规矩,现也只得先使着。”黄鹂把水端进来,绞了帕子给程安澜。
听黄鹂汇报这些琐事,程安澜只简单的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话,当然,也只有黄鹂这样简单的丫鬟才没有发现程安澜眼睛发亮,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男人在外头带兵打仗,拼死拼活,大把的银钱弄回来,不就是给家里这里也添了东西,那里也添了人吗?虽然韩元蝶还没真嫁过来,这大大的宅子还没几个人影,跟前就这一个丫鬟,可是这一样一样的说起来,简直就想是她嫁过来了一样的了。
韩元蝶这会儿正兵荒马乱呢,韩元蝶的同胞弟弟韩承信和二叔父的儿子韩承益不知怎么的,在许夫人房间后头暖阁里就打了起来,把几上两个花瓶都打的稀烂不说,还把才半岁的小家伙,三叔父的长子韩承冠吓的大哭起来。
韩元蝶跟妹妹们在暖阁外头帮着三婶娘郑氏分线,看她绣花儿,郑氏一手极好的绣活,扎的花儿比内务府尚宫局的绣娘还鲜亮,韩元蝶对这些自己不大精通的东西都有明显的好奇心,虽说其实不大学,却很愿意看。
这边刚起一个头,就听得里头噼里啪啦花瓶打碎的巨响,把孩子们吓的静了一下,接着又打了起来,然后就听到小家伙哇哇大哭,郑氏吓了一跳,连忙丢下东西进去抱儿子,韩元蝶也赶着跟进去,见韩承益和韩承信扭打在一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怎么打起来了,还不快住手!”
乳娘们忙都上去分开两个小少爷,韩元蝶问:“怎么回事?”
这话还没答,有丫鬟进来报:“程将军来了。”
哎呀,他回来了!韩元蝶刚要转身出去,程安澜已经走了进来,他不是规规矩矩在门口等的那种人,早顺腿走进来了,见这里头一片狼藉的场面,不由分说一手提起来一个来隔开:“怎么打架了?”
他问的是韩元蝶。
可是韩承信被他提在手上,反笑起来,还欢呼一声:“程哥回来了!”
“二弟抢我的小车!”韩承益连忙告状,韩承信扮个鬼脸,韩元蝶见他没反驳,知道他肯定抢了,便道:“回头让娘打发人给你买去,你把大弟弟的还给他!”
“二婶娘说一起玩的!”韩承信不愿意,那是那种木头的小车,做的十分精致,虽然只有巴掌大,跟真的样子一样,里头做着小人儿,而且轮子还能转动,能拉着往前走,算是个稀罕东西。是韩承益的舅舅从外地进帝都给他带的。
程安澜顺手把韩承信和韩承益都搁在地上:“不许打架,我给你们一个更好更大的,一起玩!”
“真的?”韩承信抱住他的手,他才不到四岁,又是个大眼睛的胖乎乎样子,差点儿够不到人高马大的程安澜的手,连韩承益也赶紧跟着问:“真的?”
程安澜后头跟着的兵士已经把他带过来的箱子抬到了院子里头,程安澜拎着韩承信,后头跟着韩承益,开了个箱子,果然拿出来一辆大的,更精致的,另外还有些小弓箭,小剑小刀,小木马之类的玩意儿,小家伙们欢呼声不绝。
打发了小家伙,程安澜刚一转头,就看到韩元蝶笑眯眯的脸。
☆、90|第九十章
看到圆圆笑眯眯的样子,那样的清澈纯净的大眼睛,那一瞬间,真有一种花儿宛如初初盛放的感觉。
程安澜在面对流言视而不见的定力,面对众人好奇时的从容,面对齐王等人调侃时的毫不在意,甚至是面对帝王时的镇定,这一瞬间似乎统统都不见了,他好似回到当年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样子,对着一个可爱的也凶巴巴的小姑娘,有些局促的摸摸头。
然后他仿佛带点儿讨好的说:“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你看看?”
韩元蝶笑的大眼睛宛如月牙儿般:“嗯,我看看,你坐坐吧,什么时候进的城?是不是先进了宫?”
