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前来伸冤的亲属们安置好,命衙役日夜严加保护,并提供他们笔墨纸砚,让他们将自身遭遇详细梳理,写成状纸。
腊月初七,晏子钦回家住了一夜,因为第二天是袁廷用家召开腊梅会的日子,他和明姝要前去赴宴。
其实,如今刚入腊月,若在往年,离腊梅盛放还有一段时日,可今年却不知怎么,唯独袁府里的腊梅提前开了,爱花如命的袁廷用又惊又喜,觉得是祥瑞之兆,请来了更多宾客,一同观赏奇景,不大的院子中到处可见盛装华服的游人,处处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男人们都聚在一处覆盖着茅檐的小轩中饮酒,女人们还散散落落地在园中赏梅,袁廷用固然爱惜花草,却更信奉“有花堪折直须折”的道理,允许宾客们攀折,于是女子依旧流连在园中,寻找最合心意的花枝。
“说是祥瑞,可我瞧着分外妖异。”角落里一个沉闷的女声悄悄嘀咕着。
这声牢骚正巧被明姝听到了,诧异地回头看着那女子,为了躲避母亲,明姝只能僻静处徘徊。今天没能看见袁意真,明姝十分担心,怀疑她又受了张麟的欺侮,这才不方便回娘家赴宴,可看见这女子时,明姝的内心一阵波动,只因她竟和未出嫁时的袁意真有几分相似,可是仔细看看,却并不是五官上的相似,而是眉宇间都有种不可逼视的伶俐。
“敢问小娘子是哪家的千金?”明姝顿生亲近之心,想和她多聊聊。
那小娘子瞥了明姝一眼,试探道:“你……不会是想向这家的主人告状吧!”
明姝笑着摇头,道:“我要是想告状,还会直接问你嘛。”
那小娘子舒了一口气,粉团团的小脸在雪白兔毛领子的衬托下格外甜美,“吓死了,要是舅舅知道我说了不吉利的话,一定会生我的气,向我爹娘说坏话,我可就吃不消了。”
她又道:“对了,我叫胥柔,夫人怎么称呼?”
原来她姓胥。明姝想起袁廷用有一位妹妹,嫁给了太常丞兼开封知县胥偃,方才听胥柔叫袁廷用舅舅,想来就是胥偃的女儿。
原来她和袁意真是表姐妹,怪不得有些相像。
明姝道:“我姓曲,现在嫁与了晏家,和你表姐袁意真是好友。”
胥柔拍手笑道:“夫人就是曲家的明姝姐姐?小时候,我表姐时常和我提起你,说你很讲义气,又很会讲故事,还给她讲了个什么……闰土叉獾的故事。”
跟在师娘身后的王安石后背一凉,他的小名就是獾郎,谁要叉他!
明姝满脸黑线,埋怨袁意真什么都往外说。那时她们只有十三岁,仲夏夜里坐在曲家的小池畔吃西瓜,明姝望着天边金黄的圆月和手里碧绿的西瓜,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随口一讲,却被袁意真记住了。
安抚了一下因被闰土“攻击”而炸毛的王安石,明姝和胥柔相携来到回廊下落座,捧着热茶叙话。
胥柔愁眉苦脸地说:“说起表姐,真是好久不见她了,本来以为她今天能来,却还是不见人。自从她出嫁,一年来足不出户。我还以为嫁了人的女子都会变得这样苦闷无聊,可晏夫人也嫁人了,却和她们不一样。”
原来,明姝被特许自由出入官府的事已经传开了,一同传开的还有她验尸的本领,只是坊间闲言把她们夫妻俩传得更邪乎,什么通阴阳、驭鬼神,说他们能招致阴魂,让死人自己开口讼冤,指认凶嫌。
于是,铜陵的案子、舒州的案子、金溪的案子都被编成时新的话本,瓦肆里日日有人讲说,据说上座率还不错。因为畅销,潜力无穷的艺人们还编出了更多的案件,什么杭州青楼九尸案、塞北驿站鬼影杀人案、南海商船密室投毒案,各种花样层出不穷。
可问题是,这些地方他们都没去过啊!
百姓表示漠不关心,故事惊悚好听就行。
更有甚者,说晏子钦是没喝孟婆汤,带着前生记忆转世投胎的,所以小小年纪熟读五经,一生下来就是成人的头脑,这才以神童身份中了状元。
这些歪理邪说把夫妻二人听得头大,明姝曾敲着他的脑袋,笑问:“没喝孟婆汤的晏大人,你上辈子是什么人啊,快说给我听听。”
晏子钦一撩衣摆,煞有介事道:“上辈子是你相公。”
明姝心道,我可是有“上辈子”的人,怎么不认识你这个“相公”,因而笑道:“我上辈子没成婚就去了,你是我哪门子相公。”
晏子钦也陪着她玩笑,道:“那我就是对你最好的那个人,你快回想回想,是谁?”
上辈子对她最好的人?除了她的父母,就是法医学的导师了,从读书到毕业,她一直跟着导师出任务,连穿越前都是在和导师在案发现场,被嫌疑犯劫持。当时导师要用自己替换她做人质,她一晃神,就到了北宋。
导师可是三十岁的法医界王老五,笑起来和煦如冬日暖阳。她们系里有句名言——导师在解剖室里微微一笑,所有女死者全诈尸了。
再看看眼前这个刚刚脱离包子形态的晏子钦——这一脸讨糖的垂涎笑容是怎么回事?
