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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的人站在马车上头,他走近了些,伸出双臂将大皇子抱下马车,放在地上:“你怎么来了?”
    奕熙仰头望着他:“母亲跟儿子说,儿子若是想当父皇的孩儿,就应当来金陵追随父皇。”
    皇帝张了张嘴,闭口思索片刻,才低声说:“你,你可知现如今京城里坐在皇位之上的是谁?”
    奕熙的脸色白了一点,却仍然执拗地说:“是乱臣贼子,趁边疆生乱夺走父皇皇位的奸人。”
    “那你可知如今我已不是皇帝,这皇位也岌岌可危?”
    “儿臣知道。”
    “那你依然还想做我的儿子?”
    “是。”
    皇帝低头看着那张神似四弟,却也神似自己的小脸,多少年来他对他缺乏父亲的关心,甚至一个月也见不上一次面。他忽视这个儿子,更没有对他产生多少父子之情,可到头来这孩子竟然一门心思跟着他。
    皇后的心思如何,他不清楚,但人是太后送来的,并且是对他大有益处的大皇子。四弟只有这一个孩子,如今自己的昭阳在他手上,他的儿子却也在自己手中,算是扯平了。
    皇帝看着奕熙,仍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为何想当我的孩儿?”
    皑皑白雪之中,小人立在那里,顽固地说:“因为我想做一个和父皇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为天下做实事,想看国泰民安,太平盛世。”
    皇帝忽然间仰头大笑,再看奕熙茫然无措的表情,他蹲下身来摸摸奕熙的头:“好孩子,那父皇就等着那一日。等着你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天下,为百姓做实事。”
    他拉着奕熙往府里走。
    既然皇后能同意把奕熙送过来,那么周川那边想必已经通了。回京在即,还有太多的事需要安排。
    可他已然等不及。宫中那人不知现下如何,他的昭阳,他自打离京后便失去了她,这段时日仿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
    新帝选在正月底册封皇后,大典当日,宫中上上下下都换上了喜庆的大红色。
    皇后搬出了坤宁宫,不需要任何人去传达旨意,她带人收拾好了一切,自行去乾清宫请旨,要搬去很偏很远的玉华宫。
    老四坐在大殿上望着她:“你前几日不是还打了紫燕一顿,就因为她要你搬出坤宁宫吗?怎么今儿想通了?”
    皇后离他有些远,面上表情也很朦胧,看不真切。她轻声说:“新后已经册封了,也是时候把她的宫殿空出来了。我打你的宫女,是因为她对我太过放肆,我虽身份尴尬,眼下什么也不是了,但与她相比,我至少还是个主子。”
    老四没说话。
    皇后仰头望着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从前那个四皇子,可他穿着龙袍,坐在乾清宫的宝座之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那个四皇子了。他还会有很多的后妃,但那其中并不包括她。
    她还以为自己苦等十年,终于是盼来了春天,可是那场春天早就已经在当年死去。自那以后的每一季春天,哪怕春暖花开,哪怕百花齐放,终是没有一个四皇子陪她去郊外放风筝、捉鱼虾了。
    棋局已终,她这枚棋子已然是死局中的一颗,再无用场。
    皇后,不,是沈氏,沈氏转身走了,忽然间没了任何眷恋,只觉身轻如燕。老四不会是个明君,奕熙跟着他也没有什么好的,更何况送走奕熙之前,那孩子一直哭着趴在她脚下:“母亲,孩儿不要做那人的儿子,孩儿是父皇的儿子,是父皇的大皇子啊……”
    他景仰的是那个明君,是可以带来天下安宁的皇帝,不是老四。
    沈氏流着泪问奕熙:“哪怕你这辈子都只能是个大皇子,是个闲散王爷,你也想要跟着你父皇?”
    “是。”奕熙擦干眼泪,笑着说,“母后,不管是做什么,我只想做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像父皇那样做实事,心怀天下。”
    沈氏终于妥协了。她连夜将奕熙送去了太后的慈宁宫,当天夜里,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神武门。恭亲王亲自打点好了内务府的人,老四毫不知情。
    只是当沈氏从乾清宫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时,老四忽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张口叫了一声:“蓉蓉!”
