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那身穿乌衣、形迹可疑的老人不在,深夜消失的村民更不在。只在散发着寒气的青石砖上躺着一张完整的鼠皮,黑漆漆的甚为可怖。
村中人心惶惶,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脚印无一例外都指向了森然的荒庙。可是无论如何翻找,脚印只在庙门口,室内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一丝曾有人停留的痕迹。
寂静中的凌迟。
村民白天怕,晚上更怕,夜里没人敢睡觉,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大活人像是失去神志,推门出去。从刚开始的奇怪不安,到惊慌、麻木、绝望。
大雪封了路,野狼在村外,吃人的妖在村中,无论如何也会死,于是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担忧中消瘦,之后一个一个静悄悄的消失了。
直到最后一个村民推开家门走向破庙,天上十五月圆,原来距离那老人来此正好两个月。
老人突然出现在村口,积雪正在被太阳的热度消融。他一言不发地离开,正如来时一样。
身后,排列着长长一串列队整齐的黑鼠,仔细看,似乎能在它们脸上发现独属于人的悲伤神色。一个村子就这样毁灭了。
黄露明提笔,写上最后一句话:“天道不仁,妖孽横行。传闻东方有食鼠老人,每到一处,便将当地男女化作黑鼠,引至下一地,待黑鼠惊恐疲惫已达极致,便剥皮食肉。其尤好幼鼠,因滋味甘甜有如婴孩之故。食鼠何味?人味也。”
在整个故事中,黄露明并没有像传统的恐怖小说一样,把笔墨用在描写妖孽的可怕,或者受害人的惊恐表情、尖叫上。
相反,整篇文章都用一种冷静和克制的手法在描写寂静的、被大学掩埋的村庄,甚至没有一点血腥暴力的成分,直到最后一句再点明老人的可怕。
一张鼠皮,包裹一个鲜活的生命。老人于寂静处轻松屠杀整个村子。村民被变成老鼠驱赶、再被吃掉。
只有静下心来细细品味,才能弄清楚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黄露明觉得,自己写恐怖小说似乎顺手多了,比之前写那些家庭故事更容易控制自己的文笔。大概是因为身为单身狗的限制吧……
总之,这种冷峻诡异的故事驾驭起来简直得心应手。初看不觉得什么,可是越回想越觉得惊心动魄,余味无穷。黄露明第一次对自己的作品感到十分的满意。
其实这个故事是有原型的。只不过原本的食鼠老人,并没这样可怕的妖怪,而是一个被子女抛弃的孤寡老人。
黄露明小时候晚上睡不着觉,便央求奶奶给她讲故事。老人家自然不会王子公主那些小清新,就给她说了这个吃老鼠的故事。
那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黄露明还没有出生,当时爷爷奶奶住在城东,附近有一个露宿街头的老跛子,传说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女抛弃,抢走了积蓄还打断了腿,于是只能在街头乞讨。有时候饿得不行了,他就自制一种捕鼠工具,扒了皮用火烤了吃。
奶奶看不过去,常常送饭帮他,老跛子很感激,想要送几只大的“烤鼠”给她,吓得奶奶连连摆手。
老跛子哈哈一笑:“有什么可怕的?好吃!跟鱼肉一样的!”
