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扎扎实实的庄稼人,凡事都以田地孩子为重。伏青山有心要探一探晚晴与伏罡两人之间关系到底走到了那一步,因而故意言道:“若说这些,伏罡似乎很合适。”
晚晴与伏青山一起生活多年,亲情更多于爱情,况且如今两人已然合离,这种事情上也不跟他撒谎,直言道:“若在伏村,他确实合适不过。但他心不在伏村,在凉州,听闻此番还要带兵打仗。我不要那种够不着的丈夫,我须得寻一个能替我干活儿,能靠得住的男人。”
伏青山见铎儿顽着顽着已经睡着,凑过来一把抓住晚晴粗声问道:“你们一路行来,可曾在一起睡过?”
晚晴气的撕远了伏青山的手恨恨骂道:“你倒管的多,我既然与你合离,跟谁在一起就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多管多问。”
伏青山见晚晴往后退着,逼上前问道:“我只问你有没有?”
晚晴实言:“当然有,还不止一次,一路上都睡在一起。”
伏青山气结,站在地上捏紧拳头脸色惨白。
晚晴仍是恨声:“若没有,他怎会千里路上冒着被官兵抓住的风险送我来京城?你当谁都是千里送嫂的关二爷?”
她才转身要出门,谁知叫伏青山一把抓住就压到了身下。
晚晴又羞又气,一头碰到伏青山鼻子上,虽比之碰伏盛少使了很多力,却也碰得伏青山捂了鼻子许久都不能出声。晚晴一把将他推了下去,嘶哑了嗓子骂道:“铎儿已经睡着了,我如今是见着你就如见着愠神,一眼都不想搭理的,快滚!”
她自幼在外讨饭,是打架的好手,撕扯掐拉抓无一不精,若是真打起架来,伏青山怕还不是她的对手。
伏青山仰头站着,鼻子间的腥血全流到了嘴中,自己揉了鼻子吞咽着热血:“君子不欺暗室,你是我伏青山的妻子,那伏罡身为叔叔还趁人之危,就不是个好东西。”
晚晴冷笑:“你们叔侄倒是彼此彼此。”
伏青山咬牙骂道:“你就是再跟谁,也不能跟他。”
晚晴冷哼一声,想起伏罡心头又是一酸:“放心,我想跟人家也不肯要我。”
伏青山再怎样的话,都能叫晚晴不软不硬的弹回来。
他气的咬牙切齿,再一想铎儿对伏罡都比对自己亲,越发恼怒,更加不愿再放晚晴走。
晚晴记起伏罡曾言过自己半夜会来接她与铎儿,虽然她狠心回绝,却又怕他果真前来要叫伏青山看到,如今伏青山既知她与伏罡有那一段儿,又伏罡本是全京城正在捉拿的要犯,她怕吵嚷起来要对伏罡不利。便趁着马叫夜草的空荡出屋子,站在院中望着四面墙壁看着,夜黑看不真切,她隐隐见西墙下有个人影,凑过去了见果真是伏罡,又见他身上热气腾腾,低声问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伏罡自然还没有龌龊到去听侄子侄媳的壁角,但他心中仍然放心不下,也是刚到不久。此时他已知伏青山今夜就宿在此,自然心中也认定晚晴此时定然不会再跟他走,是而一开口便说道:“若你将来后悔了,或者伏青山半路弃你叫你难以为继时,一定记得或者到仙客来客栈,或者到忠武将军府,只要你说你是晚晴,自然会有人接应你和铎儿,给你们容身之处,把你们送到我身边,好不好?”
晚晴忽而意识到也许方才伏罡将自己与伏青山在屋子里那一番吵闹皆听到了耳朵里,或者在他以为,自己没羞没臊前脚才跟叔叔睡完,这又跟休了自己的侄子睡到了一起,又羞又愤通红了脸不能自辩,退了几步裹紧衣服说:“不劳阿正叔费心,我们自有去处。”
她生的太有些媚惑气息,连他都几番肖想,更何况伏青山。伏罡此时自然以为晚晴与伏青山又有了那种事情,又见晚晴往后躲着,越发认定她只当自己是伏盛一样的老风流,心中所爱依然是伏青山,此时也不再多言,转身几步上了墙头跃入暗夜消失了。
晚晴又在外站了许久哭了许久,抹了眼泪自言道:“就算没羞没臊,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她自门外寻得一把扫帚,进门就对着正在擦鼻血的伏青山一顿闷声如雨点般的暴打:“滚!滚回你的中书府去。”
伏青山自幼是君子,知晚晴能打,但她的打没有用在他身上过。如此雨点般的扫帚把子也是头一回受教,是而一边擦着鼻血一边牵马跑了。
眼看交四更时,丁季家院子里。伏罡与霍勇白凤三个皆是一身短打束身黑衣,绑腿一直绑到小腿腹上才套上靴子,靴中插紧短刀,这才各人提了各人的兵器。
白凤一把瘦长寒锋的苗刀,霍勇一支银光凛凛的□□。而伏罡手中只提着一根木棍,他心中存着怒气,此时还未见血已然周身杀意,回头冷声道:“少伤城中兵士,只取冯叙直,可记住了?”
