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下头仔细看她手上的针孔,轻声问她:“还疼吗?”
赵大玲本想摇头,眼珠一转却点了点头,“疼!十指连心,痛死我了。”
长生的脸上露出比自己挨扎还要难受一百倍的神情。赵大玲得寸进尺,“帮我吹吹!”
长生羞涩地扫了她一眼,脸上的红晕一直沁到了脖子上。赵大玲固执地伸着手,直到他红着脸鼓起两腮在她手指上吹了一口气。温暖的气流拂过指尖,又从指尖淌到了心底。赵大玲装模作样地摩挲了一下手指,“果真不疼了。”又殷勤地把鞋举到他面前,“试试合不合适。”
长生没动。赵大玲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双鞋,那就扔了吧。我再给你做一双好的,只是不知道还要在手指上扎多少针!”
她作势扬手扔鞋,手却被长生一把握住,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声如蚊呐道:“这双很好,不要再做了。”
赵大玲瞬间满血复活,将一双鞋塞到长生手里。长生不敢再推脱,怕她真的会再熬几晚做鞋,再扎满手的针孔,只能低头坐在柴堆上将露着脚面也磨破了鞋底的破旧鞋子脱掉,他的脚踝生得纤细秀美,赵大玲第一次看到连脚都长得这么好看的人。长生将冻僵的脚伸进新鞋子里,鞋子不大不小正正好,厚厚的棉絮,软硬适度的底儿。穿着新鞋他舍不得踩地,还是赵大玲一把将他拉起来,“不走走怎么知道是不是合脚呢?”
长生局促地手脚都不知怎么放,在赵大玲鼓励的目光下走了两步,方低声道:“很合适,谢谢你。”
赵大玲围着他转了两圈,不满足于他简单的道谢,“暖和吗?舒服吗?不顶吧!不硌脚吧!……”她其实只是想引他说话而已。
她每问一句,长生就点一下头。最后赵大玲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话来说了,郁闷地闭了嘴。谁料长生轻声道:“跟我娘亲做的鞋一样舒服。”
赵大玲松了一口气,她以前从不打听长生的家世,因为她知道长生肯定有说不出口的伤痛。但是这种心灵上的伤痛就像是毒瘤一样,越不敢触碰就会越来越恶化。
“你娘一定很疼你。”赵大玲轻声说道。
提起母亲,长生脸上的线条瞬间温柔下来,“是啊,我娘亲很疼我,家里有很多的丫鬟和仆妇,但是我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和穿的鞋袜,娘亲一定要亲手操持,有时候为了给我赶一件衣服,她会熬几个通宵。我劝她‘让底下的人做是一样的。’可是我娘亲总是说,谁做她都不会放心,只有自己做才心里踏实。”
“天底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心肠。”赵大玲感叹道,她不禁想起了自己远在异世的母亲,也想起了整天骂她却疼爱她的友贵家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首《游子吟》,真是道尽了慈母心。”
长生咀嚼着这首诗,瞬间湿了眼眶。父亲含冤而死,母亲悬梁自尽是他心底不能触碰的伤痛,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此刻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他用手捂住眼睛,痛苦地弯下腰,声音哽咽,“父亲和母亲都已离世,这辈子,我再也无法偿还他们的恩情。”
“不,你错了。他们不需要你偿还恩情。”赵大玲怜惜地握着长生瘦削的肩膀,“他们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长生从手掌中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神色绝望而迷惘,“我活着是他们的屈辱,我宁可当初跟他们一起去死,也好过让他们身后的声誉因我而蒙羞。”
心中刀割一样的疼,赵大玲大声地质问:“为什么你要死?这世上那么多的坏人都活着,那些欺辱你的人,伤害你的人,他们都心安理得地活着,为什么你活不下去?”赵大玲紧紧地抓着他,指甲都嵌进了他的肉里,“长生,我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你以前的身份,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没有伤害过别人,你连一只鸡都没杀过。你告诉我,凭什么是你死?”
