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顾山长自高台北边的房舍缓缓走出。不同于以往宽松飘逸尽显文人风骨的长袍,今日他特意换上了学正官服。做工精致的黑色官服领口、胸前以及袖口各镶了暗红色滚边,穿在身上尽显庄严肃穆的官威。
微微捋下打理好的胡须,顾山长用郑重的语气介绍了空海大师生平事迹,包含他出神入化的医术、如何不慕富贵、这些年来又走过哪些地方帮过那些人。之后又用敬仰的语气道明他个人对于大师的敬佩和叹服。
阿瑶坐在下方靠前的位置,能有如此好的位置还多亏了苏小乔。书院学子满心盼着空海大师开坛讲学,盼星星盼月亮,真正等到这一天时积极性自然是非比寻常,占起位置来也是争先恐后,丝毫不顾什么淑女君子风范。这时候苏小乔体格上的优势就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一众身娇体弱的江南女子中,她扛着条凳一马当先地冲进去,勇往无前的气势像极了征战沙场的将军。
一番拼杀后她成功抢到了第二排的黄金位置,至于更前面的位置则是沈墨慈专属。她也是刚才知道,因为晨读开始的时辰太早,夫子大多不会过来,多数时候都是由学业最好的学子领读。而且平日夫子课业上有多余吩咐时,大都也由他们代为转达。
这样类似于学子中管事的职位,东林书院有两个。男学是宋钦文,而女学这边则是沈墨慈。此刻两人平行坐于第一排,男子身着浅绿色袍服,女子身着月白色衣裙,衣冠楚楚端坐于人前,同样精致的面容让见者眼前一亮,然后忍不住夸一声好。
这不,被顾山长隆重请出来的空海大师登上高台后,拱着罗锅背居高临下左右看看,最终目光定格在最前排,洪亮的声音开口说道:“顾山长过誉了,贫僧不过一介僧俗,垂垂老矣,哪赶得上这台下的学子风姿斐然,如旭日初升、嫩芽破土般欣欣向荣、朝气蓬勃。”
谦虚之言分从什么人嘴里说出来,若是个一事无成的赖汉这般说话,众人只会当他酸腐自卑拿不出手;可同样的话换成名满天下的空海大师来说,那就是为人谦虚有涵养。
能得到空海大师一句赞许之言,不仅东林书院众学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连顾山长也觉得脸上大大增光。
而做在沈墨慈背后的阿瑶总觉得,空海大师说这话时,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盯着她看。四目相对时,他满是皱纹的唇角更是扬起慈祥的笑容,而眼睛也好像调皮地眨了下。
眨眼睛?大庭广众之下得道高僧空海大师怎么会做出如此不庄重的事,这一定是她的幻觉!
不知道怎么最近总是出现幻觉,等墨大儒之事过后,她一定要去庙里好生拜拜佛。
在她胡思乱想时,空海大师也一直在关注着她。
这便是小侯爷心心念念的胡家姑娘?还真是满脸福相,周身这福气深厚的……怎么说呢?他大半生阅人无数,连天下最尊贵几个人也都见过,但这等深厚的福气还真是生平罕见。
惊讶之下他多看了几眼,这几眼让他慢慢看出了门道。不对,的确是福泽深厚的命格,可这福气中隐隐搀着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不能说是坏东西,只是那东西隐隐与福气相冲。
认真分辨后他才发现,那是善气。
因为善良而生生折损福气之事他也不是没见过,这天下间有太多人因一时心善而引狼入室,好点的落个伤心失落,坏的不乏家破人亡。可那些人大多是因福气不足,像胡家姑娘这般深厚福气,还隐隐有被善气压制的危险情况,他生平还是头一回见到。
多年修佛而越发平静的心终于起了波澜,若先前他是因小侯爷吩咐才入青林书院讲学、顺带找个机会收胡家姑娘为徒,现在则多了几分主动和甘愿。
这些心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空海大师面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维持着始终如一的和善,他目光一转看向男学最前方。
这便是小侯爷每次提起时忍不住咬牙切齿的“表哥”,倒是个风姿如玉的公子,只是命犯桃花,空有才华而郁郁不得志,蓝颜命薄,不过也并非全无转机……
余光瞥向女学那边的黄衫少女,想起小侯爷之前恐怖的神色,他赶紧收回心思。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尽量直直身子,他看向下方。
“贫僧不过是一介僧俗,学问上算不得精进。贸然说起只怕言之无物,未免误人子弟,今日便照书院日常授课说说。”
话说到这意思很明白,他要按平日授课的内容说,自然需要一本课本。
顾山长没想到空海大师会如此务实,以他的地位随便说点什么,就算就地打坐给念经,面前这些学子也得装出十分受教、大彻大悟、感激涕零的模样来配合。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这样,甚至还配合着书院学子的进度来讲。
他还有什么要反对的?
