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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七月中旬,运河水涨,也到了出发就职的日子了,曲氏夫妇和许舅舅把小两口送到了城西南的汴水角门子,曲夫人恋恋不舍,还想登船再送一程,被丈夫拦下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如眉看开些。”曲院事道。
    “是啊,亲家母,儿孙自有儿孙福,小辈儿仁孝,自会保重自身,常常捎信回来。”许杭应和着。
    兰舟催发,晏子钦家小、扈从不多,统共男女船只各二,此时南下顺风顺水,长棹一荡,已是离岸数里,明姝扒着湘帘忍泪一望,来时的码头已成了江天一线外的一点黑影,更不见父母踪迹。
    ☆、第八章
    路上一帆风顺,隔天便到了应天府,四艘船只皆要靠岸补给,等候时,晏子钦一行人来到船埠附近专供官员食宿的驿站休息。
    饭讫,一个四十余岁的老仆道:“官人的族叔刚调任南京留守、知应天府,既到了他的地界,不好不去拜会。”
    这人名叫许安,是许杭派来跟着晏子钦的,老实稳妥,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他口中的“族叔”便是因曲院事之故被调离京师的晏殊。
    晏子钦正有此意,明姝又道:“既然要拜见叔父,少不得带去贽币。”说着拍拍手,陈嬷嬷立刻取来一只长匣子,里面是后蜀黄筌的《雪竹文禽图》,黄氏画风算是北宋院体的鼻祖,将此等礼物送给以风雅闻名的晏殊,再合适不过,又扯了些尺头,拿了些银锭。
    “去后只说是你准备的,别提我,叔父和我父亲有嫌隙,若提到一个‘曲’字,必定惹得不自在。”明姝又嘱咐道,这些礼品和这番话都是曲夫人事先交代给她的。
    晏子钦更觉得娶了一位贤妻,长揖拜谢,却只拿走了那卷画,把尺头和银锭都留在家里,以防行贿之嫌,明姝心里偷笑:“亲属之间还要撇得那么干净,多累!”
    换上新制的青绿圆领官服,系上素银鞓带,头戴漆的发亮的展脚幞头,一个风度不凡的小官人就出现在明姝眼前,送走他时,明姝甩着小手绢道:“慢走,若是叔父留你吃饭或是秉烛夜谈,今晚就留宿在府上好了!”
    最好别回来,免得夜里还要和他同床共枕,闹心。
    骑上雇来的头口,央驿站的门子带路,兜兜转转到了晏殊府上,除去避沙尘的乌纱罩衣,看门的一见是个官身,点头哈腰地请进去,一路陪着笑脸到了客堂。
    晏子钦递过画匣,说是族侄晏子钦求见叔父晏知州,那下人知是内亲,胁肩谄笑着接过礼物,正赶上另一个前来拜见的人进门,却是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中年文士,一身青衣素服更显出他此时的失意落寞。
    见此人的穿戴像是白丁,那下人也倨傲起来,拿鼻孔瞧人,道:“何方人士啊,找我们官人何事?”
    素服男子面露不屑,欲拂袖而去。晏子钦见他身量虽不高,眉眼亦不轩昂,可是双目灼灼,神态刚毅,不同流俗,劝道:“兄台何苦为了一个刁奴动怒,莫耽误正事。”
    经他一劝,素服男子这才对着下人敷衍道:“真定范仲淹,应晏殊晏官人之约前来拜见。”
    下人没好气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讨好一番晏子钦。等到客堂里只剩下晏子钦和范仲淹时,二人客套了一番,交换了年庚、出身,原来范仲淹是大中祥符八年的进士,现任兴化县令,因母丧返回应天丁忧,晏殊赏识他的才华,想把应天府学的教习一职托付给他,特地邀约一见。
    二人并肩坐下,不一会儿,刚刚进去的下人极不情愿地出来了,挑开帘子请范仲淹入正堂。许安有些意外,和晏子钦互看一眼,良久,范仲淹出得门来,手中却抱着晏子钦刚刚送进去的画匣。
    一见画匣,晏子钦就明白了,晏殊不愿见自己。范仲淹把画交给他,面上也有些尴尬,只道:“尊叔……对此图轴爱不释手……摩挲了许久才肯收入匣中……”
    言尽于此,别的话就不方便说了,谁知正堂方向忽然传来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是晏殊横抱着琵琶唱着刚填的新词——
    漫取忠臣比芳草,不知谗口起椒兰。
    主父仲舒容不得,未知宾阁是何人。
    不消说,这首小令感叹自己遭谗言戕害,更是讽刺晏子钦娶了枢密使的女儿是攀附权贵,自己不屑与之为伍,末了,一摔拨片,又隔着帘子补上一句:“你成了曲章的朋党,就去巴结你们的皇太后,休要和我这个乡下野人攀亲,不敢当!”
