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七道:“是夫人相招,所以小的才敢前来。”
伏罡并不饮茶,一人进了畅风院,八面雕花的大窗此时开着几扇,他的小夫人鬓贴花黄云髻松挽,身上一件牡丹色的交衽长衫,外披一幅结丝璎络云肩,面色娇如三春的桃花,正持了帕子一本本擦拭翻拣着页面泛黄的书籍。
但这文雅也不过片刻而已,她理到了顶上一层,随手拎了把椅子过来,将那月白湘裙双手一撩掂脚一跳就站到了椅子上,踮了脚去够最上层的书。
这些衣饰皆是他为她置的,无论颜色置地最能衬她。她一只脚掂在空中,那鞋头圆圆的皮面鞋亦是在凉州时,因她不爱着靴,他寻得最精巧的靴匠照着中原女子的布鞋为她缝纳。
伏罡心中无限的欢喜,悄悄进去一晃椅子,晚晴单脚站立不住自然就掉下来落到了伏罡怀中。伏罡抱晚晴到小榻床上坐了,蹭了她鼻尖道:“我今日带得这许多人回家,只怕我的小夫人无法应付要在家里哭鼻子,谁知你还能有这样的闲情好理书?”
晚晴扬了张花笺道:“是啊,不理书还不知道,我们的忠武大将军竟是个如此会风花雪月诗情画意的风雅仕子。”
伏罡看这花笺就知是高含嫣的东西,但他记得上回到京后就曾将高含嫣所有的信笺全部毁之一炬,不知晚晴怎么还能翻出来,伸了手道:“给我瞧瞧!”
晚晴伸长了手道:“不能。”
她笑背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皎绡透。桃花落,闲他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大将军,佳人哀怨如斯都盼不来你,你好残忍。”她笑的喘不过气来,终是叫伏罡夺了那阙《钗头凤》过去。他展开一看,恰是高含嫣所作,当年寄到凉州。那时他与高含嫣仍是夫妻,他还曾在下首批过四字:一怀愁绪。
但是这阙词应该是在高含嫣手中,为何又会落到他的书房中来?
伏罡正苦思着,晚晴翻身起来揉了腰道:“大将军且慢慢欣赏,奴家要去理内室了。”
她进到卧室关上房门,解了云肩叠好放进柜子里,又解了那牡丹色的交衽长衫挂起,重换了件束腰短衣披上,这才开始亲理自己从凉州带来的衣饰。凉州毕竟内陆苦寒之地,衣饰面料皆已过时,她既果真要在此做个知事夫人,又不能叫高含嫣笑话了,还得重新置些衣饰回来才行。
伏罡引了火来,将那张花笺付之一炬,追进卧室中来,见晚晴已经换了家常衣服卸了钗环整理着衣柜,因她整理的出神,有心要逗她一逗,才拿了那点翠上的风毛伸到脸颊,晚晴手边的九节鞭已然直直冲伏罡眉心而来。他伸手捉了刀,摇头道:“好险,你竟要谋害亲夫。”
晚晴运腕收着九节鞭,笑道:“寻常也打不过你,只有靠突袭。”
她转过身仰顾这屋子,摇头道:“虽然墙纸皆是新换过的,但帷幔床帐皆是旧物,这一院子置换下来就得许多银钱,更慢说外头还有你的护卫,家里的管家婆子等人,样样都要开发银钱。伏知事大人,你的月俸可够支付这些费用?”
伏罡抱臂摇头,颌首望着自己的小夫人道:“不够,远远不够。”
晚晴眼望着他抿了份笑意,挑了眉道:“那够做什么?”
伏罡道:“只够给我的小夫人添置新衣。”
晚晴摇头道:“穿着华裳饿肚子,那样的衣服我宁可不要。”
伏罡道:“凉州那边田地的出息,霍勇自然会按时给咱们着人送来。仙客来这些年攒了些底子,我皆叫关妈妈将帐交到你这里来,你既是这府中的夫人,就该将家务操持起来,若是断了银钱,我自然唯你是问。”
原来银帐是他让交的。晚晴笑道:“虽说我一直过着穷日子,花起银子来可不手软,到时候若是府中无钱开发,你可别怪我。”
伏罡亦是笑着:“到时候我自从你身上找点甜头来补即可。”
晚晴佯怒道:“讨厌!”
无论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他总能引到那件事情上去。听得外面陈妈妈喊吃饭,晚晴率先往外走着,回头低声道:“你这脑子里只怕除了那件事,再不能装着别的事情。”
伏罡拉住了晚晴问道:“什么事,那件事,你说来听听?”