当即他便抬足转身,准备入书院内给大师找一套全新的书。可还没等步子迈下去,大师已经止住他,只道借在座学子的一用即可。
能被大师借书,这可是天大的荣耀。若是大师翻阅过程中看到书上注解或其它,对学子起了惜才之心指点一二,那这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不用多想,顾山长便将这项美差给了他最欣赏的学子——宋钦文。
“钦文,且将你的书呈上来给大师一用。”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艳羡之色,那可是戏文中龙宫龟丞相化身的空海大师,名满天下的活神仙,自己的书能被他用一用,那得是多大的脸面。一时间书院众学子,无论男女皆是眼巴巴地看向宋钦文。不少人懊悔,自己平日怎么没有好生读书,赢得顾山长喜爱,不然今日这等好机会就是他们的。
毕竟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宋钦文平日表现的再稳重,如今面对天大的好事,他也忍不住内心雀跃,如玉的面庞泛起几丝红色,无端添了几丝喜气。
尽量稳重地站起来,他双手捧着书走向高台,微微躬身朝前递过去。
“多谢。”
点头说完,空海大师接过来,当着台下百余双钦羡的眼睛翻开后,脸色突然急剧变化。他赶紧合上书,连带着另一只手往书底下捞,作势想接住那个东西好好藏起来。可似乎是年迈手脚不灵活,下面的手出现偏差,非但没有接住,划抓之下反倒将藏在书中的剩余一半揪出来。
当着顾山长的面,在书院所有人的目光中,一个像极了锦帕,但又比锦帕多几条系带,大一些且形状不甚规则的大红色布料自书中落下。被风一吹,飘在高台南侧的木质雕栏上,正好面对坐在南侧的书院学子。
“此乃何物?”这事大多数男学子的反应。
“啊。”尖叫声来自于右侧一小撮正在捂脸的女学子。
坐在第二排阿瑶将雕栏上悬挂之物看得清清楚楚,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姑娘家贴身的肚兜。
宋钦文书中怎么会夹这种东西?而且这件肚兜看起来有些眼熟。稍微一想她也就明白了。那活灵活现的莲花,不正是她最常用的花样?再细看过去,连花瓣上渐变的配色、脖绳独特的打结方式都与她一模一样。
是她的!
可她的贴身衣物从来都是妥善保管,即便穿一回就不穿了,也会洗净叠好放入专属她的库房,绝不可能出现在宋钦文手中。
怎么会出现在这?
