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前。小孩子们先困了,一个个被抱进房去睡觉了。
刘诩看身边云扬,虽然整晚一个哈欠都没有,但倦意难掩。刘诩抿唇笑笑,折腾了一天,云扬能挺到现在,也算硬气。
“父亲母亲,天晚了,早歇吧。我们来守岁。”刘诩看向已经哈欠连天的二老。
“也好。”简父点头。简母捅了他一下,他立刻清醒。
“都别守着了。年年不都是这样,白熬抠了眼睛。你一路车马劳顿,也早歇吧。”简母一边说,一边冲云扬使眼色。
云扬明白老人意思,红了脸。
刘诩笑眯眯地看他们互动,不作声。
云扬实在做不出来回应,只低着头。
简母恨铁不成钢,又是个强悍的,起身扯了云扬一下,嗔道,“飞白,愣着做什么,你家主乏了。东厢已经收拾好了,快睡觉去。”
云扬窘极。
刘诩也被震了下,深叹母亲的个性。
赶紧起身拉云扬,“啊,晚了,大家都安歇吧。……飞白,随我进东厢……”
“哎,快去快去。”简母抚掌高兴,又大着嗓门嘱咐,“飞白啊,先别睡,娘待会给你送汤去。”
云扬出门时,绊了下,脸红如彤云。
“有劳母亲。”刘诩回头致谢,却被云扬手上使力,拖着下了台阶。
看着双双进了东厢的两人,简父简母如释重负。看来再抱个小孙子的想法,离实现的距离,已不远矣。
年初一。
云扬感觉还没睡天就放亮了。咬咬牙,撑着就要起来。
“做什么?再睡会儿。”刘诩翻了个身,拉住他。
“世子会来拜年。”云扬一动,腰酸腿疼。这一夜,比守岁可累多了。
“喔?”刘诩睁开眼睛,“赫蒙宣?”
“嗯。”云扬看看天,“年年都是头一个来。”
“这小东西。”刘诩很不满意有人扰了清梦。
云扬俯身亲了她一口,“你再睡会。”
“嗯。”刘诩闭了眼睛,“喔,带元忻见见赫蒙宣。”
“……是。”云扬低应。下了床,轻手轻脚穿戴,转目,刘诩已经睡熟。云扬出了房门,见赫蒙宣正被奶娘引着,从房里出来。
算起来元忻比赫蒙宣小了不到两岁,正好是以太子召伴读之名,召入京。估计这就是陛下的打算。
简宅一开门,果然迎来了第一位拜年客人,世子赫蒙宣。
小家伙身量不矮,又好动好武,行动举止,颇有虎虎生威之势。人进来,先执子侄礼,给云扬拜年,“先生新春如意。”
云扬还了全礼,“世子新春如意。”
赫蒙宣转目看到元忻。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一个小弟弟。
“这位是……”
“是在下家主的嫡长子,”云扬招手,“忻儿,这是世子。”
他故意隐去了元字,毕竟皇长子的名字,西北郡府的世子还是熟知的。
赫蒙宣想起飞白先生说过,今年他家主会回家来。他环目看了下,并未看见那位传说中的神秘家主,想是并不想见他。心里狐疑又好奇,却也知不好追问。
转而拉住元忻,热情殷殷地说,“忻弟弟是在京里长大的吧,打过猎没?喜欢爬山不?见过冰川没?初六我们去登山赏冰川,西北烈山的冰川,可是天下闻名,最是雄奇壮观。到时,还可猎到越冬的岩羊,又肥又滋补,冬日晚上架篝火烤来吃,香飘十里地,最是养人……弟弟同去可好?”他声音清越,说起这套事情,眉飞色舞,听者如身临其境。果然引得元忻颇向往。回目瞅云扬。
云扬作主点头。
“到时,先生也同去吧。”赫蒙宣很热切相邀。绕了一圈,这才是他真正目的。
看他眼巴巴的样子,云扬微微笑笑,“谢世子相邀,在下……”如今陛下在堂,他还真没把握能同去,不过元忻去了,他若能同去,倒能就近护卫,遂也自已作了主,“好,初六同去。”
赫蒙宣终于雀跃。又说到过年府里清闲得很,又不上学,又不用练功,正好带元忻去街上逛逛。
“忻弟弟,明天我带你去逛逛。廊府住民逾万,有七八个异族混居着,过年时,风俗尽不相同。赛马摔跤,斗灯闹戏,热闹有趣。玩累了,咱们就在外面吃。若论美食,也得看咱们西北。但凡风味,做得热乎乎的,现吃才有滋味。包回府里,就无趣了。”他说得生动传神,听得元忻又是一脸向往神情。于是小家伙转目又看云扬。
“忻儿同蒙哥哥去吧。”云扬笑着止住赫蒙宣话头。
赫蒙马上理解了云扬不能同去的意思。虽有些失望,但面上不显。和元忻两人手拉手兴高采烈地说了好半天,才辞别。
小世子热情洋溢,一阵风来了,又一阵风而去。
元忻久在宫中,何曾见过这样坦率热诚,又会玩有趣的人。一颗心早飞到明日去。
见刘诩自屏后绕出来,他马上扑过去,欢跃地说,“母亲,明日您和父侍一同去好不好?”