    这下晏子钦只有苦笑了,和范仲淹在门口攀谈了一番,互相钦佩,许诺以后书信来往,因范仲淹还在居丧期内,不便以酒食相待,于是拱手告别,晏子钦带着画卷回到驿站,进门时正撞见明姝在和春岫盘坐在榻上簸钱,明姝一边翻飞着一双素手接金币,一边道:“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放下金币,却见画卷还在许安手里,很明显,这位“晏小神童”在“晏老神童”面前吃瘪了。
    “娶了我,和你的长辈闹得不和,后不后悔?”屏退旁人,看他有些怅然若失,明姝拉着他的衣袖调笑。
    见晏子钦脸上一红,像个欲熟的苹果,明姝凑得更近,戳着他的脸蛋,笑道:“要不然……休了我?”
    她的话一半是玩笑,另一半倒还真有些认真,可晏子钦却抢着打断她,皱着浓眉正色道:“这话也是随便说的?我岂是那种背信弃义、抛弃妻子的人,古君子有言,‘身不二色’,既和你做了夫妻,便是终生不能撒开手的!”
    “什么?这个幼~齿小男生还想着和我共度一生,我可是连和他‘共度一宵’的*都没有呢!”明姝想着,一阵激灵,连忙放开他,抱着膝盖躲在木榻的一角,嗔道:“什么抛弃妻子,你有‘子’吗?”
    晏子钦摸摸脑袋,疑惑道:“对啊,你说……孩子是怎么来的?”
    明姝真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光,怎么又把话题往危险领域扯?
    “……”她不置一词,想装傻混过去。
    晏子钦又道:“是不是同床共枕久了,自然就有孩子了?”
    明姝赶紧顺坡下驴,“对对对,夫君果然聪明,不愧是状元,医书上说‘阴阳交感,诞育万物”嘛,夫妻之间阴阳感应久了,孩子就出现了。”
    晏子钦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明姝的肚子,“那……娘子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明姝摸摸自己的肚子,顿时一阵冷汗,这小傻子不会以为自己凭空怀孕了吧!
    “我们年纪太轻,是不是不该这么快有孩子啊?”晏子钦陷入了沉思。
    “对啊……”明姝托着腮蹭过去,“所以我们不能总腻在一起,不好的。”
    “不好吗?”晏子钦轻声道。
    “外人看了要笑话的。”明姝的话让他一阵脸红,他赶紧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背着手离开了。
    “我……我去和驿站里其他人聊聊。”消失在门外前,晏子钦如是道,可在明姝眼中,这家伙绷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可是连耳朵尖都红了。
    当晚,晏子钦另找了一间卧房住下,许安领着几个小厮在地上打铺坐更,都面面相觑,不知官人为何不去娘子那儿,可毕竟是主人家的房里事,不便多问,囫囵睡了,明日还要舟车劳碌。
    晏子钦却辗转难眠了,总觉得孩子不是简单地躺一躺就能有的,可怎么才能有呢?孔夫子曾有教诲——不耻下问,可拿这种事问别人,隐隐觉得不好意思,问娘子,娘子又说不清楚,也难怪,都是一样年纪,谁能比谁懂得多。要不然回临川接母亲时向她请教,可那场景怎么想怎么别扭——“娘,怎么生孩子?”一向严肃的母亲还不得像小时候那样罚他抄书啊!唉,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第二天一早,晏子钦顶着半宿未合眼的黑眼圈,看明姝欢天喜地地检点采购好的补给,数量之多足足把船压下去一大截。
    “带这许多作甚?”晏子钦不解。
    “多带些,路上就能少停靠,早点到达舒州,国不可一日无君,舒州不可一日无通判嘛!”更重要的是,男女不同船,不下船就意味着明姝不用思考怎么避开他。
    “还是娘子想得周到。”晏子钦拱手道,面无表情,心里早就自豪到金光闪闪——看,我娘子多贤惠!