霍勇和白凤齐齐点头:“记住了。”
那怕是游兵散勇,三个人对五千人自然占不了上锋,更何况这几日城门守卫森严,若不想伤及无辜,就要趁着五更还未开城前,城门口无人时才行。冯叙直这几日着魏源几次三番叮嘱,整日整夜的在各处城门上转悠。
只要捉住了冯叙直,逼令守军放下城门直接打出去,不但能提前叫京城见识凉州军士的威风,正好也能除了冯叙直这个贪官,倒是个两全齐美的事。
丁季送着他们三个出了门,才抱拳道:“保重!”
伏罡回头道:“京城就全靠你了。”
丁季点头,等伏罡等拐过了巷子才关门回家。伏罡带了白凤霍勇跃过坊禁到了朱雀门外,伏罡先到灯火通明处站了,高声叫道:“冯叙直何在?”
他竖着根乌油木棍,阔肩窄腰昂藏七尺,这样呼喝起来声如隆钟,吓的那些昏昏欲睡的守兵们慌得提起了破矛揉着眼睛,一个惊叫道:“伏罡,这是忠武将军伏罡。”
另外几个也忙忙的撑起了破矛,一个抖的太厉害,那矛头匡一声掉到了地上,他捡起来几番镶不上,扔掉棍子只拿矛头戒备着。
第五十五章
城门上那些歪甲斜灰持着锈迹满满的长矛短刀的守兵们一重重的拥了过来,朱雀门上临时布防的守兵也皆涌了过来。冯叙直本在城门楼子内合衣睡大觉,听外头亲兵报说伏罡在城门上叫阵,愣了许久才反应过,双手拍了大腿道:“我们也是老熟识,他不说自己混出城去,竟要来拆我的台?”
亲兵抱了乌纱官靴来,冯叙直伸脚伸头穿戴了,又捉着亲兵的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才颠着大肚子摇摇摆摆到朱雀门上哨口,果然见汹汹火光中,城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兵将个伏罡围在正中,汹汹火光中,他手中不过竖着根棍子,就那么站着。
冯叙直心下稍安,伸手叫了亲兵过来道:“这人太能打,那棍子若是木头的还罢了,若是条铜棍,只怕这些人都降不住他,快下令给我放箭,远远的射他。”
亲兵传令下去,城上枕箭抱弓的弓箭手们才揉着眼睛爬起来准备装箭射箭。下面不过伏罡一个敌人,里三层外三层皆是禁军自己人,而弓箭手们的弓与箭皆是冯叙直层层盘剥后购置的次烂货,箭头满锈不说,弓拉不到三力就要拉断,这样免强射得些箭出去,倒把下面重重包围的守兵们射的一个个捂头乱跑起来。
伏罡纵身跃起长棍挥舞着打翻一群逼上来的守兵,一路扫出条大路直奔城楼,横棍扫倒楼梯上拿着刀打颤的守兵,一层层拾级而上,不过片刻之间就到了冯叙直身边。冯叙直此时吓的冷汗直流,起身勉强笑道:“伏大将军,你这又是何必?咱们这么多年老相识……”
伏罡持棍指了冯叙直道:“下城楼,开城门,和我一起出城。”
冯叙直此时不反思自己这些年贪了军费把个京畿管成这个狼伉样子,心中反而怪怨魏源不肯多给自己些军饷好叫自己置些装备回来。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往亲兵身后躲着,高叫道:“都给我上,杀了他。”
他身边十几个亲兵皆是花了银钱塞进来的关系户,平常只会吆三喝五欺男霸女,此时拿着软软的片片刀慢慢的靠过来,一个才要进攻,伏罡头也不回送出棍子,便送他尖叫着飞下了城墙。另外几个慢慢往前逼着,伏罡眼看天色就要五更怕过一会儿进城的百姓要来围观,索性甩开棍子左右挑飞了那几个守兵,这才伸了手道:“冯大人,请!”