长生被她的话震慑住了,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赵大玲缓缓地放开他,“我在半年多前冲撞了二小姐,夫人命人当众剥了我的衣服,打了我二十鞭子。我羞愤难当,跳了莲花池。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我娘搂着我哭得肝肠寸断。我没有死,最高兴的是我娘,虽然她也会骂我没用,骂我给她丢脸,但是她庆幸我还活着。天下的父母是一样的,你的父亲母亲虽然早逝,但是他们泉下有知也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别再说你让他们蒙羞这样的话,如果他们听见了会心疼的。你那么坚强,那么勇敢,那么美好,在这样的处境中,你也没有失掉本心的善良。我相信你是他们的骄傲,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第45章 挺直的脊背
长生在柴房里待了两天,每日大柱子将他的饭送到柴房,但他也没有动过那些饭菜,怎么送过去的又怎么端了出来。赵大玲没有去打扰长生,她知道这种时候他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还是需要自己过,别人怎么劝慰都是没用的。
这日一早,奎六儿出现在外院厨房。两个月前他被长生用木柴燎掉眉毛和头发,一直对长生怀恨在心。此时眉毛和头发都长出来一些,终于不再像一个肉葫芦。他趁着取饭的机会在屋外跟其他仆役大声地调笑:“我说怎么长得跟个娘门儿似的,那小腰细儿得能一把握住,原来是个兔儿爷。可惜爷爷不好这口,要不然还能光顾光顾他的生意。”
旁边几个来领饭的小丫鬟听他说得粗鄙不堪,啐了一口躲一边儿去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仆妇看不过去,“说着不嫌牙碜,长生那后生挺老实的,也没招惹到你,别这么埋汰人!”
奎六儿瞪眼道:“我埋汰他什么了?谁不知道那里是男人找乐子去的地方。这京城里有钱的大爷都是女人瓢腻了,改瓢男人。不过是个货腰的兔儿爷,现如今还装得人五人六,想当初还不是被人压在身/下……”
“哐当”一声,赵大玲拎着扁担从厨房里冲出来,兜头盖脸冲着奎六儿就打。奎六儿跳着脚躲闪,“哎呦,玲子妹妹,咱有话好好说,不带动手的!”
赵大玲满腔的愤怒,扁担落得又快又急,奎六儿挨了几下恼羞成怒,一把抓住扁担的另一头,“我说那兔儿爷,你急什么?难不成你看上他了?你跟着我才是正理儿,那个被人骑过的兔儿爷你也不嫌腌臜!”
“住口!”赵大玲红着眼眶,咬牙切齿道:“他比你这种龌龊小人干净一万倍。”
友贵家的旋风一样冲出来,扬手先给了奎六儿一个大耳刮子,“我让你个兔崽子满嘴嚼蛆!你们一家子才是兔儿爷呢!长生那孩子不多言不多语,是个老实人。我不管他以前在哪儿,是做什么的。现如今他在我这外院厨房做事儿,我就不许别人说他的不是。谁敢再提一个字,老娘就断了他的饭食,让他喝西北风去。”友贵家的说着夺过奎六儿手里的食篮扔在地上,几脚踩个稀巴烂,“滚,让你们院的换一个人来领饭,以后别让老娘再看见你这个畜生,不然老娘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奎六儿还想炸刺儿,但看着横眉立目的友贵家的和举着扁担对他怒目而视的赵大玲,终究是心虚,从地上捡起扁了的食篮,灰溜溜地跑了。
赵大玲将手里的扁担扔在地上,浑身好像脱力一般,只想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友贵家的握着她的胳膊,“行了闺女,回屋去吧。回头娘去劝劝长生,别往心里去,人这一辈子谁没点儿糟心的事儿呢?凡事儿看开点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赵大玲本以为友贵家的会怪她替长生说话,坏了自己的闺誉,却不成想友贵家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百感交集。
友贵家的向叽叽喳喳议论的人群挥手道:“没领饭的赶紧进屋领饭,领了饭的就散了吧,别一天到晚的嚼老婆舌根子,有意思么!”
可是大家刚看完这么一出大戏,哪里舍得走,都站在院子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痛骂奎六儿不是个东西,有的鄙夷长生的身份。
赵大玲惶然地看着一直紧闭着的柴房门,知道那一道薄薄的门板根本挡不住任何的声浪,她恨不得能堵住大家的嘴,或者是冲进去堵住长生的耳朵。赵大玲只觉得自己的心酸楚得要碎了一样,为什么他那么好的人却遭受这么多的不公与伤害。她不敢想此刻的长生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样的羞辱让他如何承受。
紧闭的柴房门“吱嘎”一声打开,嗡嗡作响的人群顿时禁声,大家的目光都望向柴门。
长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身黑色的粗布短裳,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好像严寒中的松柏,并没有被积雪压弯了腰。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神色平静,水晶一般剔透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赵大玲和友贵家的身上,沉声道:“谢谢赵伯母和赵姑娘为我所做的一切。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既然我选择活下来,就知道我会面对什么。我是官奴,曾经被卖到了楚馆,也许我的身体污秽不堪,但是我的灵魂并不卑贱。”
说完这句话,长生越过人群到屋角拿出水桶,如常地去井边打水。八卦的乐趣在于朦朦胧胧一知半解,再以讹传讹添油加醋,如今当事人都说直白了,八卦也就失去了意义。众人无趣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赵大玲透过朦胧的泪光看着长生挺直的背影,这样的长生让人心疼也让人钦佩。
出了正月,老爷为四少爷请了一位老学究做西席,按照岁数来说,四少爷已经算是启蒙晚的了。主要是因为老夫人和夫人一直溺爱四少爷,怕他吃不得读书的苦,所以一直说他还小,直到御史老爷吹胡子瞪眼,拍着桌子说夫人慈母多败儿,夫人这才不情不愿地让收拾了一间外院的书房。
读书就要有伴读,一来给四少爷作伴,营造一个学习的气氛,二来四少爷若是惹先生不高兴了,也有伴读当替罪羊,替四少爷受罚。夫人发话,让府里几个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明天一早都到夫人跟前,夫人要亲自相看。
友贵家的从马管家那里知道这个消息后,高兴得一整天都走路发飘,逢人就说,“我家大柱子要出息了,这孩子随他爹赵友贵,从小就聪明机灵,肯定能被夫人相中,留下做四少爷的伴读。以后我们赵家也要出个耍笔杆子的人了!”
