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疏桐说到这里,余光瞥了一眼邵远光。邵远光听了她的话,微微扬头,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作。
白疏桐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其实,有时候,积极的环境未必能改善人们的情绪,不仅不能改善,甚至还会让情绪变得更糟。这好像是一种反衬作用……”白疏桐犹豫了一下,感觉从生活的现象中提炼出对理论并不那么容易,于是她便从具象入手,接着说,“就像《k歌之王》mtv里的场景,一群人的狂欢营造出积极的气氛,但个体如果内心寂寞,则会感到更加格格不入,更加孤独。”
下边的学生茫然地看着白疏桐,白疏桐所说的寂寞孤独在他们这个年龄层中并没有引起共鸣,有些人甚至因为白疏桐对权威的质疑而窃窃私语。
看到这个架势,白疏桐有点说不下去了,气势也渐渐弱了下来。
曹枫坐在下边见状接了一句:“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他这句话接得恰到好处,和白疏桐所描述的场景十分相像,有的学生听了也渐渐缓过神来,点头表示赞同。
白疏桐看了眼曹枫,冲他抿了抿嘴。
这节文献讨论课上得并不出色,白疏桐懊恼自己最后头脑一热的临场发挥。如果不是最后的胡言乱语,自己的表现还勉强能算个合格。
白疏桐灰溜溜地走下了讲台,也没敢抬头看邵远光。研究已经做不好了,教学也乏善可陈,白疏桐觉得自己在邵远光面前已卑微得一无是处。
白疏桐下了讲台,邵远光站起做课程的总结。
他看了眼讲台下的白疏桐,清了下嗓子开口道:“这堂讨论课很不错。”
白疏桐听了愣了一下,抬头看着邵远光。
他高高地站在台上,身形笔直,嘴里说着夸奖的言语,脸上却依旧是风平浪静的表情。看着邵远光的神情,白疏桐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又重重跌落下去,他不过是在说一些客套话稳住课堂的局势罢了。
邵远光的夸奖点到为止,转而便开始总结关于积极心理学的理论。说了几分钟,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刚才白疏桐乱七八糟的结语上:“积极心理学是在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幸福,但幸福是抽象的东西,它代表的内容对每个人、甚至同一个人的不同时间点来说都可能不一样。”邵远光说着,看向白疏桐,“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对经典的反思极为重要。”
白疏桐屏住呼吸听着邵远光的评语,耳边曹枫凑过来低声道:“夸你呢。”
曹枫的话验证了白疏桐的猜想,她这会儿也没工夫嫌弃曹枫离得太近,只顾着抬头看向邵远光,还不忘抿嘴冲他笑了一下。
台上,邵远光的眼神却淡淡飘开,转而看向学生们,向他们阐述阅读文献的要义。
下了课,学生们纷纷散去,屋里就剩下三个人。
曹枫在讲台上收拾着设备,迟迟不肯离去。邵远光把白疏桐叫到了跟前。
白疏桐仍然沉浸在被邵远光夸奖的喜悦之中,她的面色红润,眸光中难掩兴奋,嘴角的笑容像是藏不住,隐隐地显露出来。
喜形于色。
邵远光看着她,心里冷哼一声,抱怀问她:“刚才的表现,你打几分?”
既然课上邵远光都夸奖了她,白疏桐便有些沾沾自喜,但当下还是摆出了谦逊的姿态,给出了个分数:“七十分吧。”
邵远光听了,挑眉轻哼了一声:“及格了。”
这三个字平平淡淡,但在白疏桐听来却带着一丝蔑视,无疑在她的兴头上泼了盆冷水。
白疏桐听了邵远光的话,眸光里的兴奋一扫而光,脸上却变得更加红润了。她不再看他,而是微微低下了头,睫毛翕动着,似乎在传递一种失望和忐忑。
她说话做事藏不住感情,邵远光缓缓摇了摇头,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这次是个教训,下次如果没有曹枫在下边接话,你打算怎么办?”
白疏桐咬了咬嘴唇。她也知道这次能够勉强收场还要仰仗曹枫接的那句话,如若不然,接下去多半就是冷场。
“邵老师,对不起……”白疏桐闷闷地说。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邵远光语气冰冷、平静,乍一听像是在生气。白疏桐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才发现他目光一直看着教室里一排排空着的桌椅。
“不成熟的想法很容易被共识扼杀,”邵远光顿了一下,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白疏桐,又说,“即便那是有价值的想法。”
邵远光说完了话,离开了教室。
一直在讲台上磨磨蹭蹭的曹枫这会儿凑到白疏桐边上安慰她:“邵老师就那样儿,我每次不都被训得狗血喷头的。你左耳进右耳出,不理他就完了。”
现在邵远光说的每一句话,对白疏桐来说似乎都记忆深刻,像是印在了脑海里一样,说左耳进右耳出,谈何容易?