两人到了餐厅坐定,铎儿跑过来问道:“娘,我要将马车带到桌子上来玩。”
晚晴竖了眉毛厉声道:“不行,夫子教的规矩那里去了?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就吃饭,不准再玩别的东西。”
铎儿怏怏坐了,端了碗饭飞快的扒着,扒完扔了碗仍旧往伏罡书房跑去。
晚晴见伏罡也不过只用一碗饭就起身寻茶水,亲自替他端了过来问道:“为何吃的这样少?”
伏罡皱眉道:“跟着高中书喝了一下午茶,没胃口。”
他见晚晴还要吃,伸手夺了碗低声道:“不准再吃。”
晚晴理直气壮夺过碗道:“我今日来了月信,必得要吃三碗才能补回来。”
伏罡笑望着晚晴发狠刨饭的样子,低声道:“圣人托皇帝传话给我,让你明早入宫去与她相见。”
晚晴与圣人算是凉州的旧识,但也不过略见过几回而已。她皱眉摇头道:“我身上不好是其一,再则,刚从凉州回来,这府中一切皆要照料,这几天总有些不方便。”
“所以,我给推掉了。”伏罡道:“明早会有布庄的人过来替你量身裁衣,还有银楼的人送些首饰样子来供你挑选了好打些饰品。等你歇缓些日子,我再递折子进去叫你进宫。”
至晚到睡时,晚晴终是忍住没有问高含嫣的侍女为何一再进出府中的事情,才不过初到而已,为了这点小事跟伏罡闹脾气也没什么意思。毕竟她是舍了自己全部家业跟了他,该争的要争,但吃相也不能太难看。
是夜,晚晴梦到伏村自己家院子后面那片菜地,她披头散发在田头吃着一支黄瓜,忽而转头对身旁的伏罡笑道:“我家公公言我能当个一等国夫人了。”
那本是负手站着的伏罡慢慢回头,回过头来竟是个面色阴鸷带着些寒森森笑意的伏盛。他手中还持着一支八瓣梅,伸手就要往她鬓间来插,边插边说道:“虽这花瓣单些,可你如此好颜色好衣服,又怎能无花衬之?”
晚晴吓的一步步往后退着,忽而退到一人怀中。她回头见是车氏,一把抱住了哭求道:“三嫂,你行行好儿叫高山和春山救我一回,莫要叫这老东西欺侮了我去。往后青山回来,总会记着你的恩情的。”
“伏青山早不要你了,就连伏罡与你,也不过露水夫妻,睡一场而已,你怎会傻到果真以为自己一个村妇,竟能一步登天做个国夫人?”这竟是高含嫣的声音。晚晴抬头见果真是高含嫣冲自己笑着,慌的又抽回了手,随即才要逃,怎的一抬头却是叫伏青山压在身下,她随即抬头猛然一撞,未撞上伏青山的鼻子,却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晚晴从梦中惊醒,许久才轻叹一声:就算只有一纸婚书,就算没有媒人婚证,伏罡这个人总是好的。果真想要做个国夫人,伏罡有做到国公的能力,她却不能再如当初一般懵懵懂懂了。要想守得住伏罡,还真要擦亮眼睛,不能叫高含嫣几句话的挑拨就迷了心窍上她的当。
次日到左院大屋中去处理事情时,晚晴才知高千正还送了伏罡两个丫环。这两个娇滴滴瘦俏俏的美人儿,一个叫古兰,一个叫古韵,一看就是高含嫣调理出来的,笑都能笑出个比别人更柔弱却又知书达理的样子来。
关妈妈低声问道:“夫人可要送她们到后面长春院中关起来?”
晚晴摇头道:“咱们府中正缺下人,关起来做什么?就叫她们在我身边伏侍着即可。”
既然高含嫣都送来了,为何不用?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从伏盛身上晚晴刻骨的体会了那句话。至于高含嫣究竟想干什么,防是防不住的,倒不如索性就徜开了接纳了这两个婢子,看她高含嫣究竟是要玩个什么花样。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知道罡哥不要脸,哈哈。
第七十六章
等晚晴将这府中上下人等一切事情理顺,高含嫣居然摇摇摆摆亲自上门,进门也不要人通传,一径就到了畅风院中,晚晴闻得古兰通报才迎出门,就见高含嫣已经伸了双手笑着迎了上来道:“听闻你在给小公子找学堂,我们高氏一族的族学就很好,不如放他到那里去读。”
晚晴看了旁边的古韵一眼,心道这消息通传的可真快。她迎高含嫣到起居室坐下,亲自从古兰手中接了茶奉给高含嫣,见高含嫣接才笑道:“孩子一路吃了些苦头,我想要叫他再歇缓几日,从容择个离府近的学堂即可。”
高含嫣听得铎儿在书房中玩的正欢,径自起身到了书房,因见伏罡多宝阁上那些原本好好的东西皆成了一堆破烂,心中暗疑道这孩子顽皮成这样伏罡竟也能忍得?