    官船飘飘荡荡了半个多月终于驶入长江,时值七月中,越往南走天气越是闷热,江面上更是潮湿,明姝催促春岫打扇,在纱衫里穿了一件竹衣,凉凉的细竹管把皮肤和衣料隔开,免得触体生热。
    晏子钦那边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小厮仆人们打起赤膊,许安劝晏子钦也穿得清凉些,可他偏偏裹着一件高领白苎直裰,一边喝着凉茶,一边翻书,淡淡道:“君子慎独,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许安心领神会,出了船舱,叫小厮们穿好上衣,小厮们一脸莫名其妙。
    许安道:“咱们官人自律甚严,你们也要管教好自己的言行,‘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体统?’再说了,女眷的船只就跟后面,你们脱得精赤条条,叫她们看见了如何说得清?”小厮们一听有理,连忙穿戴整齐。
    可天气委实太热了,晚上连一丝风也没有,连宁死不上岸的明姝都有点熬不住,当时正好经过铜陵县境,陈嬷嬷便牵头命人靠岸,多少在县城将息一夜,反正离舒州不过二百里路程,两天就到。
    也不知铜陵县令杜兴是怎么知道晏子钦泊船在此的,竟亲自带人前来迎接,二人在江头互道了温寒,彼时月明星稀,江滩上一片芦花如溶溶清霜,片片飞雪,二人都有意兴,杜兴提议不如将晏子钦的家眷一同接到县衙里,好过住在驿站。
    到了县衙后堂,晏子钦先把明姝送到厢房里,嘱咐春岫好生服侍,自己才到花厅里和杜兴继续闲话。阳羡茶才吃了两盅,心字香才烧了一半,忽然有擂鼓声响起。
    鼓声咚咚,分明是县衙大门前立着的“鸣冤鼓”,深夜击鼓,恐怕有大冤情。二人互看一眼,快步来到前堂,只见衙役带着一个头发散乱的狼狈男子,那男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身边还有一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
    “大人,草民冤枉啊!”那男子涕泗横流地说。
    “冤从何来?”杜兴道。
    “草民尹大成,有个豪门公子夜猎野兔,踏了我家的秧苗,草民的弟弟过去阻拦,两边吵了起来,那公子一怒之下命手下人放马把我弟弟活活踩死了。”尹大成一边痛诉,一边拉开覆盖尸体的白布,露出他弟弟的遗容。
    发青的脸上没有一处好皮肤,早已肿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头皮多处挫伤,衣服也被揉搓得稀烂,破损处能看到淤血的皮肤,可谓十分凄惨。
    杜兴大怒,“谁敢在我铜陵县内胡作非为,你且说是谁家的公子!”
    尹大成垂头,“草民不敢说。”
    杜兴以为他怕官官相护,指着晏子钦道:“舒州通判晏官人也在此,你但说无妨。”
    尹大成咬牙良久,闷声道:“就是大人您的胞弟,杜和。”
    ☆、第九章
    彼时,明姝正坐在厢房里,对着灯写字帖,晏子钦回来后要检查的,她最近没什么长进,“晏老师”意见很大,可能会打手板。写到“似兰斯馨,如松之盛”一行时,忽然抬头,正对上一面铜镜,镜里映出明姝的脸。
    “好美啊……”她的自恋症又犯了,幸好春岫出去还碗筷了,否则也要被自家小娘子肉麻的一口老血直喷天花板。
    把毛笔一扔,换了描眉的细笔,蘸着螺子黛浅浅描画,扑上一层轻云似的柔白妆粉,又涂了些润泽的口脂,用淡赭色的檀粉晕开眉梢眼角,好一个清雅婉约的檀晕妆就要完成,正在自我陶醉时,突如其来的鼓声惊得她手腕一抖。
    卧槽,檀粉涂多了……
    春岫推门进来,轻声嘀咕着:“大半夜的还有人鸣冤。”正关着门呢,扭头看见小娘子的脸。
    “娘子!你的眼皮怎么肿了?谁打的?”
    “没事。”明姝扶额捂脸。
    “都黑了好大一片呢,怎么能没事!”春岫小步跑过来查看,“奴婢给您冰敷一下吧。”
    说着,也不待明姝解释,火急火燎地往房外走,一开门,门前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粗头简服的妇人,正是杜兴的嫡妻,她高擎着手,似乎想叩门。
    见门开了,杜夫人愣了一下,笑道:“我刚要敲门,门竟开了。没别的事,只是劝晏夫人早点安歇,断案子是前面男人们的事,咱们不必悬心。”她边说边往里走,最后看见明姝乌青青的眼皮,吓得捣住了嘴。
    没想到这晏状元年纪轻轻,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是个打女人的主儿啊!
