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隐匿的意思昭然若揭,梁元帝私会万贵妃又能证明,虽说不合时宜,确是真的找了最好的人证。果然梁元帝始终沉凝面色,仿佛因为被揭露这事而显了不快。
谢蓁敛眸,并不理会她的惺惺作态,反而忍着胳膊扭曲的疼痛并不愿出声刺激到谢老爹。而后抬眸的功夫,就映入不偏不倚恰好站在一尺外的宋显珩,一粒扣子随着后头骤然松开的力道滚落脚边,被她踩住。
这边谢蓁机灵依然反握着侍从的,细微变动未引来关注。低垂眉眼掩过笑意,心底涌了一丝甜蜜。
宋显珩的目光则落在谢蓁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红痕清晰可见,眉眼落了暗沉,王皇后要如何对付万贵妃他不管,却不该用谢蓁——
王皇后此刻全副心神都在万贵妃身上,直觉若错失机会,以后再难,遂紧接着发难,“若本宫记得没错,万家一对双生姐妹,一样殊色,可对?”言下之意便是有人代替侍寝了。
谢蓁饶是佩服她的急智,再见她死咬这点,若是不牵扯上谢老爹与她自然是极好的计策,只可惜——她偏偏弄反了事实。
“还有那手账为证,白纸黑字,还能也是编造污蔑你不成,哪个那么有本事能编得这般详尽真实!”
那手账依然在地上,谢元自然顺着瞧去,看到的与谢蓁方才所瞧相同一页,很快从那字里行间变换几许莫测神色。姑娘家的闺房心事,字字真情流露,若换了旁的时刻,定能叫自己欣喜万分,此刻倒像是悬在头顶的催命符了。
“我娘,我娘不是万家已故大小姐万眉么?”谢蓁仿若这会才明白过来,如梦初醒般惊呼,“父亲沉溺于母亲的死一直不愿多说,我却很想母亲,便着人私底下打听,收集了母亲生前书画,其中一块帕子更是随身携带,大可叫人去取,一证字迹便可知。”
此番言论一出,叫俩人都有些猝不及防。王皇后几乎没想过横生枝节,连眸中的怒意都来不及收敛,而不远的万贵妃惊讶神色转瞬即逝后便观起了局势,只眉心蹙着,同样的不喜。
谢蓁却是不管,在梁元帝默许的情形下,招了玉瓒回帐子取。不多时,玉瓒掩着惊慌神色复又回来,手里仔细捧着一物,而后却还跟着一罩着漆黑斗篷的人。
玉瓒抖着行过礼,那绣了一行娟秀小字儿的帕子就和手账一起由李公公呈到皇上面前。而后方对上小姐,低声通禀,“小姐日前着人找的人找到了,奴婢擅……擅自做主将人一并带了来。”
谢蓁很快敛了疑惑之色,在几道打探目光中淡定异常,一副事先知情的模样,实则眼睛滴溜溜转着,同样猜测着身份。
宋显珩看着她那模样,忽然回想起最初交锋那几回,这人也是如此……浮了几分怀念。而后便将目光对了来人。
“还不将帽檐取下。”
“民妇容貌有失,唯恐惊了圣驾。”帽檐之下传出女子尖细微带颤抖的声音。
梁元帝亦是疑惑此人身份,“无妨。”
那女子伸出一双骨节白得吓人的手摘了帽檐,赫然露出一张疤痕交错的脸,几乎都是被灼伤后的痕迹横亘面庞。只一眼,乍见皇上露出的惊色,忙又低下头去老实跪着。“民妇,民妇乃是万家大小姐万眉的丫鬟,当初大小姐来了府上,是由民妇贴身侍候的。”
梁元帝也察觉自己有些失态,目光转而落在了帕子上,取出比对,与那手账自然一致,他原先动怒自是以为此物为万贵妃所有,可这会儿细看……
“妁儿可识得此人?”
万贵妃也叫来人的身份惊着,再看那模样,心中更是不确定,当年母亲到底是如何处置那些人的,一个接生婆子还不够,竟还冒出个侍候丫鬟。只面对梁元帝的问话,像是有些胆颤不敢看似的回道,“这婢女……臣妾瞧不出。”
“民妇有卖身契为证。”自称万眉丫鬟的声音里裹挟了冷意,自证了身份。双手呈上纸契,唯独清凌凌的眼眸与万贵妃相对时划过怨毒之色。
“你说你是万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那怀胎……”谢蓁恰到时机得提及。
“正是民妇陪着小姐,小姐每日都会写,期盼孩儿出世,盼着谢将军来接!”那女子应答,再看向问话之人,眸中露了欢欣缅怀之色,“小,小姐……是小小姐,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女子的喃喃声叫周遭都听得清楚,反应各是不同。
谢元自那话落,便是一副如遭雷击的模样,若那人是万眉,那之前种种——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云雨之时,那低吟悦耳,数的情动,饶是羞赧万分,自己怎会错认——
万贵妃没的功夫见认亲的戏码,只觉得有什么正慢慢脱离自己掌控,心底惶然倏起,厉声道,“单凭一面之词何以取信,定是有人刻意找来冒充作的伪证!”