她不知自己当日故意夹于书中的那张花笺晚晴可翻到了没,又见书架上理的整整齐齐,心道既然这村妇还能沉得住气,想必是伏罡自己翻出来处理掉了。但是那又如何,既然到了京城,她有的是时间叫这村妇知道天高地厚,知道自己就该呆在那小山村里寻个鲁汉去过日子。
高含嫣回头笑道:“既是这样,我也不多扰了。”
她自怀中抽出一张洒着金粉的香笺递给晚晴:“二十七日礼部尚书宋汝谨府上有一场花宴,他家少夫人黄宁是我的故交。我想妹妹初到京城,只怕与各贵门贵户之间不熟悉,想着你也该去与各家夫人们熟悉熟悉,所以便与黄宁妹妹商量好,请妹妹一起前去,若妹妹看得起姐姐我,可千万不能推辞。”
礼部尚书家的花宴?
贵家妇人们才喜欢迎春赏花没事找事弄出些聚在一起吃饭的闲事来。晚晴初到京城,除了伏罡之外一个人也不认识,自然也愿意认识些彼此能谈话的妇人们,好有个交往。但高含嫣相请,就怕等着她的是鸿门宴。
可就算她请的是鸿门宴,只要没个比乌孙人更高的强者要与她对决,这京中的小妇人们,晚晴自信都可以放倒。
思到此,晚晴接过花笺笑着说:“妹妹自然是愿意的,但却也得问问伏罡,看他二十七日是否休沐,是否有安排。”
她卖个关子:“毕竟,若他有事要安排,我自然得先紧着他。”
这语气,寻常夫妻,亲切之极,显然是没有存着隔夜气的感情相笃。
见高含嫣笑的有些不自然,晚晴心中十分的受用,一径送着高含嫣出了畅风院一直送到大门口,才目送高含嫣上车离去。
因先前在绸缎庄订了两件京中出门面客的大袖,晚晴不知做的合身与否,恰自己也在府中呆的沉闷,便叫前院套了车,自己亲往绸缎庄去了一趟。回来时车沿街走着,晚晴便搭了帘子望窗外的街道行人,想要看个京城风物。
她见一处沽酒摊前站着个妇人,寒衣伧背的站着,才要转身,那妇人回过头来,面容竟神肖伏青山合离掉的夫人魏芸。
她叫魏芸杀过一回,如今还心有余悸,不禁多看了几眼,便见魏芸似是十分馋酒的样子抿着嘴看着酒缸。
马车驶过,这番相遇也有完了。
归府后,关妈妈见晚晴要回畅风院,跟了上来道:“夫人,您要找的女夫子如今有人选了,其家是咱们京中先前的大府,后来没落,如今在外给世家女子们做夫子。”
晚晴同关妈妈一起到了左侧大屋,进门见一个绾了妇人髻,穿件绛色褙子着一件半旧石榴裙的女子交了双手在怀,在临窗交椅上坐着。关妈妈高声道:“魏夫子,我家夫人来了。”
那女子转身,晚晴亦望向她,两人俱是吓了一大跳。魏芸乍一见晚晴,虚虚行了一礼几乎是夺门就要走。晚晴亦有些惊讶,试问道:“你可是魏小姐?”
魏芸僵了背停住了身点头道:“是。”
果然她就是方才在沽酒摊子上那妇人,比之两年多前,魏芸形容枯缟面无神彩,与之当日的飞扬跋扈远不能相比。晚晴叫她杀过一回,她叫晚晴气过一回,两人相见皆是十分尴尬。终是晚晴先问道:“魏小姐本是高门,怎的会在此间来做夫子?”
魏芸回头冷笑道:“比不得夫人好命,嫁过侄子还能重新嫁给他叔叔。”
晚晴见关妈妈站在当地面上有些挂不住,使了关妈妈道:“妈妈先在外候着,一会儿我叫您。”
她到自己案后坐了道:“魏小姐也不必说这种难听的话,我早就说过与伏青山已然合离,是你千般不信我,你爹不肯放我,才叫我在你府中一场好闹。但如今我们彼此无干,你对我心怀怨怼又是为何?”