    明姝赶紧沾湿了帕子,往脸上一抹,那片乌青瞬间化开,晕成一张大花脸,不过误会也就此解开。
    “这是我上妆时不小心涂重了,没事,没事。”她尴尬地笑笑,对着镜子细细卸妆,杜夫人来了,也不好匆匆散了,两人聊起天来。
    见她还是个娇憨的孩子,杜夫人顿时放下心防,把许多家长里短的苦水倒出来,什么杜兴俸禄太少又要养兄弟养堂兄弟养堂兄弟的一表三千里亲戚啦,什么自己的孩子读书都快拿不出束脩啦,什么国朝官员的俸禄丰厚却也禁不住这么多打秋风的揩油水啦,最后连连嘱咐她:“晏夫人可要看好你的外子,不趁他年纪轻时拴住了,立好了规矩,以后麻烦事才多呢,别一时心软,自己受气!”
    明姝听得一头冷汗,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宅斗频道吧,呃,小规模宅斗。
    正在杜夫人凄凄惨惨、滔滔不绝时,院里传来杜兴的一声暴喝,杜夫人还以为丈夫知道自己又在宣扬“家丑”,浑身一抖,本能地贴在明姝身边寻求庇护,可杜兴又喊道:“你这孽障小子!给我过来!”
    明姝扶着杜夫人倚在门口往院中看,见杜兴正揪着一个华服少年,那少年二十出头的模样,白白净净,意气风发的眉毛此时正深深紧皱,满脸的不服气,通身的秃袖戎装和腕上架猎鹰的臂鞲显示他刚刚游猎归来。
    少年正是杜兴的弟弟,被指认为害死尹大成弟弟的凶手,杜和。
    “不知礼义廉耻的孽障!说,你为何纵马踩死尹家之人,仗着你哥哥是县令你就敢在铜陵无法无天了吗!”
    杜和被他拉扯得不耐烦,却不还手,这个精壮的少年若是真想对哥哥动手,哪怕只是一甩胳膊,瘦弱的杜兴就会跌倒在地,毫无还手之机。
    杜和大声道:“我说过了,我是追兔子踩了他家的秧苗,可是从来没踩过人!”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平日就不学好,终于惹下这等祸事!”杜兴拉着他就往公堂上走,“走,和我当堂对质!”
    杜和也急了,道:“说了没杀人,就是没杀人,不信你去问和我同行的人。我的确在田埂上见着一个农夫,可他只是远远站着,并未阻挠,可不像弟弟被踏在马下的样子,谁知他是不是贪图钱财栽赃我。”
    说着,他挣脱杜兴的手,整整衣领,大摇大摆地往回走,不管杜兴在身后大骂“孽障,还想串通你那帮狐朋狗友开脱自己!”突然,两边的衙役受命逮捕他,一霎时,昔日的杜二少爷被团团围住,拼杀了一会儿,终于两拳难敌四脚,被架起来带入公堂。
    明姝疑惑地看向站在一边的晏子钦,晏子钦按了按手示意她回去,可明姝想了想,站出来,对杜兴道:“死者在哪,让我看看。”
    只一句话,她就好像又回到了现代,又是那个穿行在命案第一线和死者对话的法医,那些咽在死者咽喉中无声的指证由她来揭开,把隐藏的最直接的证据公之于众。
    在场的人包括晏子钦都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明姝已经跟着杜和绕进公堂,尹大成还立在中央,他的弟弟尹小鲁的遗体被移至一张供桌上,一个头戴吏巾、身穿皂衣的仵作站在桌旁,手拿一卷银亮的小刀,似乎正要开刀验尸。
    “尸格填了吗?”明姝问那仵作。
    仵作不知她乃何许人也,见是从后宅出来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递过尸格,明姝扫了一眼,上面记录了尹小鲁从头到脚的体征样貌,诸如发长多少,胸腹伤痕,肩颈痕迹,耳鼻特征,共数十条,不可谓不详细,只是没什么有效信息,比如虽记录了多处钝器伤,却未指明哪处才是致命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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