“小姐第一次与谢将军相识是在……”那名丫鬟自发地讲述起过往,隐去内情,说得倒是一般家仆能知道的事儿。
谢元整个人被阴影罩住,看不清楚神色,只绷直的背影叫谢蓁看得忧心不已。心想这人说得未免也太过详尽真实,她确实找过当年与万眉有关的人,大抵都叫万家处置了的,如今突然冒出一个,她理所当然的以为是宋显珩找人冒充来的,可如何能知道那么多——
宋显珩与她目光一对,眉梢一扬,映着真实无可欺。
“——!”谢蓁是真真惊着了,这般时运也是没谁了。
万贵妃的目光掠过谢元直直落在王皇后身上,看着她几乎抑不住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窝火撤去一半,她不能阻止谢元得知真相,然这丫鬟说的在她看来还有补救的机会,那些含糊了的过往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万眉那个蠢的,原本不过一替身竟妄图替代她,那是她这辈子都要瞒下的真相!
王皇后颓然退了一步,与万贵妃目光相对,眸中显了不甘愤怒,“万妁,你早知今日刻意布局引我上当,好恶毒!”
万贵妃闻言,在梁元帝视线扫过之时,快速敛了神色,依然是那副委屈模样。今日这出毁了她苦心经营的谎言,可瞧着王皇后这般不肯认清楚事实的模样,倒也痛快,只是她再怎么否认都改不了事实,余光瞥见谢蓁随着丫鬟所言陷入悲伤的模样,惊疑片刻,只当是个蠢得毁了她精心布局的。
“姐姐认定那婆子所言,一心认为我有辱皇家颜面,实则何尝不是姐姐心底阴暗所致。”万贵妃心神俱伤,清泪满面。
王皇后溃坐在了椅子上,忽而神色古怪了起来,“未婚有孕确是有失颜面,还不至于将当年知情的悉数灭尽的地步,阴谋,都是阴谋,那婆子是你故意留下的,这丫鬟,丫鬟也是假的——”
“丫鬟是臣弟帮蓁蓁寻来的,万家大小姐故去,这位倒是忠仆,在墓碑附近盖了木屋独居,只因容貌尽毁,无人知晓身份,只当是个守墓的。”宋显珩此时站出,清朗声音道。
王皇后霎时调转,凝着宋显珩,怎么都想不到会有他帮腔,谢蓁,对了,都是因为她,竟让她一向倚重的昭王都——怎能不生怨气。
谢蓁垂着头,似乎还沉浸在听闻母亲旧事的伤心里,避过了俩人各自打探目光。
万贵妃今日亦是折损,却生怕多言有失,当年尽心瞒下的缘由暴露,先一步开口,“婆子方才说生子的女子身上有和谢蓁一样的红痣,这点,皇上可比你清楚。”她骤然发难,仿佛不堪受辱,转而寻向了梁元帝。“皇上,您待臣妾如何臣妾万分相报,满心装得都是您,奈何这番宠爱总是招来是非,今儿竟有这出,牵连谢将军,臣妾真是……真是……”
梁元帝好似被点醒,骤然沉喝,“够了,身为皇后好无容人之量,这些年来暗伤妁儿,她一再忍让,却让你咄咄逼人,朕都不忍看你嘴脸!”
“皇上!”王皇后失色惊呼。
“谢蓁的出身妁儿早就同朕说过,乃是万家小辈情种谢将军,借酒行出的糊涂事,如今既已嫁为人妇,这段自然按下不表,妁儿所说句句属实,朕看倒是你心怀不轨!闹出这般动静,岂不叫人看笑话!”
“谢将军乃是朕心腹爱将,牵连父女二人,王氏,你打的什么主意!”他故意招来谢将军听明白这桩,省得日后生嫌隙,而王皇后……王家得势太久,竟忘了这天下姓的甚,太子方是及冠就这样迫不及待!