冯叙直此时再不抱希望,一摇三摆跟着伏罡下了城墙,命令手下道:“开城门。”
城门大开栈桥放下,霍勇与白凤两个迅速赶上来,三边挟押住冯叙直,在一群乌合之众组成的游兵散勇们的注视下,竟然就大摇大摆出城而去。
这样容易的出城,非但伏罡想不到,魏源更想不到。他五更才得到消息,在府中气的几番大拍桌子,始知自己号称固若金汤的京城防务,简直就如个笑话一般。
***
伏青山回到中书府进了开间,到书房书案后坐下,仰靠在椅子上闭眼沉默,直到半夜。没有热水,亦没有汤婆子,如今天色渐凉,他这里却矿务局薄薄的一床夏被。除了顶天的书,这开间简朴的甚至比不上中书府有些头脸们的下人们所住的屋子。
许久他才起身,自外引燃了高烛单手擎进了书房,独自坐在书案后又是许久,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
这封信内里装着两页纸,一页是他三月里头给二哥二山所写的信,另一封则正是那一纸中规中矩的放妻书。晚晴自己不识字,将书信交给了伏罡保管,而伏罡又将这书信装到了小盒子里,最终被他拿到。
他自己读了一遍纸上的荒唐言,秀眉紧锁,伸了白净修长的手指摁在额间轻轻揉着,揉了许久,才将那书信并信封以及放妻书,一并伸到火前,指握扭转,一并焚了个干净。
***
七日后,秦州城外一片叶凋枝枯的荒草衰林中,三人三马,伏罡与白凤皆是沉脸在马上坐着,望着不远处的霍勇。霍勇将那肥肥胖胖的冯叙直倒吊在一颗树上,拿根荆条抽着笑道:“我都不爱杀你,嫌脏了我的手。”
冯叙直努力往上勾着脖子,眼珠子鼓的像青蛙一样,结结巴巴道:“好汉,多谢你不杀之恩。”
霍勇皱眉道:“你看看你的样子,再看看你带的那些兵,我都替你害臊。”
伏罡低喝道:“放他下来,我问话。”
霍勇这才抽刀剑了绳索,冯叙直头朝下矗到了枯叶中,伏罡这才跳下马半蹲在他头顶上方道:“你如今应当是个财主。”
冯叙直摇头道:“那里那里,我怎能是财主,我其实比你还穷。”
伏罡摇头,伸了手道:“我来替你算笔帐,京城禁军军备上一年至少有三百万银子,就你拉出来亮相的那匹乌合之众,一年十万银子已然足以维系,剩下二百九十万不全是你一个人的?”
冯叙直瞪了眼睛听的认真,边听边摇头道:“那里能?中书省要抽走五十万,这是定例,以供魏源养私兵所用,这个你当知道,他的门户比皇宫大内还严,那还不都是我替他养着私兵?再就是张内侍那里还要捞掉二三十万,那也是个贪财的主儿,我得提防着他给我穿小鞋。再就是国公爷刘康,几十万的大头不说,一年到头应付不完的小钱,今日一千明日八百,只要张口我就要供着。再下来还有魏舍人,那更是个没底洞,一夜能转八个妓馆,只要是喝醉了就撒银子,白花花的银踝子一把把抓了往那些妓子们身上砸,那可不全是由我这里出?”
伏罡皱眉盯着冯叙直,听他帐算的这样细也是不住点头:“照你来说,你一年竟是白替他们忙活,自己一文都落不着?”
冯叙直叹口气道:“二三十万的辛苦钱还是有的,但不能跟他们比。”
伏罡起身抱臂盯着俯在地上的冯叙直看了许久,给霍勇个眼色轻声道:“杀了他。”
霍勇早已磨刀豁豁等不及,听了这话上前就要送刀。伏罡转身往远处走着,踩得枯叶沙沙作响。他知白凤也跟了上来,低声道:“我们曾一起做过校尉,那时候他还瘦,人□□故上比我圆滑许多,所以一路做到了京畿督察的位置。那天夜里在城楼上,他胖的我险些要认不出来。”
白凤听到远远一声哀鸣,她习以为常也不回头:“所以大哥也是知道京城守兵这样不堪一击,才要大张旗鼓打出来?”
