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温一阳也默不吭声地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马路上车流来来往往,就在这时,只听唐子尧缓缓开口道:“每当我跟我爸吵架,我就是这样坐在我家附近的超商里,看着窗外什麽都不想,只是发呆。”
温一阳闻言一愣,扭头看向他,轻声地问:“你为什麽跟你爸吵架?”
唐子尧闻言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道:“有很多原因交杂在一起,一方面是因为我想做的事他不支持,甚至不愿意听,一方面……”自嘲地笑了一声,“也许我是有点恨他的吧。”
温一阳怔了怔,不知道为什麽,听见他用这种能称得上哀伤的语气说着恨爸爸,她突然觉得喉头似乎也跟着微微酸涩起来。
这时唐子尧也扭头看向她,微微笑道:“你也认识我妈妈?”
温一阳点点头,道:“曲老师就在我家附近开钢琴教室,常常来我们店里喝咖啡,算是我们店内的常客。”顿了顿,“没想到她是你的妈妈。”
温一阳这才终於知道曲老师到底像她认识的谁了,原来是唐子尧,他们那双精致瑰丽的浅褐色桃花眼简直一模一样。
唐子尧闻言又是沉默,半晌才道:“我妈妈以前是很有名的钢琴家,曾经办过全国巡迴演出,也常被邀请参加欧洲的音乐会。”
顿了顿,唇角微微勾起,道:“我小的时候最期待的活动,就是我爸牵着我的手去看我妈的音乐会,然後在表演结束的时候跟着我爸上台献花献吻。”笑了一声,“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温一阳闻言也微微地笑了,应了声:“嗯。”
然後他又接着道:“可後来有次我爷爷来到家里……我在五岁之前根本没怎麽见过我爷爷,後来偶然听见他和我爸吵架的声音我才知道,原来我爸和我妈结婚是瞒着我爷爷的,直到我出生後他才晓得,气得差点跟我爸断绝关系。”
“我爷爷在国内法政界是很有名的人物,膝下只有我爸一个独子,从我爸还小时就对他付予很高的期望,也早早为他的人生定好了一连串的规划,而我爸从小就特别听我爷爷的话,就像个被操纵的木偶一样……”
他突然笑了一声,带着一丝嘲讽,“大概跟我妈结婚就是他人生中做过最叛逆的事吧。”
温一阳闻言默然,一会儿才道:“然後呢?”
“然後……”他像是想到了什麽,眉宇间隐隐染上一抹痛色,“然後那个从小就听我爷爷话的爸爸自然妥协了,他渐渐开始很晚回家,天天加班,有时甚至还不回家了,每天晚上我老是扯着我妈的胳膊问她爸爸什麽时候回来,她从来没有回答过我。”
“那时候他们常常吵架,我几乎每晚都可以听见他俩吵架的声音,有时候吵得凶了,我一害怕就会哭着跑去敲他们房里的门,让他们别吵了,之後回应我的就会是一片平静。”
这时,他突然抬眸看着温一阳,唇角笑容清浅,却让她莫名觉得难过,只听他说:“我当时以为,只要我去敲爸妈的门,他们就不会吵架了,所以天天夜里跑去敲他们的门,不管他们在不在房中,那时候管家还问我为什麽要敲门。”
“因为只要我敲门,我爸和我妈就不会吵架了呀。”
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他奶声奶气地对着管家说了这句话,换来的是对方一个带着怜悯的表情。
小时候他还不懂,长大之後只觉得一切都好可笑。
“可即便这样,後来他们还是离婚了。”
顿了下,声音里隐隐带着一丝难以平静的心绪,“我还记得我妈走的那天,我爸甚至没有出现,当时我哭着硬是拖住我妈不让她走,管家抱住我把我往後拉,我还挣扎着问他爸爸呢,爸爸为什麽不回来,妈妈都要走了他怎麽还不回来……”
温一阳抿了抿唇,眼眶微微红了。
唐子尧却笑着继续道:“後来我的性格就开始变得阴郁,不开口说话,也不想吃饭,我甚至厌恶待在那个家里,因为那个家总是空盪盪的,只有我,还有管家。”
温一阳张了张嘴,待喉头的涩然退去後才道:“你爸爸呢?”