来领饭的齐妈撇嘴,“府里好几个孩子呢,铁蛋,二牛都在选,也不一定就是你家的大柱子。再说了,即便当上四少爷的伴读,也只是给少爷铺纸磨墨,离自己有学问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友贵家的冲齐妈翻了个白眼,“你那是眼热吧,你家只有几个丫头片子,没有这么大的小子,想奔这高枝儿也奔不上。给少爷铺纸磨墨的怎么了?将来就是四少爷的亲随,大好的前程等着我家柱子呢。”
友贵家的得意洋洋,仿佛大柱子已经功成名就。齐妈因没有儿子而在友贵家的面前落了下风,也没的说嘴,只能气哼哼地走了。友贵家的第一次让齐妈哑口无言,自然是更加意气风发。到晚间赵大玲回来,友贵家的忙不迭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你兄弟要发达了,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以后柱子出息了,也能关照着你不受人欺负,这样我就是即刻闭眼也甘心了。”
长生挑了水进屋,赵大玲扫了一眼,满意地看到他穿着新做的鞋,虽然鞋面有点儿歪,但是肯定暖和。长生放下水桶要出去,却被友贵家的叫住,按坐在凳子上,“来来来,婶子看你好歹是读过书的样子,你教教柱子,明天夫人若是问起什么来,怎么回答比较好。”又扭着一直舞刀耍剑的大柱子耳朵把他拎过来,“就知道玩,说正经的,跟你长生哥好好练练,明天怎么回夫人的话。”
正说着呢,外头李婶子来叫友贵家的去打牌,友贵家的嘱咐了几句,跟李婶子打牌去了。长生看了看面前站得笔管条直的大柱子,又看了看一直皱着眉头沉默不言的赵大玲,伸手胡噜了大柱子的脑袋,“去玩吧,我先跟你姐姐商量商量。”
大柱子如蒙大赦,高高兴兴地拿着木头宝剑去里屋的炕上扎枕头去了。长生安静地看着赵大玲,轻声问道:“你不高兴?”
赵大玲在长生面前向来不用掩饰,当下点点头,“我不愿意我弟弟跟着四少爷鞍前马后,仰人鼻息的做小厮,还不如他现在这样自由自在。说是伴读,其实能学到什么呢?不过是在少爷跟前打杂。他还那么小,保不齐会有点儿什么差池。四少爷一直是夫人的宝贝疙瘩,真有丁点儿冲撞到他,还指不定怎么处置呢。在夫人眼里,柱子肯定连四少爷脚底的泥巴都不如。像我们这种家生子,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主子手里,谁会把我们当人看?我担心柱子受委屈。”
长生知道赵大玲说的是实情,做伴读表面上是风光,可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却要给别的孩子做小厮,挨打挨骂受委屈那是家常便饭。长生沉吟了一下,提出自己的困惑,“可是你也不可能让柱子一辈子待在外厨房,待在你娘和你的身边。即便这次不做四少爷的伴读,他再大一点儿,到□□岁的时候也要分到别处去做小厮。你一样会担心他受委屈。”
赵大玲一时语塞,想了想道:“能拖一时是一时吧。人这一辈子苦多乐少,长大了肩膀上就会有责任,就要受约束,就会有很多的无可奈何。柱子还小,我想让他再过两年舒坦日子。”再者,赵大玲也想,两年的时间,她怎么也得挣出钱来,争取让大柱子摆脱当小厮的命运。
☆、第46章 识字忧患始
长生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这毕竟是柱子的人生,他虽然还小,但也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你应该问问他的意思。”
赵大玲把大柱子从里屋叫出来,“柱子,夫人要为四少爷选一个伴读,陪四少爷读书。你跟铁蛋、二牛几个岁数都相当,夫人想看看你们谁合适做伴读。这件事儿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你有机会读书,虽然你的主要任务是陪着四少爷,给他拿着书包,给他铺纸研磨,在他读书时伺候好他,但是只要你有心,也可以从先生那里学到知识。还有一个好处是如果四少爷觉得你聪明又可信,用你用顺手了,将来会提拔你做他的贴合小厮,可能会比府里一般的小厮略有些所谓的脸面。”
大柱子转转眼珠,舔了舔新长出的牙,“那,姐,坏处是什么?”