白疏桐淡淡笑了笑,听了许久曹枫的安慰,这才收好东西回办公室。
因为耽搁了些时间,回到办公室时,邵远光已经离开了。
这样也好,白疏桐一时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她放好东西准备下班走人,一转身,余光看见桌面上放了一本期刊。
白疏桐觉得奇怪,伸手翻了翻,期刊的一页折了一角,翻开一看,那篇论文的主题和她刚才所说的想法十分相似。
白疏桐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这可能是邵远光听了她的感想特意留给她看的期刊。她当下坐回了桌边,仔细地读了一遍论文的摘要。
摘要读完,邵远光刚才的话又浮现在白疏桐的脑海中。她回味了良久,恍然意识到,邵远光并非不满她的胡言乱语,而是不满她未加思索便将自己不成熟、不清晰的思想表达出来。
不成熟的想法很容易被共识扼杀,邵远光说得没有错,当权威和共识被质疑时,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站在权威和共识这一边,即便它们并不完善,甚至是错误的。这个时候,如果白疏桐的思想不成熟、不坚定,即使她手中紧握的是真理,她也会因为势单力薄而选择退怯,甚至放弃。
邵远光将自己看到的这篇论文找给她,为的就是坚定她的想法,让她对自己的发现抱有信心。
白疏桐合上期刊,将它捧在怀里,闷头笑了起来。
明白了邵远光的意思,她如释重负。
现在,对她而言,就算全世界都选择站在她的对立面,只要邵远光在她的身后支持她、肯定她,她都会有勇气坚持下去。
☆、第11章 得之失之(1)
经历了几场春雨,三月底,江城的春天总算如期而至了。
到了春天,学院的学术会议也要开始正式筹备了。这些天,白疏桐一直跟在邵远光准备会议工作。工作起来,两人的接触变得频繁,邵远光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沉默不语,但冷冰冰的样子依旧不改,那晚的他似是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好在白疏桐每天从早忙到晚,一时也无暇胡思乱想,白崇德的事情、邵远光的态度倒是都被悬置在了一边。
这次学术会议规模空前,学院因此召开了几次会议筹备会,邵远光主持整个项目,在会的还有学院其他几个老师,就连院长郑国忠也时不时地出现在会上,表达一下自己的重视。
白疏桐这边论文筛选的工作还在缓慢推进,邵远光那边很快就拟好了会议嘉宾的名单。
郑国忠看着投影上显示的名单,随着目光扫过,一开始的频频点头也变成了眉头紧锁。最后,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嘉宾名单我大概看了一下,请的几个都是国外知名的学者,这点很不错,很不错。”老郑说话略显官僚,他一开口,白疏桐就有些犯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只不过……”郑国忠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不少,有意识地顿了一下。
白疏桐打了一个激灵,提笔开始准备记录他的建议。
“最后这个嘉宾,是中国人吧?我怎么没听说过?”郑国忠说着,看了眼邵远光。
邵远光点点头道:“她是b大的,背景并不单纯是心理学的,所以没听过也正常。她……”
邵远光想要再解释一下自己挑选演讲嘉宾的用意,郑国忠却一挥手,打断他:“咱们这次既然是国际会议,还是尽量请国外的嘉宾吧。实在不行也得是教授、博导。”老郑说着,手指敲了敲桌面,似乎在传达不满,“这个,副教授,还是中国人,考虑换一下。”
说是考虑,但他作为一院之长,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不用考虑、只用执行。白疏桐依言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他的意见。
意见还没记完,邵远光却在她旁边开口:“嘉宾的选择我是慎重考虑过的,我认为,整个学界,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出席这次会议。”
邵远光一开口,会议室里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昏昏欲睡的老师们一下子都精神了起来,目光全都集中在邵远光身上。
白疏桐笔头一顿,听着邵远光不容置疑的语气,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郑国忠是她的硕士导师,她跟着他读了三年硕士,知道他虽然看着和蔼,但心底里多少还是有些霸权和官僚的。
“咳”,白疏桐小声咳了一下,想暗示邵远光不要继续说下去。
可邵远光就像没听见一样,依旧自己说自己的:“学科发展的未来不是单打独斗,而是交流合作。心理学和神经科学是院里两个重要的学科,况且这两个学科一直以来就有共通点,不该这样互不往来,而是要多进行融合。陶旻在两个学科融合方面做得很好,她的经验值得参考。我觉得职称不能说明问题,国籍更不能代表什么。”