魏芸在门口站了许久,单薄的双肩抖个不停,许久才回头道:“若是为了教你,我是愿意的。”
晚晴看她一身穿着的样子,也知她必然缺钱,点头道:“那自然求之不得。你也知我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如今很需要一个懂文识字的女夫子来相教。”
魏芸回头看了晚晴一眼道:“那我明日再来授课,不过有一点,我爱酒,也不必上好的酒,高梁酒米酒都使得,每餐必得二两才行。”
晚晴还从未见过好酒的妇人,笑言道:“这个自然,我跟厨下说一声叫她们给你备着即可。”
魏芸点了点长叹一声道:“多谢!”
言罢匆匆转身走了。出将军府院门的时候,正可谓仇家路窄,竟就叫她碰上一身官服还未脱掉,行色匆匆的伏青山。
他如今任着京中督察院督察使,督察院属三司之一,在京也是二品重臣,又还如此年轻,生的又有风度做官又有官声,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魏芸自己栖惶落迫,见了这伪君子的旧夫也不过一眼之间,以袖遮面转身就要走。伏青山也是一眼就认出魏芸来,半新不旧的褙子,憔悴怯懦的容样,比起当初合离的时候,更加不堪了几分。
他爱洁,怕这落迫妇人脏了自己不肯动手拦她,只在擦肩而过时问道:“你来此做甚?”
魏芸打心眼里瞧不起伏青山,本想装出些气势来。可叫他拳脚相加过的身体还残留着痛苦记忆,随即便不由自主抖了起来:“我不过求份营生,难道你竟不许?”
伏青山左右四顾着看是否有人看到,掸了掸袖子道:“你的愚痴与糊涂,我怕比你爹都知道的深。我已不是当年吴下阿蒙,你也再勿要动那害晚晴的心思,否则,我不定会叫你过的更惨几分!”
“笑话!”魏芸气的不怒反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能叫我为了你争风吃醋?照我来说,晚晴能嫁伏罡,才是她的魄力,我魏芸深感不如。而你这个卑鄙小人,就与高含嫣蛇鼠一窝,才是最相配的。”
她说了句狠话心情畅快,转身走了。
伏青山愣了片刻,复掸了掸衣袖,这才进了将军府前院。伏青山看妇人与伏罡不同,他要女子有灵性,懂诗书知礼仪,还要她们母性的胸怀,便是曾经迷恋过魏芸,所迷恋的,也是自己理想中美化出来的那个魏芸,而不是平常生活中她的真性情。所以那迷恋来的快去的也快,去之,则一丝情意也不留存,干净之极。
晚晴本也跟了出来,见魏芸与伏青山在自家门上相遇,为避嫌故不再多追,转身才往回走着,却叫伏青山自身后扯住了袖腕。他见晚晴并不理他,甩手就要走,一把抓了晚晴手腕道:“你有必要这样躲着我吗?”
晚晴挣开了伏青山的手,冷冷问道:“何事?”
伏青山道:“听闻你在替铎儿找学堂。应天书院如今也设有小学堂,那里的学政与我相熟,我亦在那里兼着山长,你叫他去那里读即可。”
晚晴道:“你与伏罡一样上朝,见面告诉他即可。如今他也不在府,你就不该到这府中来。”
伏青山亦是冷笑:“你别忘了,咱们在清河县县衙上有婚书,我若调了来打官司,你仍是我伏青山的妻子。”
晚晴回头笑道:“很好,快些调来打一场官司,好叫全京城的人知道咱们的丑事,笑话你们叔侄。”
言罢扬长而去。伏青山怔在当地不能言语,当她心中无他眼里无他的时候,无论是唬是哄,是软是硬皆都不管用的。
晚间伏罡归家,晚晴言说起魏芸来做夫子的事情,伏罡解释道:“当初朝中合力杀张内侍,正是因为青山揭出他与魏源等人合谋置死中宗皇帝的事情,虽魏源已死,但还是抄了他的家发落了府中下人,因当时有高千正与唐政等人力保,才能脱了魏芸的贱籍,但如今她也只能自己四处谋生。”
晚晴偎在伏罡怀中叹道:“原来这京城的勋贵世家,要倒起来这也般容易。”
她又说起伏青山欲要送铎儿去应天书院的话,伏罡道:“这一切皆由你做主,至于青山那里,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