赵大玲拉过大柱子到自己跟前,“坏处是你必须绝对伺候好四少爷,绝对忠心,绝对服从,不能对他说一个‘不’字。比如上次胖虎强你的玩具,你不愿意给他,还推了他,如果是四少爷想要你的玩具,你不但不能推他,还得高高兴兴地递过去。你若推了四少爷,就会被罚甚至挨打。”
大柱子哆嗦一下,“就像你上次推了二小姐,结果被打了鞭子?”
赵大玲无奈点头,“是,你若是惹了四少爷,也会挨鞭子。如果四少爷打你,你不许还手,只能任他打。如果四少爷爷做了错事,先生不会去责罚他,会让你替四少爷挨罚。还有,如果四少爷出了什么闪失,即便没有你的过错责任,夫人也会责怪你,轻了挨罚挨打,重了会撵出府去,再也见不到娘和姐姐。”
大柱子的小黑脸吓得发白,牵着赵大玲的衣袖,带着哭腔道:“姐,我不要离开你和娘。”
一旁的长生摇摇头,“你别吓他。”
赵大玲扭头看着长生,神色悲哀,“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吗?”
长生黯然,不再言语。
赵大玲搂着大柱子,“姐姐说的只是最坏的状况。但是咱们做事就是要向最好的地方努力,同时做好最坏的打算。现在姐姐问你,你愿意去吗?”
大柱子哭丧着脸,“我不愿意。凭什么四少爷做了错事儿,我要挨罚?凭什么只能四少爷打我,我不能还手?他还不如胖虎厚道呢,我宁可跟胖虎打架,也不愿意做四少爷的拳靶子。”
赵大玲微微放心,头抵着大柱子的小脑袋,“姐姐也舍不得你去。”
大柱子勾着姐姐的脖子,“不过姐,我倒是想能跟先生读书呢。等我认了字,有了学问,将来就能让你和娘过上好日子。”大柱子咬着手指头,须臾下决心,“不是就当四少爷的跟班么,我皮实,不怕挨打!”
赵大玲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傻柱子,姐姐也不能让你为了我们去受委屈。”
一旁的长生忽然开口,“柱子,你要是想读书,我可以教你,你不用去做四少爷的伴读,一样可以识字读书。”
大柱子一下子激动得眼睛发亮,“真的,长生哥,你肯教我?我娘说你读过书呢,你要是肯教我,我一定好好跟你学。”
赵大玲意外地看看长生,长生在她的目光下有点儿腼腆,轻声替自己争辩道:“我教柱子还是够用的。”
岂止是够用?是大材小用好吗!赵大玲拍拍柱子,“行了,时辰不早了,你快点儿洗洗睡觉吧。”
把大柱子哄上床,赵大玲用灶上留的热水沏了一壶茶叶沫子,给长生倒了一杯。长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一会儿你娘回来,你要好好跟她解释解释,她还是很希望柱子能有这个机会做四少爷的伴读的。”
赵大玲笑笑,“我娘总是要争个脸面。不过她最疼柱子,我好好劝她,她会明白。”
长生捧着那杯热茶,汲取茶杯上的暖意,低头轻啜了一口,方鼓起勇气问:“其实你也是识文断字,博古通今的,为什么没有教过大柱子。”
“我那哪儿叫博古通今啊!”赵大玲坐在他对面,自嘲地笑笑,茶杯中升腾起的热气,氤氲了她秀丽的眉眼,“不过是知道一些话本子上的东西,在你面前显摆显摆罢了,要是论学问,我连你的零头都比不上。”
“你不用过于自谦。即便只是教大柱子话本子上的知识,也尽够了。”长生其实很想知道什么话本子那么神奇,但忍住了没问。
赵大玲托着粗瓷的茶杯,因为对着长生,一杯茶叶沫子也喝得有滋有味,“我是没教过大柱子,连认字也没教他。有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有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其实我觉得,最贴切的一句应该是‘人生识字忧患始’,我常想,像我娘那样大字不识一个,是不是会更快乐。对于她而言,吃饱穿暖,我和柱子好好的,没事儿再打打牌就知足了。懂得多了,人就会想得多,欲/望也会多,就会伤春悲秋,自寻烦恼。所以你说,有学问究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呢?