从此,鼠肉似鱼味这个故事就深深刻在了黄露明的脑海里,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依然记忆犹新。
真实的食鼠老人无疑是一个可怜人,不过天下间可怜可悲的事情太多,如果没有重生,自己家的两位老人也很有实力跟他比惨。所以,黄露明觉得,做一个吃人的妖,远远好过被吃的人。
说到老人,黄露明这几天简直哭笑不得。家里的两个正在吵架冷战,起因是黄露明奶奶,花了大价钱瞒着他们买了一对什么“红外线辣椒袜子”,气的爷爷当场掉了假牙,两个人吵得不亦乐乎,黄露明废了好大力气做调停。
现在商人的手段简直太残暴,辣椒这种东西做袜子已经很极品了,还要欺骗这些无知的老人家,说是美国人研发的,加入了辣椒纤维可以杀菌消炎治脚气……一袋子三双……还有红黄蓝三个色搭配衣服……
要说是川渝人士凭借对辣椒的热爱研制出了这样的袜子黄露明还能理解,美国人……吃饱了撑的吧。
被爷爷骂得狗血淋头的黄露明奶奶死不悔改,晚上偷偷摸摸地到黄露明房间里,大方送她红色那一双,表示上大学可以穿着,有健康又体面,红色特别好看……
黄露明哭笑不得,这大红的辣椒色晃得她眼花,委婉拒绝:“奶奶,我没有脚气……您留着杀菌杀毒吧。”
奶奶好心没被接纳,非常委屈,嘴唇一瘪,气呼呼地走了。本来她还打算送黄露明一双白色的高山玉石袜呢……
黄露明把这件事写成了杂志稿,真诚呼吁广大市民朋友看好自己家里的老人,不要轻信不靠谱的“科技产品”。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大好事,但是奶奶似乎还有点被孤立的小情绪,黄露明想着,不然就勉为其难收下哄一哄老人家?
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投稿居然还蛮灵的。毕竟杂志也不是学术论文,关注的还是百姓家常的故事。黄露明写得多了,也积攒了一些经验。可惜不能用电脑打字,手写速度慢,也挺累人。
要说重生的坏处的话,不能享受电脑的便利可以算作一个。倒不是因为这时候没有电脑,而是电脑贵,网费也贵,并不是普通人家消费得起的。起码短期内黄露明只能坚持手写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电脑和网络没有兴起,实体市场红火,才会有黄露明这样的自由撰稿人的生存空间。
现在中国各种类别的报社有三四千家,杂志七八千家,这么多的版面光靠专业记者的新闻纪实肯定填不满,写字赚得的稿费跟消费水平比起来也还算可观。
国家规定的稿费标准从原来的千字2040增加到40100。需要实地调研采访的那种纪实性大稿黄露明还写不来,但是三四千字的小稿发表一篇也能有两三百块收入,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对于一个想买房的学生来说就差得远。
黄露明将实战经验和书本理论相结合,得到了一个结论:稿费这个东西和地理上学的地形刚好相反,东高西低,南上北下。也就是说东南一带稿费最高。
其中有两家广东的杂志,更是号称“千字千元”。只是可望不可即,竞争太大,黄露明一个新手,投了好几篇都石沉大海了。
报纸的稿费普遍比杂志还要高出不少,黄露明这些天把发行量大的几十家报纸挨个研究了一遍,选取了几个目标对象进行攻略,针对他们的风格做了不同类型的文章,能不能被接纳就要看运气了。
整理好思绪,黄露明站起身来伸一个懒腰,踱步到了窗边。透过桂花树的缝隙看过去,远处的天空阴沉一片,风声猎猎作响,这是要下雨了啊。
夏天的暴雨总是来得特别快,没过几分钟,狂风暴雨便一起发作起来。雨水抽打得天地都一片巨响。
暴雨天,安逸待在家里,手捧一杯热饮料看街上的人四处奔跑是一种难言的乐趣,黄露明只当是积累写作素材,站在窗边将那些神态各异的路人都在心理描绘了一遍。
一个绿色的影子引起了黄露明的注意。那是一个披着雨衣的人,脚蹬自行车,骑得飞快,一路上激起不少雨水。看他的动作,似乎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来的。
黄露明心中一喜,自己前些日子投过的稿子,难道是送样刊和稿费来的?