阿瑶咬唇,心中隐隐想到另一种可能。是奶娘,前几日查获的账册中她私自偷出去她不少衣物,其中很有可能夹着贴身衣物。
想到这她脸色一阵发白,强忍住恐惧抬起头,却看到正前方沈墨慈身体比她还要僵硬,甚至僵硬到连爬虫落到脖子上她也没有丝毫察觉。
难道肚兜不是她的?想到方才竹林中浅青色与月白色交织的一幕,她心中有了大胆的猜测。
仅仅片刻功夫,不少男学子已经认出了这东西,高台下人群中彻底炸开了锅。方才宋钦文上去送书时,众人虽然难掩羡慕,但本心里他们并无多少反感情绪。宋钦文人长得好看、读书也够努力,更难得的是他身上从无傲气,遇到同窗有困难时向来不吝于伸出援手,多年下来他很受书院众学子钦佩,甚至早上他们看到宋家马车时都会自觉退让,让他先行通过。
可如此一个几乎堪称完美的人,竟然会在圣贤书中夹女子贴身衣物。这会不少人已经脑补出这样一幕:晨读时宋钦文坐在夫子位置上,居高临下看似一本正经的领读,其实藏在桌子下的手捏着一件红色肚兜,轻轻抚弄细细摩挲,心有感触时还会假装感悟圣贤之道,闭眼细细回味。
幻灭,不过如此。
意味深长的目光从下面投上来,被眼前一幕惊到的宋钦文呆若木鸡,完全忘记了辩解。
眼见兄长置身于不义之中,宋钦蓉急了。身边嗤笑声传来,她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指向阿瑶。
“是她,前几日她借了我哥的讲义说是熟悉书院功课,一定是她偷偷夹进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恩,我就是这样的做好事不留名
有没有感觉到打脸的节奏,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把只看文不撒花的小霸王们炸出来,( v?v )
☆、打脸(上)
胡家姑娘将贴身小衣塞进了宋钦文书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宋钦蓉言之凿凿的指责声,将在场所有人集中在高台上的目光转移到女学第二排。
清早乍见宋家马车上多个小表妹,他们还没往那边去想。可现在宋钦蓉的话说出口,众人却有志一同地觉得此事并无可能。
宋钦文是谁?那可是他们青林书院的大才子,文曲星下凡的人物。自他入书院后,历年男学榜魁首就再没换过人。文采好不说,还面容俊朗、性情温和,这般好的男子,连同为男子的男学诸人都丝毫讨厌不起来,更不用说豆蔻年华的少女。
女学诸人与之接触尚少,就这样不少姑娘见到宋钦文都要红了脸。那胡家姑娘可是宋钦文表妹,自幼青梅竹马长起来,又怎会不春心萌动。
这样稍微往深处一想,不少人已经深信宋钦蓉所言,连带着眼神也变得或暧昧或鄙夷。
察觉到周围气氛变化,宋钦蓉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解了兄长危机。读书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声,兄长虽然有才,在书院中也颇有威望,但挡不住背后有人眼红。人言可畏,再过几个月他便要参加乡试,此时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至于阿瑶……她看向所有人目光集中处的阿瑶,似乎被吓住了,这会她低着头不发一言。
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宋钦蓉心底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多年以来都是她在阿瑶跟前做低伏小。虽然每次都会得到些精美的珠宝首饰,可那些于常人来说天价的东西,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别人拿自己不稀罕的东西随意扔给她,而她却必须欢天喜地的接住,这让她感觉屈辱。
如今风水轮流转,肚兜之事一出,阿瑶日后必然要嫁给兄长。以这样不光彩的方式嫁进来,她一辈子别想挺直腰杆做人。
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想到这宋钦蓉越发激动,这会她丁点不怕得罪阿瑶。得罪了又如何,除了兄长她还能嫁给谁?嫁进宋家想过舒坦日子,就得讨好她这个小姑子。
心下越发坚定,言辞上她也越发激烈。
“阿瑶,你怎么能这么做。哥哥开春就要参加乡试,他寒窗苦读十几年就是为了这事,如此紧张的时刻自然要心无旁骛,你怎能让她分心。”
各种指责之言倾泻而出,言辞越来越激烈。在宋钦蓉口中,阿瑶成了为了儿女私情丝毫不顾其他,□□又不知事的可恶女子,和该被世人唾弃。