    沈氏身形一僵,顿在原地,却没有转身。
    那一声蓉蓉是久违十年的称呼,当年他就是这样叫她,含着笑意,眼里有桃花万千。可她知道这一转身,他的眼中定然不会再有桃花万千,她怀念的始终是当初那个站在林子里郁郁寡欢却又风姿卓越的四皇子,而不是如今这个病入膏肓还被权势迷了眼的人。
    她的眼中一直都只有他,可他的心太野,眼太大,装不下她一个人,还有太多太多不相干的一切。
    沈氏也只是略略顿了顿,很快仰头重新走了出去。
    外头风大雪大,满目冰霜,可是她是一只破了牢笼的鸟,从此不再受到拘束,身心自由。
    ***
    同一时间,淮北的重臣家眷被京城派去的军队护送回京,只是马车上的人并没有看见,外面山一重水一重,道路却并非通往京城,而是一路朝着金陵去了。
    正月底,册后大典开始。
    昭阳拒不穿喜服,不论那一地的太监宫女如何祈求,哭诉着说:“若是娘娘您不穿衣,奴婢们就会被皇上处死……”
    她也学会了铁石心肠,学会了不去在意旁人的话语:“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囚鸟,是俘虏,就理应用自己的牺牲去换来这群人平平安安的日子?她还有孩子,还有腹中那尚为成型也不知是男是女的宝宝,她这辈子不曾为自己做过什么自私的选择,可为了他,为了她的子之,她不能披上这嫁衣,更不能让她与他的孩子顶着这样的污名降生。
    那一地的人跪在那里哭哭啼啼,昭阳听得心烦,只说了句:“那你们随意哭,我换个地清净清净。”
    也就在这节骨眼上,离她最近的那个宫女忽然间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昭阳一顿,忽然发现这眼熟的宫女是太后宫里的,当初她被请进慈宁宫,这宫女是把她拉下去绑起来的人之一。
    她怎么会在这里?
    昭阳心下一动,指着她:“你留下来,其他人都出去!”
    那些人还在哭哭啼啼没有动,她心一狠:“都出去,我穿,我穿喜服还不成吗!但我只要她留下来服饰,其他人若是不想要我穿戴好,准时参加册后大典,那就继续跪着吧!”
    一地人忙不迭推出了门,谢天谢地,新皇后总算想明白了!
    大门关上后,昭阳问那宫女:“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宫女神色焦急地说:“奴婢没想到新帝派了这么多人过来看着,娘娘,快跟奴婢走吧,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带你出宫。”
    昭阳眼神一眯:“太后为什么这么好心?”
    “奴婢知道上回的事您还耿耿于怀,但关键时刻,请您务必相信太后娘娘,此刻她比谁都更在意您的安危。”那宫女拉着她往偏殿走,“皇后娘娘已经把您有身孕的事告诉太后娘娘了,咱们从偏殿的窗户出去。”
    “那,那这边没人了,外头的人不会发现吗?”
    “您放心,咱们的人已经在后殿里了,只等您一走,她就换上喜服,披上盖头。外头的人一时半会不会发现,就算册后大典开始了,那也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到那时候您早已出了宫。”
    昭阳顾不得许多,听了她的话,从大开的窗户爬了出去。外头有人接应,很快把一身宫女的衣裳递给她,她胡乱套上了,垂着头从那条道上一路朝着慈宁宫去了。
    而她却未曾看见,在那后殿里头,有个身形苗条的宫女慢慢走了出来,一路走到大殿里,在先前那宫女的帮助下将喜服一件一件穿上,最后凤冠霞帔都穿戴完毕。
    她朝着那大开的窗户望了一眼,有些凄凉又有些欣慰地笑了。
    “姑姑,昭阳她会平平安安出宫吧?她腹中有孩子,经不起颠簸,长途跋涉会不会有事?”
    那宫女笑了:“傻孩子,说什么话呢!太后娘娘会没想到这些?如今昭阳姑娘体弱,太后娘娘不会让她长途跋涉,就在京城里寻了出妥当的地方将她安置好,等到皇上回宫,一切都会拨乱反正。到时候您是头一个功臣,护主有功,保护龙裔,这些都记在你头上!”
    “我是不求什么功劳了,只希望她和她的孩子都能好好的,也不枉我们姐妹一场。”她把盖头放了下去,遮住了脸面,“我如今一个亲人也没有,她还有牵挂,有孩子,我能帮到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张脸秀气明丽,不是别人,正是司膳司的宫女明珠。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1章 返京城
    第一百零一章
    大军取道周川,一路朝着京城进发。皇帝亲自带兵入京,方淮为副将,一时之间军心大振。
    七日后的黎明时分,京城近在咫尺,大军在城外的林子里埋伏起来,满树的飞鸟都受了惊,一飞而起,很快消失在天际。
    天寒地冻,埋伏在林子深处的大军仿佛蛰伏在隆冬的野兽,寂静的冬日他们也在沉睡,但只等一声令下,立马就会苏醒过来,露出尖利的爪牙。
    这一日京城的天气尤其的好,连绵多日的大雪忽然停了,天边竟出了太阳。那万丈朝霞仿若神话里的天光数缕,将大地照得熠熠生辉,莹莹白雪在此刻成了遍地宝石,耀眼得紧。
    宫中传来钟鸣时,册后大典即将开始。
    耳边是那沉沉的钟声,皇帝静静地骑在马上,手里紧紧攥着缰绳,眉目终于沉了下来:“入城。”
    同一时间,宫中喜气洋洋地开始了册后大典,新后坐在坤宁宫里,头戴大红盖头,上头绣着金丝凤凰,身上俱是繁复的佩饰,有象征百年好合的如意金锁,有寓意国泰民安的大红绳结……
    她低着头坐在那里,凤冠霞帔酸了脖子,身上的繁重饰物叫人难以忍耐,可她始终静静地坐着,连脊背也挺得笔直。
    太后那来的姑姑在一旁低声嘱咐她:“时辰到了之后,会有人接你去乾清宫,大殿之下文武百官都在,你会由礼官牵引着一路走过乾清宫门口的大道,然后上了石阶,与皇上站在一块儿——”
    那姑姑正絮絮叨叨念着,忽然被新后打断:“姑姑说这么多做什么?横竖我也走不到那一刻。”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清冷,虽柔和,却不容忽视。
    “左右到了乾清宫外头,下了撵车,就要去了这盖头,你以为没人会发现我不是昭阳吗?”
