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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
    不!谁说我死了?手术早就做完了!我不能死!我为什么要死!昏昏沉沉的黄露明突然像被针刺中了神经,瞬间清醒过来。
    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绿茵茵的草地上,一对穿着校服的高中生面对面站着。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念完最后一句诗,年轻的男孩子勾起唇角,走上前来一脸羞涩的温柔俯下身,“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从高一见到你第一眼开始,但我不愿意你远去,所以,呦呦,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对面一张脸,距离只有几厘米,居然他大爷的是刘嘉同的!
    他一脸认真地看着对面女孩的双眼,浓密睫毛下一道阴影。等待着姑娘的回答。
    黄露明想起来了,此情此景,另一个主人公——那个少女,居然就是她自己。
    这是十八岁的时候,高中毕业典礼那天,自己接受了刘嘉同的当众表白,那种又悸动又羞涩的感觉实在太美好太难忘了,当时她还在日记里用了“惊心动魄、灵魂出窍”这样的字眼来描绘。
    灵魂出窍?为什么会出窍到这个该死的时刻?!一点都不想重温这个梦好嘛!黄露明在心理咆哮着。这是在表白还是在念咒啊?什么“仿佛消失了一样”、“仿佛你已经死了”“遥远且哀伤”,虽然是聂鲁达的情诗,但是怎么就听着这么不对劲呢?这也能用来表白?自己当年居然还能被感动?无奈事态似乎并不受自己控制,她只能听和看,却没处使得上劲。
    少女分明已经害羞地说不出话来,从耳朵尖一路红到脖子,刘嘉同决定再主动一点,微微侧着脸,凑得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吻上来……
    还不住手!不许亲!真是辣眼睛!黄露明心中默念混蛋,却又不知道怎么阻止,愤怒发酵到了顶点。
    刘嘉同已经感受到少女香甜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了,他闭着眼睛一脸陶醉,完全没发现对面的女孩子突然浑身一抖,像是被拦腰撞了一下。然后以迅雷之势跳到了一边。
    刘嘉同扑了一个空,他睁开眼,发现少女一脸惊恐地站在旁边。什么时候移动的?是因为太害羞不由自主退后了吗?
    没想到下一秒,少女阴着脸,一脚将刘嘉同踹进了身侧的人工湖!然后开始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跑起来!
    哗啦一声,刘嘉同没有吻到想象中柔软的嘴唇,反而毫无征兆地被踢进了湖里。他吓得四肢挥舞,好在水浅,站直了之后只到腰际,日光猛烈,即使他睁开双眼,也是白花花的一片。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离他而去的飞奔的身影……
    明明刚才还是接受了表白,满面通红羞涩温柔的女孩子,为什么突然踹我??!!刘嘉同全身湿透,呆呆站在水里。怎么也想不明白。
    黄露明跑过樱花林、跑过合欢树、跑过教学楼……步伐矫健神行合一,她不知道为什么,但自己的确是回到了十八岁高中毕业这一天,而且能够自如的支配自己的身体。
    “这个女生在干什么呢?跑这么快?毕业太高兴了吗?”
    “可能是有重要的东西丢在什么地方了……”
    “……好像是文科班黄鹿鸣?那个万年第二?听说校草一直暗恋她呢……”
    教学楼前高三毕业生刚刚拍完集体照,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合影留念。看到飞奔少女的背影,奇怪的议论了几句。
    没办法,即使心里很明白十年前和十年后的刘嘉同严格意义上来讲是不一样的,当年的少年表白和承诺,或许是真的出自真心,但是只要一想到今后的背叛,黄露明就无法抑制对他的厌恶。重生一次,还要对这样的人献上初吻,跟出卖灵魂有什么分别?