宋钦蓉越说越来劲,到最后女学这边的姑娘们都有些听不下去。
“阿蓉,这么说有些过了吧。”
宋钦蓉一顿,“我……”
一直坐在最前面的沈墨慈扭头,可怜又可叹地说道:“今日大师也在,事关重大,阿蓉也是关心则乱,一时口不择言。不过少女心思向来细腻而敏感,不宜宣诸人前,但归根到底也没什么大错。大师佛法高深、睿智通达,定能谅解这点无心之失,大家也不必太在意。”
此言一出,顾山长眼前一亮,高台下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年少时谁没有过些许思慕之情,只是大多数人都把这点细腻的感情揣在心底,轻易不会说出口。可说出口又如何,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他们枉为读书人,读了这么多圣贤之书,竟然连最起码的宽容都做不到。
一时间不少人为方才那点小心思而愧疚,连带着他们也对敢于站出来说公正话的沈墨慈高看一眼。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阿瑶,将沈墨慈方才紧张情绪看得一清二楚,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愧是前世最好的姐妹,宋钦蓉和沈墨慈,这两个人一个□□脸一个唱白脸,直接把本来疑点慢慢之事盖棺定论,所有的脏水都泼在她身上,后者还得了个宽仁友善的好名声。
这法子虽然脏,但盖不住她有效。
低头,唇间讽刺意味越来越浓。飞快地将整件事在脑子中过一下,阿瑶悲哀地发现,前世今生她一直活得比较单纯,并不擅长勾心斗角。这个当口,她压根想不出沈墨慈那样好处尽占的法子,只能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但怎么都比沈墨慈好处占尽要好。
下定决心后,阿瑶终于抬起头,在百余双眼睛的注目中坚定地说道:“肚兜不是我的!”
不是她的?谁信!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宋钦蓉步步紧逼,其实这会她心里有些发慌。阿瑶为人她了解,虽然任性些,但绝做不出这般出格的事。可如今她也是骑虎难下,兄长的名声、宋家的富贵全寄托于此事,今日这件肚兜不是她的也得是她的。
听到后面这话,沈墨慈瞳孔微缩。她当然知道那件肚兜是谁的,她生来早慧,虽是庶女但却把家中嫡女完全比下去,在沈家后院占尽了风光。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却始终比不得胡瑶。托生成皇商胡家独女,被爹娘捧在掌心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让人难以企及的一切,有些人就是好命。
可她偏不信命!胡瑶有的她也要有,衣裳她能比着做,珠宝首饰如今她买不起,但总有一日她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
只是为什么她的肚兜会出现在这?虽然是根据胡家奶娘偷出来的东西所仿制,但不同的绣娘所做东西肯定会有细微差别,会不会被她看出来?
刚想到这点,面前突然传来少女清亮的声音:“是她的!”
君子竹旁,当着空海大师、顾山长以及书院所有学子的面,阿瑶抬起右臂,纤细的手指直接指向沈墨慈,神色中是说不出的坚定。
“阿慈刚还在为你说话,这么快你便恩将仇报。”最喜欢的阿慈被冤枉,宋钦蓉比本人还要着急。
“方才入男学前,我亲眼见到宋钦文与沈墨慈在竹林中相会。”
“真是天大的笑话,方才我哥与阿慈一直在忙着布置男女学座位,在场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又怎会平白无故出现在竹林中。”
“哦~”
没理会宋钦蓉,阿瑶转身看向高台上的宋钦文:“实不相瞒,你也知道我胡家人对色泽比较敏感,表哥这身浅绿色衣袍虽与竹林相似,别人可能分辨不出来,但我却绝不会认错。阿蓉表姐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护沈墨慈到底,但读书人自有其铮铮傲骨、君子风度,不会随意欺瞒他人。表哥,我所言是真是假你应该很清楚,当这么多人面你倒是说说。”
面对满脸信任的小表妹,宋钦文陷入到空前的犹豫中。尤其当他看到阿慈恳求的目光时,心下更加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