伏罡点头道:“是。总归,我仍然不希望执戈对着自己人,有此一番,让朝中看看我们凉州的厉害,那些文人们怕死怕失家业,必然就不肯再听刘康与魏源的摆拨。”
白凤张了手笑道:“这下好了,咱们到秦州还未甩掉追兵,只怕黄河渡口还有大批的官兵守着,咱们这一路过真是打个痛快。”
伏罡亦笑:“正好震慑朝中那些不知抗北夷敌,只知拿凉州做假想敌的昏官们。”
他仍是一身劲服,精实干练的身姿,阔庭正目一派大将风度。白凤盯着伏罡许久,忽而言道:“霍勇说大哥在京中找了女人,我不信。”
伏罡一笑问道:“为何不信。”
白凤人大心也大,脸不红面不臊直言道:“大哥要找女人为何不找我?”
伏罡叫她这股子认真逗笑,负了手努力正了面色道:“找女人又不是打仗,必得要找你,你该替自己好好择个夫婿。”
白凤气鼓鼓说:“可花生七月间到凉州时曾说过,你回来就会跟我成亲。”
伏罡道:“那不过是他混说罢了,我并没有那样的想法。”
“是谁?”白凤盯住伏罡问道:“你找的那个女人是谁?”
伏罡心头漫过一阵苦涩,闭眼摇头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他忽而大步往前走去,白凤不敢再跟上,远远站了看着。霍勇拭净了刀跟上来,悄声道:“我就说过有女人,你还不信。”
白凤回头问霍勇道:“那个女人是谁?”
霍勇仍是低声,面上露了十分向往的神色道:“是个山村里的小娘子,端地是个美人。”
白凤越发生气,恨恨盯着霍勇,霍勇忙摇头道:“当然不能跟我们的白凤将军比。”
伏罡一人往前走着,走了不知多久听得身后马嘶声才止住脚步。
那么一个困守于自己内心礁岛上走不出去的小妇人,若连他都放弃了,此生又有谁还能再帮她?就这样放任她在京城做伏青山的外室,那他当初带她出伏村的意义又何在?若他就此放手,非但没有拯救她,反而是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泥潭之中。
伏罡一路后有追兵前有守兵,打到秦州城外,这时才真正醒悟过来,他快步往回跑着,跑到正在擦拭匕首的霍勇面前,一把勒住他问道:“我的踏燕何在?”
霍勇道:“就在城中。”
伏罡道:“你与白凤先回凉州,我还要去趟京城。”
这一回,便是打晕了扛,他也要把晚晴扛到凉州去。
***
虽伏青山那日答应的很好,但压在炕上轻薄过一回,晚晴就不敢再信他。伏罡曾逼着伏青山写过一份东西,言明伏村产业全归晚晴与铎儿所有。那张纸意义重大,晚晴一直包好了贴身收着。
她抱了伏罡的那个小盒子出来,闻着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樟木防虫,纸质贵物储在里头能防虫腐。这盒子上一层清漆,内里浮着铜色叶纹花饰。她解了搭扣掀开,内里仍是那些颜色黯淡的首饰,旁边一个木扣弹起,下面便是那张将军府的地契。
铎儿见了也凑过来看,晚晴推了道:“外头玩去。”
她取了伏青山曾抓过的那螺钿出来贴在鬓角,自言道:“总归你也从我这里得了甜头,我便用你些东西也不为过。待我回了伏村好好苦得几年攒些粮食,大不了换成银子再给你买些一样的东西加进来。”
思到此,便挑了那只螺钿,并一只金色足成的盘凤长簪,犹豫来犹豫去,又狠心挑了一只银鎏金镶玉蝶恋花的顶簪一并拿帕子包了揣在怀中,到了隔壁拍门叫道:“互大娘。”
半晌一阵脚步声疾走,隔壁互大娘开了院门见是晚晴,笑道:“小娘子稀客,可是有事?”
晚晴笑道:“我听闻有人言说京中有处各地大车云集的地方,若有去往外地的人客,到那里必能找着赶长路的大车,我有心想要去那里寻个车,却不知地方在何处,所以想劳烦大娘给我指个路。”
互大娘解了围裙道:“这有何难?我带你去就是。不过那长路大车皆在北城开保寺一带停着,路途却有些遥远,我如今还要给儿媳做口饭吃,不如吃过中饭咱们再去?”
晚晴忙道:“如此多谢大娘。”
言罢回到家中,热了饼子熬了粥与铎儿两个吃过,便往西市而去。
西市市头便是当铺林立,晚晴一家家走着,见当铺中柜台高筑,掌柜伙计们抱了手在柜台上俯首望着行人,皆是一幅杀猪般的样子。她还是头一回当东西,心突突的跳着,拉了铎儿挑挑捡捡,见一家门匾上书着海陆典当的,内里伙计白白净净圆圆胖胖看着要好相与些,便拉了铎儿几步上了台阶,伸长了脖子扬了手里的帕子道:“掌柜,我要当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