刘诩温和笑道,“不成。明天你父侍有事情。”
“喔。”元忻想着父侍和母皇都不能去,只要准自己去也行。便欢喜地玩去了。
刘诩负手,望着元忻欢脱背景,轻轻皱眉。
这个赫蒙宣,成熟大气,还会使手段,倒比一般同龄孩子高明出不止一大截。
若做西北郡将来的主君,也的确是不错人选,不过……刘诩有些出神。方才只一见,她就有强烈预感。同命定的太子储君元忻比,赫蒙宣,太阳光,太强势。三岁看老,届时,臣强主弱,可不是她乐见。
云扬在她身侧,一直注意她神情。见她脸色阴晴不定,便知她对世子观感。沉吟了下,和声道,“为君之道,君不必项项都强于臣,关键是要有识人用人之能。”
刘诩亦明白他的意思,缓了缓神色,拉住云扬手,沉默半晌。
“可是忻儿……太缺历练。”
云扬垂眸。召赫蒙宣入宫陪伴太子殿下,是陛下早订下的。如今见到真人是这样的,却又起了戒备心。
“这位小世子,是你学生吧?”刘诩气息一松,笑问。
“……算是吧。”云扬点头。是他启的蒙,直到现在,也保持着三日一次进讲的频率。政事上,小世子已经初初涉及,他常在一旁提点,也会拿些简单的政务让他应对。算是立事早的了。
“果然……”刘诩笑笑。
西北,民风强悍,事务繁杂。郡主到底是弱女,她的独子,过早地承担了守护母亲的重担。这样的孩子,在摔打和压力中长大,不早慧,才怪呢。
她回目看云扬,心内颇感慨。赫蒙宣的举止作派,有她熟悉的影子。待人处事,妥贴周全,心思细密,想定的事,不惜多绕几个圈子,也要想法子达成,就连说话的方式,也肖似了云扬。
她上下打量还易着容的云扬,形容全变,全没一点旧痕迹。可她还真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六年来,郡主没对他的身份生过疑。不过是心有疑,但嘴上不提吧。郡主是聪明人,既然云扬易容而来,她怎会贸然挑破了,只有难得糊涂,才把长长久久把人留在郡守府,她母子身边吧。
“年后会册立太子。”刘诩状似无意道。
云扬抬目看她。
“扬儿你,也随我回京吧。”刘诩握紧他的手,轻声。
年初二。皇子出游。
云扬早早调整好人员,大批护卫隐在人群里,护着元忻和世子,逛街去了。
这天,简家两个远嫁的女儿,回来了一个,见到长姐,难免激动一番。一家人亲亲热热地。
午后,云逸的马车按定好的时间,低调驶进院子里。云扬卸了易容,从房里出来。
简氏二老正在院里待客,正惊叹来人气度不凡,回目就看见一个绝美男子,从东厢出来。
脱掉文士布衣,云扬穿了一身武将常袍。箭袖封腰,素色的披风,一直垂到脚下,随微风,轻轻曳起。
云扬走到二老面前,撩衣跪下,“孩儿飞白,隐面容,埋姓名,在二老身边六年。请恕欺瞒之罪。”
简母半天才缓过神,拉起云扬,从头看到脚。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怀疑是天上的神仙羽化成人。
“天啊,这样人才,我家大女好大福气。”
云扬略红了脸。
云逸负手站在车前,心内五味杂陈。
送走云扬。简母还有些缓不过劲来。身侧,一双温柔手臂搀扶住她。
转目看,是刘诩。
简母望着女儿笑脸,不禁老泪纵横。是他们对不起孩子,三十多年来,这孩子却从不怨怼。不仅照顾一家住行衣食,还要把这么好的一个飞白送到他们身边。
“母亲,别哭了。”刘诩安抚地拍拍老人的手,“我全明白。”
“是不是要带飞白回去?”简母用的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刘诩心里有些感叹,百姓虽淳朴,自有大智慧。
“母亲舍不得?”她笑问。
“不不,舍得,快带他回去吧……”简氏二老一起摆手。
“他侍奉双亲不尽心?不然怎会一丝挽留也没有?”刘诩故意板起脸,“该重罚他了。”
简父急得脸通红,简母抚掌大急,上手拍她后背,“你这孩子……”
刘诩背上一震,有些怔忡。一生中,从没有人敢碰她一个手指头。她所经历的亲情,大多是尔虞我诈的笑面藏刀之人。母亲这一拍,又亲呢,又窝心,让她一下子红了眼睛。
“母亲,我都明白。”她鲜有的,象个小女孩般,依在母亲身边,轻翘起唇角,“带他回去,明年,还你们一大一小两个来。”
“啊?”老人眨眨眼,一大一小?这话哪能听不明白。这是许个孩子给他们养了。
“初霁,明年你也一起回来?”简父试着问了句。
刘诩沉了沉,抬眸笑道,“先让飞白两边跑吧。我……京中还有事情,料理完了,还得几年。”
二老一左一右,拉着女儿的手,欣慰笑了。
堂内,团年饭已经摆起。大人们围在桌前,一齐忙碌着。小孩子们嬉耍追逐。饭香蒸腾着热气儿,刘诩笑看了会,眼里也蒙了雾气儿。若是能成功走下神坛,回到这烟火人间,有爱人,有孩子,有双亲,有近邻。云扬曾给她描绘过的美好画卷,仿佛就在眼前徐展。
一生何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