“我爸爸?”他扯了扯唇角,“他很忙,因为忙工作的关系经常不在家。”顿了顿,又道:“我那时候特别恨他,为什麽不挽留妈妈,为什麽妈妈走的时候他没有出现,为什麽原本还好好的,眨眼间全变了调。”
“长大後才知道原来是我爷爷不满意我妈这个媳妇,他早就为我爸规划好一生,自然也包括成家立业,娶什麽样的人,生什麽样的孩子。”
嗤笑一声,“然後在挣扎中,我爸妥协了,我妈也因为承受不住压力向我爸提出离婚,那时候我也恨我妈,恨她什麽都不说就走了,恨她将我丢在了那样子的家里。”
话完,他终於抬手拉开了可乐罐的拉环,拿起来一口气将整瓶可乐全灌了下去。
而温一阳只是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
喝完後,他一把将罐子重重放在桌子上,然後舒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看着温一阳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甚至还曾经因为都不吃饭晕倒了被送到医院去,可以出院时我死都不愿意回家,後来我爸就把我送到了路家。”
温一阳闻言一愣,路家?路乔轩家?
似乎是看懂他的疑惑,只见他笑着道:“就是乔神他家,他们家和我家是世交,我爷爷和他爷爷关系很好的,我爸和他爸也是从小一起长大。”
温一阳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麽,微笑道:“乔神小时候一定是个熊孩子吧?”
唐子尧闻言也笑了一声,道:“特别熊,老是调皮捣蛋,闯了很多祸後被他爷爷罚抄经书,不过我倒是很羡慕他。”
目光移向窗外,思绪缓缓飘回很多年前。
他还记得当时被管家牵着来到路家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位相貌英朗严肃,气质儒雅却又微微带着压迫感的爷爷,然後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咬着棒棒糖从那爷爷身後探出身来,走到了他面前。
只见男孩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会,随即轻哼一声,道:“长得挺帅的嘛,虽然还差我一点。”
然後又嘟起了嘴问:“你怎麽那麽瘦,没吃饭吗?我爷爷说了要吃饭才能长高,不然永远都是个小萝卜头,我才不要当小萝卜头。”
话完,站在男孩身後的老爷爷也微微一笑。
正当唐子尧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孩时,就见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三根棒棒糖,递给他,问道:“要不要吃?有草莓、葡萄、薄荷口味的,你选一个吧。”顿了顿,补充道:“柯越他们跟我要我都不给的。”
唐子尧不知道他口中的柯越是谁,他只是看着这男孩那纯澈友好的双眼,莫名地就抬手拿了根薄荷口味的。
男孩见状笑了,又道:“我叫路乔轩。”顿了顿,奶声奶气地说:“长路尽处有乔木,乔木之姿,气宇轩昂,这是我名字的含义。”
话完,很开心地笑了,“很酷对吧?对了,你叫什麽名字?”
唐子尧愣了一会,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乾哑地道:“我叫唐子尧。”
那是他多日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路乔轩闻言挑了挑眉,咬着棒棒糖朝他伸出手,道:“好啦,吃了我的棒棒糖,以後咱们就是朋友啦!”
唐子尧看着他递过来的手,默了片刻後,缓缓抬手握了上去。
放开後,就见路乔轩回头道:“老头子,啥时吃饭啊?我饿死啦!”
路老爷子闻言抬手巴了他的脑袋一下,道:“什麽老头子?说了多少次,要叫爷爷!”
“就是老头子啊……”路乔轩嘀咕了一句,又抱着脑袋嚷嚷,道:“说了多少次不打脑袋的,我都被你打笨了!”