“‘人生识字忧患始’?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论调,”长风苦笑,“细想还真是有一番道理。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让柱子读书,也许将来他会遇到坎坷,但是有诗书作陪,他的人生不会寂寞。”
赵大玲点头,下定决心道:“你说的对,是我太狭隘了,不管怎么说,读书都是好事。我可把柱子交给你了,有你这个先生,我自是一万了放心的。”赵大玲又给长生杯子里续了茶,“倒是让我想起一个对子来,上联是:胸藏文墨虚若谷。下联你只往自己身上想就行。”
长生侧头想了想,“这是满腹经纶却虚怀若谷的意思。出自《老子》的‘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
赵大玲双手捧着面颊,一眨不眨地看着长生,他认真时的样子真好看,声音也抑扬顿挫地异常悦耳。
长生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勾划着,眉头时松时禁,终于忍不住问:“一般对联也就罢了,为何这下联要往我自己身上想?”
赵大玲挑挑眉毛,“因为下联就是你的写照,当然要从你自己身上找。”
长生又想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泄气道:“我想不出我身上有什么能对上‘胸藏文墨虚若谷’的。”
屋外远远地传来脚步声,还有友贵家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赵大玲跳起来,“是我娘回来了,你快走吧,省得她看见你又要叨叨。”
长生也怕给赵大玲惹麻烦,几步到门口,手扶门框又回头,双眸亮得天上的星辰都为之失色,轻声央求:“你告诉我下联吧,不然我肯定睡不着。”
赵大玲笑得明媚如春花满园,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朵,“下联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说完,在长生愣神的当口,将他推出屋门。
赵大玲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来说服友贵家的,友贵家的一开始骂赵大玲,“你个没出息的丫头,眼皮子这么浅,真不像是老娘肚子里爬出来的。那家雀儿还知道奔着高枝子飞呢,怎么你就一门心思地往下出溜,自己出溜还不算,还要耽误你兄弟的前程。你兄弟发达了,你也能跟着沾光不是。”
赵大玲急了,脱了上衣给友贵家的看自己背后一道道的鞭痕,已经半年多了,还留着粉红色的印记,在赵大玲白皙的背上异常刺眼,“娘,你看看我,也许这鞭痕会跟着我一辈子。四少爷只有六岁,还是不懂事儿的年纪,又被夫人骄纵着跟个小霸王似的,柱子那么小,你忍心让他小小年纪就要小心翼翼地去做奴才?再说但凡四少爷有丁点儿的事儿,柱子首当其冲就会受罚挨打,你愿意他跟我一样这么挨鞭子吗?”
友贵家的不言语了,抹了半宿的眼泪,第二天一早去夫人那里磕头告罪,说柱子这些天染了风寒,一直吃药呢,别过了病气儿给四少爷,等柱子好了再到夫人面前让夫人相看。
夫人本就不喜欢友贵家的,觉得她粗鄙,虽说上次黄茂的事儿闹起来,看她那个闺女还行,但是有这么个娘,孩子肯定也是没什么出息的。四少爷是夫人的心肝宝贝,可不能让下等人的孩子给带坏了。所以夫人不痛不痒的说了几句好生将养着的话,也没再提等大柱子好了再相看的事儿。
最后四少爷的伴读选了铁蛋,让铁蛋的爹娘得意了好久。友贵家的郁闷了一阵子,齐妈称了心意,也来冷嘲热讽了一番。后来得知铁蛋每次回来都手心肿得老高,四少爷不好好学,背不出书来,先生不能打四少爷,每次都是打铁蛋的手心。更别提时不时地罚跪挨打了,四少爷甚至让铁蛋趴在地上让他当马骑。铁蛋的娘来领饭的时候说起来就抹眼泪,友贵家的这才感到庆幸,幸亏没让大柱子去受这份罪。
☆、第47章 守候的秘密
每天晚饭后,长生就在柴房里教大柱子读书,先从《三字经》、《千字文》这样浅显的开始。友贵家的知道了也挺高兴,读点儿书,总比整天胡玩乱闹的强。赵大玲跟着凑热闹,长生给大柱子讲课,她也在旁边听着,学得比大柱子还起劲儿。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可以盯着长生随便看的机会,赵大玲当然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