果然没有猜错。再看时,自行车已经停在桂花树下。门铃几乎同时响起。
楼道里的声控灯不太灵敏,总要使劲跺脚才能亮起来,黄露明开了门,只能借着屋里漏出的一点光线看一眼门外站着的影子。
这一下竟然有一点没挪开眼。等到眼睛渐渐适应了暗处,黄露明突然就不想跺脚让灯光亮起来了,昏暗的光线在此刻配这个人只是恰好。
站在暗影里的人个子很高,身体包裹在宽宽大大的雨衣里,浑身散发着雨水的潮气,浓黑的头发眉毛被打湿了,有些许凌乱,豆大的水滴正顺着他漂亮的眉骨滴下来,干干净净一张俊朗的脸。
之前的邮递员不是一个大叔吗?用这样的人在雨天里送信?真是……
黄露明拿自己的眼睛当照相机拍下这一幕,盘算着千万不能浪费了,得尽量还原到小说里去。
对方从邮包里抽出写着她名字的三封挂号信,请她签名。刻意低沉的嗓子还带着点少年的清亮。
黄露明想起刚才的雨势,笔下的动作快了许多,生怕耽误了人家的时间。
送信少年接过单据,动作优雅利落。黄露明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做披着麻袋也能颠倒众生,眼下这人身上的绿色雨衣,并不比麻袋高级到哪去,可就是被穿出了好看的感觉。
突然外面有人进来,大声一咳嗽,楼道里的灯亮起来。滴着水的身影一下子变得清晰,像是画纸上一点一点被填充起来的轮廓。虽然少年静默地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
黄露明轻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灯下美人虽好,不及稿费亲热。于是微笑向他道谢“麻烦您了。”准备关门回家。
那人却突然勾起唇角,漾出一个笑,双目仿佛也刚才在外边淋了雨水,含起笑起来闪烁着微微的波光。
“黄鹿鸣,你不认识我了么?”
☆、第10章 请吃饭不请吃菜
黄露明听见这句话,有点发愣。她快速搜索一遍记忆,并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眼前这人的线索。
这也难怪,从小她就不是爱交际的人,在学校不跟同学凑近乎,工作后不与同事做朋友,走在路上也是目不斜视,对旁人的关注度太低。
对方也没再说话,只是沉默望着她,漆黑的眼睛盯得黄露明有点莫名心虚。
看他年级与这时名义上的自己应该差不多,难道是同学?十年前,或许还要往前,我干过什么亏心事没有?辜负过什么人没有?欠过谁的钱不还没有?黄露明在大脑数据库里开启了快速查询模式,还是一无所获。
高高瘦瘦的影子一半投在旁边的墙上,一半落在黄露明身上。外间风雨声似乎已经停止,四周围悄然无声。
“算了。”少年眉尾一跳,抿了抿嘴唇,别开了脸,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身形向后微动,顺便把邮包换了一只手拿着,然后冲她微微一笑摆摆手,“再见。”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楼道的灯又灭了,转身离开的影子没入暗色中,很快消失了。
黄露明耸耸肩膀,关了门回自己房间。从窗口望见,那个绿色的影子已经骑着自行车,从停了雨但依旧潮湿的街道飞快离开了。
这时她才注意到手里的几封信都干干净净的,没有被雨水沾湿一丁点。难道敲门前他已经擦干净了手不成?
第二天黄露明没有继续写稿,而是出门去了邮局取稿费。这时候还没有电子平台转账的付款模式,杂志社为了避免现金稿费丢失,都是用邮局汇款单的形式付稿费的,还要带着本人身份证明才能换成钞票,所以免不了要奔波一趟。
黄露明现在手上就攒了三四张绿色的汇款单。数目不等,加起来将近一千块,可以算是写稿以来的巅峰收入了。她看着写着自己的名字的汇款单,就好像看见新房子的砖瓦,拿在手里格外有分量。
之前也来取过稿费,流程都熟悉了,邮局营业厅的工作人员几次下来也记住了黄露明的脸。
起初他们看她年纪轻轻,带来的单据汇款人都是“xx文摘”、“xx月报”,“xx博览”,都以为她是代领,等到确定身份信息和收款人是同一个人之后,总是向她投来混合着好奇和赞赏地目光,态度格外热情。
她们这是把她当做年轻有出息的“作家”了,毕竟在这个小城市里面,大多数都是工人阶级,写了稿子还顺利发表来取稿费的人屈指可数,更何况是一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有时候办理业务的营业员更是发现汇款人中有自己经常看的某种刊物,笑容更加甜美亲切了,取款手续办起来格外顺畅。
但是今天情况有点不顺利。
黄露明排队轮到了一位新来的营业员。她板着脸,耷拉着嘴角,坚决拒绝给其中的一张单子办手续。“名字不符能取钱!”冷冰冰一句话抛了出来。
黄露明接过来一看,果然,这家杂志的工作人员将她的名字写错了一个字,之前自己都没有发觉。
问题出在汇款人那里,黄露明只好好声好气跟她商量:“这个应该是对方的笔误,其他单子都没问题,也就能证明我不是冒领了。麻烦您通融一下吧。”
汇款单都是有时效的,过期就作废。如果耽误了就相当于打了水漂。再说夏天的太阳毒辣辣的,黄露明不想再跑一趟了。可是看着对方一副油盐不进的面瘫冰山脸,她预感这件事有点悬。
果然,这个面生的营业员依旧冷着一张脸,直接摆手示意她离开,“我们必须按规矩办事。你名字都对不上凭什么给你钱啊?”