顿了顿,又喃喃自语地道:“不对,麻麻说我比把拔聪明很多,那笨一点应该也没关系,反正比把拔聪明就好。”
说完,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路老爷子被他气笑了。
接着,他又垂眸看向傻立在一旁的唐子尧,微微叹了口气,随即脸上扯开一抹温和的笑,道:“子尧,进来吧,以後可以把路爷爷家当成自己家,想住多久都没关系。”
说完,朝他伸出了手,随即抬眸看了管家一眼,道:“我会照顾他的。”
而一旁路乔轩见状也朝唐子尧伸出手,道:“子尧,进来吧,以後可以把路爷爷家当成自己家,想住多久都没关系。”
抬眸看了管家一眼,学着他爷爷的语气道:“我会照顾他的。”
管家:“……”
路老爷子倒是没说什麽,只是微微一笑,将目光定在唐子尧身上。
路乔轩也看向唐子尧,而唐子尧则愣愣地看着伸到他面前的两只手,一只苍老修长,一只白皙小巧。
他见状心头一动,抬起双手握住那两只手,随即被他们牵着往门口走去。
那一刻他突然莫名想哭,他想起从前他爸妈也是这样牵着他的,可是之後……
他抿紧了唇,终究还是没有哭出来。
路乔轩虽然调皮,但其实许多规矩被他爷爷教得很好。
比如当唐子尧不想吃饭时,他会一脸正经地看着他,义正词严地说:“你没听过一首诗吗?”
咳咳地清了清喉咙後,朗朗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吐。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顿了顿,挑眉看他一眼,道:“浪费食物是不对的。”
说完,回头看着自家爷爷,得意兮兮地道:“爷爷,我背得对吧?”
路老爷子微微一笑,放下筷子问道:“这是谁的诗?”
路乔轩显然已经料到爷爷会问这个问题,当下抬手抹了下鼻子,道:“李绅的悯农诗。”
路老爷子嗯了一声,“很好。”
随即拿起筷子继续吃饭,而路乔轩则回头得意地看着唐子尧说:“告诉你,我背诗背得可快啦,幼稚园的小朋友都要背好久。”
这时,路老爷子抬眸扫过去,刚说了句:“路乔轩……”
路乔轩立马接道:“食不语,寝不言,知道啦!”
说完埋头继续吃饭。
而唐子尧看着他们的互动,突然觉得很羡慕,他从来都没有和他爷爷一起坐在一张饭桌前吃饭过。
想到这,眼睫不由微微低垂。
而让唐子尧记的最清楚的事,是他十岁时有次和路乔轩及柯越一起练书法时,不小心打翻了墨水,那墨水在宣纸上流淌,一下子就染脏了路爷爷放在一旁的字画。
那时他都吓懵了,可路乔轩却在路老爷子沉声询问是谁干的时,第一个跳出来替他背了黑锅。
当他事後问他为什麽这麽做时,路乔轩咧嘴笑道:“因为我看你好像很怕我爷爷嘛,放心啦,老头子他虽然看着严肃了点,但人还是不错的,顶多罚你抄抄经书什麽的,反正我常常抄,多一点少一点也没差。”
那时候唐子尧甚至想,要是之後这个人要他去做些什麽,不管是什麽都会答应的。
因为他是这样好的一个人,是他的朋友。
思绪到此嘎然而止,面对眼前温一阳带着疑惑的双眼,唐子尧突然笑道:“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乔神很像。”
身上都带着一股温暖的气息,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
她是太阳,路乔轩也是。
温一阳闻言则啊了一声,这时唐子尧又笑着道:“乔神是个很好的人。”
温一阳闻言一愣,下一秒唇角也微微上扬,道:“我知道。”
接着,她又问:“你的心情好点了没?”
唐子尧看着她,缓缓点了下头,道:“嗯。”
温一阳於是笑了,拍拍他的肩,道:“那就好,说出来之後是不是好点了?虽然我不太会安慰人,但我可以陪着你,听你说。”
唐子尧闻言一愣,好半晌才唇角微勾,轻声道:“谢谢。”
温一阳微微一笑,道:“不客气,咱是朋友嘛。”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又道:“对了,其实我想说,有时候会争吵也许只是因为欠缺沟通,你爸爸……”顿了下,还是放弃了:“算了,当我什麽都没说。”
然而唐子尧却是明白她的意思了,只是沟通?
他爸爸会想和他沟通吗?
这时,温一阳又接着道:“对了,听我弟说下礼拜的苏醒音乐祭你会参加,到时我会去看的,加油。”
唐子尧微微笑道:“嗯。”
离开超商後,温一阳站在原地看着唐子尧逐渐远去的背影,想了想,突然从外套口袋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出去,道:“晴花,你那儿还有苏醒音乐祭的门票吗?……嗯,要两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