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同抹了把眼泪,嘟囔了声“我知道”,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她想到了明明才30出头,却意外死去的父亲,想到了刚才在风雨中独自撑伞而立的卢阿姨。
人生如漫漫长河,不但从高处往地处汇流,奔流气势日渐增强,下落的海拔却再也无法回溯。
江俨然没办法寻回失落的童年母爱,没办法彻底扭转儿时养成的孤僻性格;她没办法扶起卧倒黄泉的父亲,没办法填补让他们之间空白的18年。
窗外的大雨仍未停歇,雨滴敲打玻璃,一声一声急促而焦虑。
江俨然抬手要去擦她脸上的眼泪,却被她反握住双手:“那个卢阿姨,真的是你亲生母亲吗?”
江俨然手掌上的温度,骤然退却。
“她还在外面淋雨,就在我的车旁——她一直求我,一直……”杨曦同被他眼里渐渐显露的寒光刺中,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人,我没有要劝你,我就是、就是觉得你应该有知情权……”
“她不是。”江俨然笃定地吐出三个字,“她不是我母亲,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以后看到她,就这样告诉她。”
“可是……”
杨曦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这世界上什么都有,唯一缺的,就是后悔药了。
可“如果”这个词,偏偏只有在懊悔不已时,才最叫人惦记不已。
江俨然的手术在下午3点,2点40分不到,他就把杨曦同单独留在行政楼底下的操作室,急急离开了。
杨曦同看着空调底下挂着的衣服,犹豫着看了下时间。
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雨还那么大,那个卢阿姨……还在那里吗?
江俨然那么肯定地咬死自己跟她没有关系,反倒让杨曦同更加觉得疑惑。
在她看来,江俨然虽然总是板着脸,骨子里却不是那种真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社恐者。他渴望他人的关怀,也极度地想要将得到的那点爱回馈出去。
仿佛这样一来,手心的那点温暖就能越来越多,星火燎原了。
她刚刚认出他的时候,他也因为愤怒,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他们曾经是童年玩伴的事实。
如果卢阿姨真的是他亲生母亲,如果他将来后悔……杨曦同站起又坐下,到底还是拿了伞,穿过长廊,朝着熟悉的小径走去。
暴雨倾盆,绿色的小车远远看去恍如小小的花坛,并不见什么人影。
杨曦同松了口气,正要往回走,蓦然注意到小车不远处,那把被吹得东倒西歪的雨伞。
伞还在这里,那人呢?!
“卢阿姨!卢阿姨——”杨曦同一边喊,一边小跑着往前看去——小polo右侧的后车门边,无声无息地躺着一抹碎花衣料。
杨曦同吓得赶紧上前,手都快碰到她身体了,才蓦然响起江俨然说过的急救常识:倒地的病人原因千千万万,不能胡乱搬动和扶起。
她把伞撑到她头部附近,开了车门,翻到手机给江俨然打电话。
上了手术台的江俨然当然是不可能接电话的,杨曦同撩下电话,大步跑向最近的科室。
离行政楼最近的,其实是住院楼。
好在各科室之间沟通顺畅,护士这边在通电话,那边就有医生和护士推着平车随着杨曦同往雨中跑去。
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风雨已经将遮在卢阿姨头上的雨伞刮开了。
几人合力将人抬上担架,冒雨推回室内,坐工作电梯上手术层,沿着满是病患和家属的绿色通道往急诊转移。
杨曦同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雨时她帮忙撑伞,没雨了也仍旧亦步亦趋地跟着。
卢阿姨的脸色这么差,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衣服全湿透,呼吸器都用上了……杨曦同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如果江俨然现在知道她这样,如果……
她被自己的假想逼得喘不过气来,一会儿觉得江贝贝必然是要哭的,一会儿又觉得他即便是哭也不会叫人看到。
毕竟,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看着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真正身临其境一脚踩上去了,才知雪花其实是不会融化的泡沫,厚厚的积雪是温暖的棉絮。
就连最最难熬的童年时光,也只会盯着比自己还要弱小的流浪猫无声倾诉。
她不知道江俨然还有过那么多次隐蔽性良好的打架斗殴,不知江俨然一直到出国留学都没完全丢弃这个有些暴力的发泄方式。
她心里的那个江贝贝,犹如小王子眼中的玫瑰花,须得靠玻璃罩子才能躲避夜晚的凉风。
也是因为这样,“照顾一下这个可能是他母亲的女人”的念头,愈来愈强烈地在她脑海中成型了。
***
江俨然今天跟的这个手术,是个需要三科室会诊的大手术。
27周的孕妇肝部查出巨大的肿瘤,一激动羊水又破了。肝胆外科、妇产科、儿科三方人马齐聚,这边要切掉威胁巨大的肿瘤,那边还得照顾即将早产的孩子。
江俨然跟在妇产科的医生后面,接过小得几乎只有成人的手掌大的小小婴儿,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捧进保温箱。
小小的身体,小小的手掌,小小的五官,通通都蒙着层不健康的黯淡颜色。
哪怕接上了呼吸机,也仍旧没办法带动起发育不全的肺功能。
“这孩子,肺功能不全,消化系统也不行,”主任看着检查结果感叹,“外周静脉这么细,给药都给不进去——试试中心静脉置管吧,总得试试。”
江俨然应了一声,他在急诊轮岗那么久,又跑了那么久院前,静脉穿刺技术锻炼得着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