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有时候基层办事员铁面无私起来就是这么棘手。
黄露明灵光一闪,从包里拿出昨天收到的样刊,直接翻到自己的作品,再拿出身份证摆在旁边,一起指给她看:“作者名字是我本人无误,两个能对上。”
对方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看也不看,黄露明又拿过汇款单,指着汇款事由那一栏放慢语速跟她讲:“第几期哪一个版面也跟杂志内容相符合。三方一致,我认为完全可以证明收款人是我本人。我也有权利领取这笔费用。”
黄露明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做到有理有据了,哪知道遇上对方蛮横无理油盐不进。
兴许是在别的地方受了什么气想欺负她一把讨回来,营业员站起身来,用一种傲慢无礼居高临下的态度直接冲着她嚷起来:“说不行就不行。名字不符就是不能取钱!你有时间不如通知对方去改汇,不要在这里耽误我们的工作!”
黄露明直直盯着对方,不怒反笑。这幅故意刁难人的嘴脸又是一个写作素材。跟这种拿规章制度压人的根本讲不通道理,她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做无谓的争执。
正当黄露明打算离开的时候,旁边一个年纪稍大慈眉善目的营业员叫住了她,“你来我这边办吧。”同时转身沉下脸训了冰山脸一句:“服务态度能不能好一点?第一天上班发什么脾气?”
几经周折,汇款单终于变成了真金白银,黄露明心情大好。这家和邮局之间的路,她真恨不得再多跑几次。只是不希望再碰见那个讨厌的柜员了……
在邮局里折腾的太久,出来之后太阳当空,已是正午。黄露明本来想在街边小摊随便吃点填饱肚子。但是看着手中整齐的旧版钞票,她有点舍不得破开。
纠结过后,她只好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也受爷爷感染变成了小葛朗台,一边饿着肚子往家里走去。
万万没想到,快走到楼道口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极其奇怪的画面……
昨晚穿着绿色雨衣的少年换了一身打扮,清清爽爽的白衬衫挽了袖口,露出好看的手腕,浅蓝牛仔裤白球鞋,这一身衬得他宽肩细腰大长腿,阳光下比灯影里还要好看。
而此时,他正在用那一双大长腿,踢人?!
被踢的在地上滚作一团,依稀可见是一个小胖子。个子不大叫声挺响,活像是被恶霸欺凌的小可怜。
黄露明盯着那一团,莫名觉得有点眼熟,果然,下一刻小可怜抬起头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黑溜溜的眼睛立刻放出了光,像找到了救星一样高声叫喊起来:“姐姐!救命!这个坏蛋要打死我!”
被打的,是姑姑的儿子、黄露明的表弟王小明,打人的,是昨夜质问她健忘的俊朗少年。这两个人怎么组合在一起结了仇,黄露明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白衬衫少年收了腿,转过身,站直了显得更高,他一只手揪住表弟的领口,勾起唇角看向黄露明的时候带着昨夜没有的痞气,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来:“怎么?这个小祸害是你弟弟?”
“小祸害?说说你打他的理由?”黄露明迎着他的目光向前:“不然那你这么高的个子打一个小孩有点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