按照规矩当然是要先进宫的。
程安澜很顺脚的就在这院子的石头桌子边坐下来,韩家的丫鬟便从里头倒出茶来,程安澜喝了一口:“昨儿到京,跟着齐王殿下在驿站歇的,今儿一早进城来,就进宫去见圣上,这才出来。”
说着两口就把茶喝的到了底。
这在以前,也是叫韩元蝶看不惯的习性之一,韩元蝶在大家子惯了,任何事情讲究个矜持克制,骤然一看这种在外头兵营里呆惯了的武将的行动,便觉得粗糙。
不过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前一世看惯了无感,还是这一世角度不同了,韩元蝶这会儿倒是真没往粗糙上感觉,反倒笑道:“皇上肯定没赏你茶!”
“皇上哪里肯理会我。”程安澜老老实实地说:“我本也是护卫齐王殿下进宫的。”
“齐王殿下也不理你吗?”韩元蝶笑问,她一边说一边看程安澜送过来的东西,自然都是些江南的特产,看起来精致鲜亮,韩元蝶心中有数,多半不是他亲自买的。
江南有世家有官员,有的是精明能干的人,可以帮他收拾这些东西,不过看这用心,还是可见程安澜绝对是让人笼络的地位了。
韩元蝶一样样的吩咐丫鬟:“这个、这个,拣出来给祖母使,这个送二婶娘,还有这个,给二妹妹……”
程安澜在一边听着,看着她一样一样的分派,他也看不出有没有章法,只是随口道:“嗯,齐王殿下也不理,出了御书房就给淑妃娘娘请安去了。”
“那你不是连饭都没用么?”韩元蝶打开一个盒子,看到是一盒十把绢制折扇,吩咐丫鬟搁在一边:“这个留着送人正好。碧霞,先前我看厨房做了栗子粉糕,你去拿一碟热热的来,再给程将军倒杯茶。”
然后又打开一盒,盒子上是江南最有名的云丝坊出的丝线,云丝坊以丝线颜色细腻著称,最有名的便是号称单白色就有七种白。
差不多儿去江南的,都要当了特产带回来,送人是最好的。
韩元蝶便笑道:“这个正好给三婶娘,三婶娘花儿扎的那么精致,这也就是给三婶娘不算糟蹋了这丝线了。”
她还笑道:“三婶娘好容易回来一回,定要给我扎几个新鲜好看的花样子,今后我也好照着绣呢。”
韩三爷是特特的带着妻子儿子回帝都过年的,因有职在身,也不能长久留在帝都,眼见的过了年就要走了,韩元蝶这还未雨绸缪上了。
说起来韩元蝶其实还是挺有当家主母的架势的。
三婶娘郑氏抱着刚刚哄的不再哭的儿子,听了这话笑道:“我还想着回来家里,找嫂子们、大姑娘寻几个新鲜花样呢,到底是帝都,自是比我们那边穷乡僻壤的好。”
她也是有眼力价的,虽说没见过程安澜,更没见过他们相处,可眼见得这样自然,丫鬟们也无异色,老太太和大嫂子都没过来,便心中有了分数,只在这里说笑了两句,就顺便指了件事,抱着儿子走了。
韩元蝶接着把东西都清理分派好了,连给宫里淑妃娘娘、六公主的也都装好了,才走进去坐着说起正事来:“你从宫里出来,就过来了?”
“我先去了趟走马胡同,早前我是打发人把东西都送那边儿了,就过去拿东西。”程安澜说:“我看那边都收拾的很好,嗯……”
程安澜想了想才想出话来赞扬:“什么都很清楚。”
韩元蝶扑哧笑出来:“黄鹂是个好的,东西交给她都是放心的,不过那边儿呢?你不去?”
她说的哪边,她和程安澜都心中有数,且也只是在她跟前,程安澜不像在外头那样只管不理会,程安澜道:“我还没回去,这会儿也不打算回去,嗯……你觉得呢?”