    推人下水的始作俑者突然感到一阵轻松,重生到十八岁,很多错误都可以避免,很多历史都可以改写,很多陷阱都可以避开,她决心,不再留恋注定背叛她的人,不再干注定浪费光阴的工作,不再放过注定要伤害至亲的凶手!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越发轻松起来。这是阔别十年的母校,比记忆中更加美好。走出了东湖的范围,就来到一片浓密的树林,林荫道上洒落阴凉,透过树叶的明亮的光斑交错分布着。空气中是洁净的草木清香味道。再向前走几步,就跨出了校门。
    学校门口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摆着地摊,沙包、贴纸、透明胶带之类三五毛钱的小玩意星罗棋布。旁边还有水煮麻辣土豆片的小摊,几个女孩子围在旁边,一毛钱一串吃得满头大汗,眼泪横流。再向前,是文具店在夏天兼职售卖刨冰,五毛钱一杯,红绿蓝咖啡四种颜色代表四种口味。
    从前只要兜里有两块钱,就可以从校门口吃到街尾。哪像十年之后,不带好□□和手机根本不敢出门。黄露明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多的回忆涌进她的脑海。
    租书店还是那个胖胖的老板娘,不用进去黄露明就知道被翻得最烂的一定是武侠和言情小说……
    现在还没到饭点,可是拉面店里的客人已经快要坐满,因为这家店口味好又便宜,一碗面连菜带肉不过一块五……
    不知不觉已经快要走到家了。就在这时,黄露明注意到马路对面面对她走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穿着灰色工服的中年女人。
    即使十年未见,黄露明还是第一时间认了出来,这是她的姑姑,黄秀梅。
    几乎所有人都说,黄露明无论是个性、长相、身材,甚至是说话时的声音和走路的步态,都跟她的姑姑黄秀梅极为相似。有时候别人跟她们其中一个人接触,总是会在她们的身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来。
    像自己的姑姑可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年轻时的黄秀梅是小城里出名的美人。即使现在人到中年,即使只是一个钢铁厂女工,穿着毫无修饰的宽宽大大的灰色工作服,走在街上的黄秀梅依然和其他寻常路人不一样。人群中总是能被第一眼注意到的那种出挑。
    黄露明不得不承认,自己之所以那么像姑姑,应该是无意之中模仿了对方的缘故。扎头发的方式、走路时微微摇晃的腰肢、永远收腹立腰沉肩的姿态、听人说话时微微垂眸的神情……都是潜移默化从姑姑那里学习模仿而来。
    姑姑是对她影响最深刻的人。甚至当年自己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黄鹿鸣,二十三岁之前她都叫做黄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鹿鸣。小名很自然的就是呦呦,家人都这么叫。
    “姑姑,你刚回家去看爷爷奶奶了?”黄露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过马路走到专心行走的黄秀梅面前。
    黄秀梅手里拿着一个饭盒,似乎是刚刚下班,顺便去看了一下父母。她边走路边沉思,脸上被一种烦恼又迷茫的无辜神情覆盖着,看到突然出现的黄露明,稍稍惊讶了一下,接着顿住脚步,看清那张天真明媚的少女面庞,轻轻够了勾唇角。
    “是啊。你呢?刚放学回来?”
    “我都考完试了,今天拍毕业照拿毕业证书,还上什么学?”黄露明笑嘻嘻回答。
    “哦。”黄秀梅答应一声,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学校没事就早点回家吧。”
    黄秀梅向来沉默,即使是面对侄女也不多言。“嗯,我这就回去。”黄露明继续一脸灿烂的笑,“再见,姑姑。”说完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料想姑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不会回头的时候,黄露明的表情已经从天真明媚转变成可怖的阴寒,她停下步子转身,看着姑姑的背影,似乎已经掩饰不了的严厉和讽刺在那双漂亮的眸子里越来越浓。突然回想起当年来给自己签字的时候,她似乎也是这样一次次目送对方走远。
    黄鹿鸣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除此之外的亲人不过只有姑姑一家,住的虽不远但是也不近。
    小学老师为了督促学生提高成绩,每每要求家长给每次的试卷签字,爷爷奶奶不识字,黄露明没人签字,急的直哭。后来姑姑跟她约定,每当有卷子要签的时候,黄露明就爬到顶楼上去,央求顶楼的户主在窗户上绑一条红纱巾。住在六楼的姑姑看见了,就吃完晚饭骑着自行车匆匆赶过来给她签名。
    后来上了三年级,黄鹿鸣练成左手签字*,再加上老师了解情况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终于结束这鬼子接头一样的签字游戏。
    小时候的黄鹿鸣总是幻想有一天能变成姑姑的女儿,她坚信姑姑是世界上最温柔善良美丽的人。
    但是上大学之后,那一系列事情发生之后,姑姑全家莫名消失之后,姑姑黄秀梅成为了她每天晚上临睡前咬牙切齿都要在脑海里想一遍、经过十年仍然不能消除半分恨意的仇人。她改掉了姑姑起的名字变成了黄露明,可是一想到那张温柔沉默的美丽脸庞就要作呕。
    她找了姑姑十年,终于得到那个消息。姑父杀妻,杀的,可不就是这位美丽的姑姑吗?