邵远光的语速不快,说到最后甚至有意放慢了语气,义正言辞一般反驳了郑国忠对职称和国籍的歧视。
旁边看好戏的老师脸上不由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知道是在高兴老郑被人挑衅,还是在等着围观邵远光出言不逊的下场。
邵远光作为新来到江城大学理学院的老师,看得还是很透彻的,说出来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郑国忠出身心理系,身为理学院的院长,却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他上任以来,一直以来都在努力扶植心理学的发展,顺带压制神经科学的发展。为此,神经科学系那边多次越级告状到了校长那边,但最后郑国忠从中斡旋,全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几番折腾下来,郑国忠就越发不待见神经科学系的人,这次学院学术大会甚至没有带上他们,而是直接以心理学冠名。
在这样的背景下,邵远光公然提议心理学和神经科学应该合作,实在像是在长他人志气,更像是在指责郑国忠之前的所作所为。
白疏桐听得手心冒汗,小心抬头看了眼邵远光,又把目光移到老郑身上。
郑国忠黑着脸、皱着眉,肩膀微微抖动,沉了口气,良久才说:“嘉宾邀请的问题你要慎重考虑。”他看着邵远光,脸拉得老长,像是叮嘱,更像是威胁,“我不希望这次会议被一个人搞砸。”
他尤其强调了“一个人”这三字,这一强调使这话含义变多,这一个人指的是谁,各自的领悟都不一样。
邵远光挑了一下眉梢,没有再多回应。郑国忠那边清了下嗓子,沉着脸道:“就这样,我还有别的会。”他说完,收了东西先行离开。
郑国忠离开后,邵远光又说了说学术会议筹备的问题,布置下了工作便散会了。
会后,邵远光还要和其他几个老师讨论这次会议学术方面的问题,白疏桐和行政的一帮人便先离开了。
行政的几个人鱼贯而出,白疏桐走在最后,临出门时回头看了眼邵远光。邵远光此时眼神飘了过来,却没有随即离开,而是定在了白疏桐身上。
白疏桐心情有些复杂,她似乎能理解邵远光的所作所为,但又觉得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嘉宾人选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何必和院长对着干呢?
她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顺手带上了会议室的门。
门外,余玥正在走廊里等她,见到她出来,立马凑上来八卦:“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余玥没头没脑一句话,把白疏桐问得发愣:“什么谁啊?”
余玥看着白疏桐笑笑,神秘兮兮地说:“你觉得邵老师顶撞院长是不是有点怪?你猜他为什么那么坚持?”
余玥一连串的问题把白疏桐问得发懵。
邵远光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学科发展、学院未来确实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但终归不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更何况,郑国忠亲自将他引进江城大学,还破格提拔了教授、博导,于情于理他都该是自动站队,变成“院长的人”,唯老郑马首是瞻,而不是在会议嘉宾这样无关痛痒的问题上如此坚持,让老郑下不来台。
余玥有此疑问不无道理,白疏桐对此看得也不太透彻,但她始终相信邵远光毕有自己的坚持,她不懂便不会随意评价
见白疏桐只是摇了摇头,余玥眯着眼睛看她:“你是不知道啊?还是不想说啊?”
白疏桐不明就里,愣愣地看着余玥。
余玥有点急了,“你别装了,就是那个来做‘认知神经科学’演讲的人,你不知道她是谁?”
白疏桐皱皱眉,还是没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就是那个陶旻!”
说到名字,白疏桐似乎有了些印象,她之前浏览过嘉宾名单,只记得陶旻是b大的副教授。她想了想说:“她也是b大的,可能是邵老师之前的同事吧。”
“同事?”余玥笑笑,“你会为了同事顶撞领导吗?”
余玥的问题让白疏桐发愣,但与此同时也陷入了沉思。她有了些眉目,但却不愿相信,可是余玥却不愿让白疏桐自欺欺人,伏在她耳边小声道:“前女友。”
心里的想法吻合上余玥的消息,白疏桐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落,她笑了笑,无谓地回了句:“真的假的?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