程安澜本来打的主意就是看看他们家圆圆怎么说。
韩元蝶手托着下巴,歪歪头,有点儿意外,甚至是不由的思绪飞的远了一点儿,现在她算是明白一点儿程安澜了,是以回想起上一世的有些事情,她几乎都能想到些可能的结果。
上一世虽然没有江南危局,没有程家这样明目张胆的将程安澜除族这样的事,可是有好几次,他们两口子是有机会分出来,搬到外头自个儿住的。
程安澜也似乎是问过她的意思,可是她当时,口是心非的表示,逼着家里分家或者单自个儿搬出去,总不是什么好名声,叫人在背后说着不好听。是以也就搁下了。
韩元蝶想: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傻呢?自己的日子,管别人在背后说什么呢?别人怎么说,那也是别人的想头,日子却终究还得自己过呢。
照着她如今知道的程安澜的脾气本事,若是当初她说的不一样,便不是她提出要搬出来,只要愿意附和程安澜,说不准就真搬出来,或许她的结果便不一样了……
前世今生,那曾经有过的无限可能,韩元蝶一时间想的有点多,叫程安澜看起来,她便好似在左右为难,一时难以下决断似的,连大眼睛看起来都呆呆的了。
叫他心疼。
是的,程安澜觉得,这样的韩元蝶叫他心疼,叫他心中原本刚硬的念头都柔软了下来,他不想她这样,不想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宁愿自己艰难一点,换她不要这样为难。
何况,如今他长大了,就算回到那个地方,他也艰难不到哪里去,而且他也能够保护她的。
他只愿意看她笑,看她大眼睛闪烁如天上星子,快乐纯真,不用苦恼不用为难,就像他从小那会儿见到的她,程安澜虽然不善言辞,可心中却是透彻明亮的,不由的便道:“就是回去也不要紧的。”
咦?韩元蝶更歪了歪头,程安澜这是什么个意思呢?
程安澜不愿意回去那是肯定的,如今的韩元蝶多么了解他啊,程安澜生母之死,程家脱不开关系,生父又不在了,程家多年来只当没他这个子孙,凡事没为他想过,而且看如今,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连除族这种事是做了出来,也确实没有回去的必要的。
虽说如今之人没有宗族便如无根浮萍,孤苦无依,可是程家这样的家族,只知锦上添花,并不雪中送炭,真有事了,比外人撇的还干净些,毫无宗族庇护之意,还有什么意思呢?
以前是苦无机会,如今这样大大的机会就搁在跟前,程安澜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程安澜接着道:“你若觉得不好,我回去也不怕的。”
原来是这样!韩元蝶恍然大悟,上一世程安澜面对她,是如何让步的,她终于明白了,其实,这叫她有点哀伤。
这一点哀伤叫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然后又笑起来:“不行,回去做什么!除非有好处。”
“什么好处?”程安澜很老实的问。
韩元蝶想了想,她也没有想到十分具体的好处来,可是她也不愿意程安澜就这样回去,说除族就除族,说记回去就记回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韩元蝶笑道:“什么好处我是不知道,可不管什么好处,第一要看得到的实实在在的,不要那等虚头巴脑的,说什么今后如何如何,今后的事总得今后再说,这会子说的天塌下来那也不管用。二则,还得够分量有用的,可不能轻飘飘的就罢了。”
韩元蝶还真不如以前那样讲究,她很实在的,毫不避讳的跟程安澜说:“你们家的人,我是知道的,你念着是一家子,往后退一步,他们只当你好欺负,拿捏得住你,今后再有这样的事,再来一回,就是他们不怕没脸,你还不得叫人笑死啊?”
“就是如今这样,你若是消没声息的回去了,帝都这么多人,不知道多少人瞧着,私下里还不拿着当个笑话讲?你出去走动,不知多丢脸,就是我,也不好意思见人!”韩元蝶说的可顺口了,完全没想到他们现在还不是夫妻呢。
于是程安澜眼睛发亮:“嗯,对!你也不好意思跟人说呢。”
他说:“对对对,为着你,这事儿也不能轻易就这样了。”
韩元蝶好似还没发觉自己哪里说的不对似的,她有一种生怕程安澜吃亏的心态,似乎他格外笨格外傻,不知道为自己争取似的,还嘱咐他:“有什么事,你打发人来跟我说一声,别就急着答应了。凡事拿拿乔,我瞧着也飞不了的。”
“嗯!”程安澜说:“我明白了。”
韩元蝶弯起嘴角:“还有一件事,我原想找洛三的,正好你回来了,我就跟你说,常姑娘要在京城里开个药铺,已经预备好了,请人看个好日子,这几日就要开张,我想找几位军爷上门去看看,免些麻烦,你说行不行?”
常小柏原本是要带着弟弟出京去的,只不想半途遇到沈繁繁,救了她,算得间接的在齐王殿下跟前立了功,如今又在不少贵女处露了脸,眼见的在帝都更好些,弟弟读书也有着落,常小柏就留下了,如今打算盘个药铺做立身的营生。
韩元蝶便预备去捧场。
“好,我回头安排几个人就是。”程安澜应下了,这样小事,对他来说并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