    那一瞬间,她感到极致的痛。不是痛苦,而是痛快。
    ☆、第5章 黄河水里的一把灰
    黄露明是个孝顺孩子。从小不见爹妈,祖父母抚养她长大,恩情都记在心里,虽然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比较含蓄,不会把什么我爱你挂在嘴边,但是感情的真挚毋庸置疑。一次她小时候看电视,主角下山之前含泪拜别师父,深刻的感受到共鸣,于是干了一件特别中二的事。
    趁着夜色,她偷偷摸摸地溜进祖父母的房间,学者电视剧里的样子也在月光下给他们磕头,还说了些什么长大之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之类的肺腑之言。因为祖父母分房睡觉,同样的套路不得不上演两次,结果赶上老爷子起夜,黑咕咚咚迷迷糊糊差点一脚踩爆黄露明的头。
    最后事情以黄露明坚称自己是来找白天掉在地上的东西才搪塞过去。
    正是因为她从小立志要长大之后回报祖父母,所以姑姑更加罪不可恕。
    她想起那年,十八岁考上大学,她外出求学。走的时候家中一切安好,她还说放假的时候要带特产好酒回来,爷爷笑得一脸慈爱。可是一个学期还没完,一切全都变了样。
    起初是奶奶打电话抱怨,说黄露明的爷爷“老了,改肠”,整天神经兮兮,骂骂咧咧。非说奶奶是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特务,还把电视抱回自己的房间,自言自语等待上级给自己分配任务。黄露明那时候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病叫做老年痴呆,所以也只能干着急没有任何办法。
    没过一个月,奶奶和爷爷大吵一架,竟然离了婚。奶奶一气之下净身出户回了老家。
    又过了几天,消息传来,说爷爷染病身亡。
    等到奶奶从老家赶回去,急匆匆给黄露明打了最后一个电话,电话中她说话反反复复,情绪激动,黄露明废了好大劲才梳理出要点:房子被卖掉了、存款不翼而飞、爷爷连墓地都没有、骨灰被洒进了黄河。
    从那之后,黄露明再没接到家里的电话。
    焦心如焚的她实在等不下去了,请假赶回家。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自己从房主女儿手中买下了房子,其余一概不知。
    找到姑姑家,开门的是另一户人家,同样说房主一家早就搬走,下落不明。
    老邻居说最后一次见到她奶奶是在跟她姑姑吵架,吵得很凶。
    爷爷单位说她的姑姑领走了抚恤金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
    黄露明用了很长时间,想得头痛不已,想得快要发疯,才想明白,爷爷奶奶离婚——爷爷身亡——奶奶失踪——房子被卖掉——姑姑一家三口人间蒸发这一连串事件意味着什么。
    她一直在心中尊敬着的、温柔沉默的美人姑姑,为了谋夺家产,精心策划了一切。等的就是她离开家这一天。
    她报了警,可是连警察都找不到,失踪的四个人,就像是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没有一点痕迹。
    从那以后,每逢一月、七月和十月的十五,她总是做梦梦见爷爷,站在冰冷的黄河水跟她说自己缺钱花。黄露明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总是惶恐不已,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给爷爷烧纸。
    黄河,母亲河,流经大大小小几十个城市,一想到几十个城市数十万的人,在某一天通过自来水管品尝了爷爷的骨灰,她就惶恐地整夜失眠。
    身为子女,不孝敬父母便罢了,心狠到谋财害命,连一块墓地都不留给自己的亲生父亲。
    罪不可恕。
    罪不可恕。
    罪不可恕。
    黄露明每天晚上,都要咀嚼着对姑姑的恨意,才能在日复一日高强度的打工赚钱求学的生活中坚持下去。她一路南下,只是不敢在看一眼黄河。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你在心里珍重,暗自与神明许下愿景去珍重的人突然消失,而你却没有机会跟他们好好道别。
    如果非要说还有比这更可怕的,那就只能是一切惨剧的制造者,也曾是推心置腹不曾怀疑的亲人。
    足足花了十年,她才查到了改名换姓蜗居在西北小城的姑父的下落。可是她在心理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不再相信任何人和事的变态了。
    现在上天给她机会重生,这一切绝对不能再重演。
    她来到老式居民楼面前,一进入楼道,四周的空气瞬间凉了下来,炙热的阳光和聒噪的蝉鸣都被挡在身后,她慢慢走过自己小时候画在墙上的拼音,家在一楼,所以只需要迈上三级台阶,就站在了家门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厚重的铁门映出她的影子,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咔嚓一声,声音刺耳地像是割断了神经。
    这个时候,爷爷奶奶都应该在家吧?
    你不是一直在找他们吗?推开……只要推开那扇门……
    黄露明的心开始狂跳。她感觉自己的胳膊沉得抬不起来。
    她感觉自己用了毕生最大的勇气,才开了门。水泥地、滴水声、旧鞋架、带花边的镜子、搪瓷脸盆……她一步一步走过这些老物件,感受时光倒流这十年。
    三室两厅,房前屋后各一个院子,全都静悄悄的。她拐弯,拉起垂着的门帘,满屋子阳光里,坐着一个满头白发,正戴着老花镜认真低头穿针的老太太。
    直到这一刻,黄露明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她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动这一切变成一场镜花水月的梦。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喉头痛得厉害,嘴里一阵阵发苦。
    即使带着老花镜,眼神还是不济,老太太皱着眉头,怎么也穿不过那根线。专注到没发现身边站着的人。
    “我来吧。”黄露明吸了一下鼻子,轻轻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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