谢蓁眼看着一场灭顶之灾就这样烟消云散,更是体会了一把万贵妃的深谋远虑,一颗心归位之后陷入了深思,只是如何处置又是皇家关上门后的事,一众闲杂人等自然都被送出了帐子。
这一局明显是王皇后败了,还惹来猜忌,谢蓁瞥了一眼那顶明黄帐子,里头如何再不可探,可外头的却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远处篝火跳跃,围捕的猎物成了喷香四溢的晚餐,宫娥随侍穿梭其中,王公贵族等已然入席,全然不知这边诡波。
谢蓁收回视线,却见后头没有动静,开口唤了一声爹,却觉了冷意。
谢元仿佛魂游,乍听到声音,眸底暴怒如潮水褪尽,却留下痕迹,沉色满布。凝着这个模样性情都肖似那人的女儿,却因为刚刚得知的真相,多年来一直认为的事实被人谎言虚构,饶是此时,都忍不住心绪翻腾,只觉笑话。
谢蓁暗里拧着裙侧边,盯着谢元暗沉目光,上前揪住了谢元的衣摆,稍稍拉扯,带着些安抚的意味,“爹——”
谢元神色一凛,凝着那熟悉肆意动作,就好像看见幼时拉着他衣摆要去找娘的小团子,半晌才哑着声音似问非问道,“那自称万眉丫鬟的——”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还问什么呢,一桩桩一件件,都何尝不是证明自己识人不清!
“爹,我怀疑娘的死并非意外。”谢蓁静静伫立凝视,不管万贵妃如何编造的谎言,今朝破灭,她定教她再圆不起来。
……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民妇已经把知道的全都说了,没别的了,大人饶命大人开恩啊!”被关在与死去猎物同一间的婆子对着黑漆漆屋子里飘散的血腥味儿,真的是魂儿都吓飞了,乍一瞧见人来,点了灯瞧见官袍,忙不迭地扑倒地上连连磕头。
“你把之前在皇上面前说的再说一遍。”谢蓁自后面率先发声,里头的侍卫都退到了外头守着,倒不用顾忌旁人。
婆子认得这容色瑰丽的少女,正是她先前瞧过的那个,约莫猜到了少女身旁一身肃杀之气的男子身份,利落地又复述了遍,与帐子里所说无二。
“你可瞧过女子样貌?”谢蓁继续问道。
婆子摇头,当初那一大笔银子就是封口费,世家里头反叛的小姐也不是没有,她原先也以为是其中一个,怎么都想不到会牵扯这许多,“见不得的,只隐约知晓是万家的一位小姐。”到底哪个就不知道了。
“与我身上一样有颗红痣。”谢蓁补道,视线却溜向谢元。
随着婆子肯定点头,谢元瞳孔骤然紧缩,半晌却仍然压不住声音不稳艰难开口,“你……仔细说说。”
“民妇没见过那位小姐的面儿,听声音是个温柔的人儿,当时民妇被人威吓,还是那位小姐开口解围,同孩子温柔说话,期盼孩子出世。所以民妇接生的时候也是万般仔细,孰料还是出了差错,令那位小姐殒命。”那婆子像是陷入自说自话,“那胎象明明还要晚一个月,却偏偏早了,险些保不住孩子,当时有人来给那位小姐喂了汤药……最后,最后孩子出世,女子却是血崩没救过来。”
喝的是什么汤药,昭然若揭,比起万家一个漂泊在外的小姐,一颗稳住谢元的棋子,孰轻孰重,万家选了后者。
谢蓁能想到的,谢元如何不知,甚至想的更多,当年马背上惊鸿一瞥,少女容色明媚,娇俏模样刻入心间。随后又是几次不经意交集,是了,如今想来那几次交集时不大不小的状况,分明是那人不熟悉所致,娇俏跋扈的,温婉似水的,两个人若是仔细,还是能分辨出来的,那那时候的自己呢?
“元哥,爹要让我入宫选妃,我不想去,我想跟你在一起,元哥你去同我爹提亲可好?”
“没想到我姐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呢,到时候让她替我去,你说这法子可好?”
“元哥,看到没,那个就是我姐姐,我们是不是很像,不过她在外头长大,长成个沉闷性子,说话也怪没劲的。”
再后来,他与她约见,桃花林花瓣纷飞,他应景吹箫,少女惊喜过后,卷袖舒展,轻盈灵动,那一瞬的神采叫周遭美景都失色,再难忘怀。
而后禁不住情动,在女子娇媚喘息中浑然忘我,事后他许下承诺上门求娶,却不料变故横生,他被派出兵,再回来心爱之人已成后妃,万家竟那般胆大买通宫人将人送入宫中,再是那一声声的哭诉质问自己为何失约。
这些年他最是懊悔,莫不是自己晚了一步。
如今却被告知,这一切是万家的谋划,谢元踉跄退了一步,他自始至终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好用得很!