    姑姑一顿,默了默,不知该说点什么。
    明珠笑了两声:“你说新皇帝会将计就计,为了不让这场大典变成笑话,所以由着我演到大典结束,还是会当场龙颜大怒,直接要了我的命?”
    外头的钟声就在这时候响起,一声一声,沉沉地闯入耳里。
    “吉时已到,请娘娘动身,准备参加大典!”外头的宫人在门口朗盛道。
    那姑姑看了看这道红色的人影,太纤细,太柔弱,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支撑着她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一步。
    “姑娘,起身吧。”她低声说了句,那语气听起来却似乎更像是在叹息。
    她想起太后把明珠和流云叫到慈宁宫去的那一日,两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明就里。
    太后说:“哀家知道你们与她是好姐妹,如今她身怀龙子,却被老四关了起来,不日就要封为皇后。此举不为别的,只为羞辱皇帝,羞辱昭阳,而她若是真参加了册后大典,顶上了老四皇后这个名号,那肚子里的孩子这辈子都洗不掉不清不白的污名了。”
    两人面色惨白地跪在那里,不知所措。
    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一字一句道:“老四在这宫里一手遮天,也不过就这么几天了。皇帝已经在回宫的路上,大军在,朝臣也在,这天下还会回到从前的样子。但哀家要确保的是皇帝的名声,若是昭阳成了老四的皇后,那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是皇帝的污点,等到皇帝回宫,那孩子哪怕平安出生,也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闲散皇子,而昭阳——”
    她顿了顿,轻声说:“为了保全皇帝,哀家只能赐死她,别无选择。”
    皇帝就要回宫了,太后需要一个代替昭阳的人,那个人最终成了明珠,跪在大殿里瑟瑟发抖,却挺直了脊背说着“我去”的明珠。
    太后默了默,仍然问了句:“你当真愿意替她去遭这一劫?”
    她抬头望着大殿之上的人,语气虽轻,却不容置喙:“我父母在我年幼时惨死,每一年的忌日,是她替我备好祭品,与我一同偷偷在宫里头私自拜祭他们,有一年被侍卫逮到,一人挨了十个板子,痛得哇哇大哭时她还对我笑,说不怕不怕,明年还来。我十一岁那年发了高烧,昏迷了两日,人事不省,按规矩病重的宫女是要被拖到喜乐堂里自生自灭的,是她把事情瞒了下来,彻夜不眠地守着我,给我拧帕子擦身子。后来我病好了,她却瘦了一大圈。整整十年,我们一起长大,虽不是有福同享,可有难她一定会替我挺身而出。我是孤家寡人一个,眼看着她跟了皇上,有了心上人,有了孩儿,我从心底里为她开心。如今她需要我了,我又为什么不能为她赴汤蹈火一次?”
    ……
    姑姑叹了两口气,扶着身穿大红喜服的她走出了坤宁宫,宫门口停着撵车,明珠慢慢地坐了上去,姑姑跟着撵车和众人一起随她往乾清宫去了。
    那撵车过了一路又一路,忽然有大队宫人朝着这边跑了过来,见到他们急吼吼地喊了一句:“有人攻城!皇上有命,要我们立马把皇后娘娘带到城门口去!”
    为首的侍卫不卑不亢地拱手朗声道:“得罪了,皇后娘娘,还请您跟属下走一趟。”
    撵车落地,身穿喜服的人慢慢站了起来,从衣袖里拿出一团东西,那是一方手帕包裹着什么,薄薄的,轻若无物。她侧身将东西递给那个一路伴她过来的宫女,低声道:“姑姑,麻烦您将这个交给方淮方大统领。”
    那姑姑有些怔忡:“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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