“若是那位小姐还在世,瞧见姑娘如此,定是欣慰的。”婆子为了活命,自然是拼命拣着好话说。
却不知这话又划开谢元的伤处,那一抹殊色存在记忆鲜明得恍若昨日,这些年无论驰骋战场,还是夜深人静,总是伴着自己的,却是这样一场阴谋下的牺牲品。
心痛,愤怒,怨恨……糅杂一起,谢元双眼泛着猩红,浑身煞气。
“谢将军?!”兜着斗篷的女子一身淡紫宫装,恰是万贵妃身边的婉秋,原以为买通外头的看守,却没想竟会在里面直接撞上谢元,难怪门口那侍从欲言又止,却不知这是谢蓁的交代。
谢元想也没想地扼住了婉秋的脖颈,一腔戾气仿若发泄,“想灭口继续玩弄与我?”
婉秋猝不及防,手中东西印证那话般掉落地上,在谢元眸中勾起巨大讽刺。“将将……军误误会……”
隐在暗影里的婆子吓得不轻,指着婉秋含糊了一声是你,显然也是认识的。
谢蓁一改冷眼旁观,这人乃是万贵妃心腹,又是随入宫的贴身丫鬟,婆子竟然认得那就只有……
“我娘万眉可是万贵妃害死的?你可是充当她的帮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6章
帐子外,火光隐隐,乐声糅杂着交谈传了过来,绡帘低垂,敞椅上的女子一袭金橘色百褶堆花宫装,神色却在跳跃的烛火下凝了焦灼之色。
恰是陪梁元帝出席庆功晚宴的万贵妃,中途借口离席回了自个帐子,可派出去的人却一直没有回禀,心底隐隐有不详预感。
说起来又怨,当初若不是母亲做事做的不够干净,今儿她何至于落此地步。偏巧,这事她本就做了两手准备,若一直没被捅破也就罢,即便捅破,单凭谢元对她的情意,只消歪曲那些都不过是不得已之下的托词,想必也不是难事。
那丫鬟若是谢蓁找到的尚有余地,何况是昭王这个死对头,此地离京数百里,说是先见如何可能,还是找人冒充的可能性大些。呵——各个都是存了要对付她的心思,只是这般用心不知打底是不是怀着旁的目的!
可那婆子知道的太多——决不能活!
万贵妃神色一厉,紧紧握住了手边靠着的软枕,语气急促了道:“去瞧瞧婉秋回来了没有?”
一宫娥领命去了帐子外探听,不多时就匆匆撩了帘子进来,“娘娘,没瞧见婉秋,倒是皇上身边的李公公来询问娘娘是否身子不适,皇上要赐长生酒喝,娘娘您……”
万贵妃眉心紧紧蹙起,心底对梁元帝此举嗤讽得不行,嗬,就那劳什子长生药,不过是道催命符,倒是有些意外撑了这许久,不过也好,她还没要到那东西……美艳女子坐在梳妆镜前一抹胭脂,脸颊晕开俏丽绯红,方离开了帐子。
宫娥掀开帘子,外头喧嚣一下入耳,寒风朔面,宫娥灵巧地替贵妃戴上了帽檐。正是此刻,万贵妃蓦地察觉一抹视线,猛地瞥去,恰好看到不远,夜幕下傲然立着的男子,依稀能看到他们年少时的模样,鲜衣怒马许下未来。
只是这份期许终究败给了荣华。
万家需要一个万贵妃,而她也需要一份至上荣宠方不辜负此番容貌。
而那注定被辜负的,此刻立在那,风霜满面不改,有太多次她能从那双眼中读出爱慕之色,甚至有种隐秘欢喜。心底冒出一个得意声音在叫嚣,仿佛是在回应多少年前——看到了么,他爱的从始至终都是自己,而你只不过是个替代,该被抹去的存在!
“听闻万贵妃那有一枚臣心慕之人的耳坠,多年不得成双,还请贵妃娘娘成全。”冷峻声音裹挟着锐利,他就如此直视着眼前人,仿佛对待一个陌生人一般神情端肃。
万贵妃倏地攥紧了手中帕子,神色变不过一瞬,就敛了姿容,平和表象下唯有自己清楚激流涌动。
“谢将军这话没头没脑,什么坠子,本宫怎么不知。”语气婉转动人,凝神细听仿佛还带着……几分委屈。
谢元凝着这人,人原旧还是那个容貌艳绝天下的人,可这一瞬,他只觉得再不认识了。匆匆十数年过去,谢元这时才猛然察觉,原来万妁的的确确已经成了皇帝的宠妃——万贵妃了,精致的妆容盖住了她的神情,教人辨不清从她脸上露出的笑意几分真情几分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