踮起脚尖揉了揉他的头,明姝道:“乖,拿着这盘绿茶红豆酥去外面找王安石玩儿把。”
好怀念以前和他差不多高的时候啊,仰视他很累的!
都怪流言太玄幻,明姝这才发现,胥柔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好奇,甚至有几分敬畏。
无奈之下,只能安慰她:“胥小娘子别怕,一样米养百样人,夫妻之间也是家家各有不同的。”
胥柔托着圆鼓鼓的腮帮,叹气道:“我爹把我许配给了一个他看中,却一穷二白的书生,说等他明年春闱高中后就成婚。这个状况和晏夫人当年有些相似吧,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嫁呢。”
明姝笑道:“不知胥伯父为你看中的才俊是谁?”
胥柔哀怨地说:“他呀,好像叫什么欧阳修。”
明姝沉默了,她突然想跳起来,揪住胥柔,把她摇来摇去,滚来滚去,再大叫两声,引得所有人都来围观,都听见她的咆哮,“傻孩子,不要抱怨了,快抓住那个欧阳修!”
王安石似乎看出了师娘压抑在心中的狂躁情绪,默默退后两步,道:“欧阳修怎么了,师娘为什么这么激动?”
明姝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的前辈,和你一样,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网断了,没法摸鱼了_(:3」∠)_
是报应……
☆、第61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作为一名有良知的穿越者,历史剧透家做不得,明姝只能强压下内心的山呼海啸,干笑道:“没什么,欧阳修……真是个好名字!”
她正在全心全意地打哈哈,忽然,王安石扯了扯她的衣袖,道:“曲夫人好像在那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是曲夫人夹在一众衣裙锦绣的贵妇中,一边闲谈,一边散步,离明姝所在的回廊越来越近了。幸好曲夫人正忙着和袁夫人说话,没注意到女儿。
看着母亲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明姝就知道她在抱怨自己,再看袁夫人圆圆的脸,和气的笑,的确是个很好的听众。
她宁可听别人抱怨琐事,也不肯为自己的女儿出头吗?明姝很疑惑。
只是情势已容不得她多想,向胥柔欠身一笑,这便告辞了。
她盘算着时间,觉得晏子钦应该已经和袁廷用提出借一步说话,便往花园外走去,方便晏子钦找到自己。
果然,不一会儿,许安就出现在花园门外,往里略略张望,一眼看见自家夫人,走过来笑着道:“夫人,官人请您过去。”
明姝确认了一下:“袁伯父也在吗?”
许安点点头,道:“袁大人也在,老奴这就引您过去。”
花园和宅院之间是一堵高墙,墙下临水处架起一座水榭,如今水已结了冰,水榭也用天然带着鱼鳞纹样的桑皮纸帐围起来,上面点染寒梅,帐内生起银炭,既雅致又温暖。
说起纸帐,明姝刚穿来时也觉得惊讶,想不通这些缙绅之家怎么一个个都用纸来御寒,又不是用不起青砖。后来亲身体验过才知道,纸帐的保暖效果拔群,关键在于方便——不需要时即可撤去,如此一来,一个凉亭夏天用来乘凉,冬天用来赏雪。
许安请明姝进去后,自己便退了出来,也把王安石一把拉住,小声对他说:“嘘!你师父师娘和这家主人有话说,王郎君和老奴在外面等等,或去那边小轩里听相公们闲聊也好。”
正说着,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人,蓦然回话,却是背着手,偷听到入神的胥柔。
许安并不认得她,客从她一身蜀锦兔毛的褙子也能看出,是个中等官吏人家的小娘子,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胥柔扫了他两眼,道:“里面的可是我舅舅,太仆寺卿袁大人?”
许安装傻道:“主人们谈话,我们这些做奴仆的怎么知道!”
胥柔知道他在敷衍自己,道:“刚才还说是这家家主,我舅母还在园子里,总不能是在外任职的两个表哥突然回来了吧!”
胥柔说着,也不和他废话,像只灵巧而安静地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来到水榭外,贴着纸帐听里面的谈话。
纸帐虽然保暖,却不隔音,毕竟是薄薄一层纸,能藏住什么?
只听见有拿起茶盏的清脆声音,继而是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说话,声如洪钟,应该是胥柔的舅舅袁廷用。
“晏大人是想管我的家事?”
晏子钦轻笑,道:“令公子考课一事,算不算是国事?”
刺耳的瓷器震动声,似乎是袁廷用拿茶盏的手在颤抖,他道:“晏大人听到了什么风声?”
考课?胥柔心下也觉不解,那不是官员年末的考核吗,他们就是为了谈这个?
无视许安呲牙咧嘴地无声哀求,胥柔接着听下去。
“张麟和丁珷篡改了令公子袁意存的考课结果,他这样做,狼子之心毕露,袁伯父还要袖手旁观吗?”晏子钦道。
兴许是事关自己的长子,袁廷用的态度明显软了下来,放低了声气,道:“我何尝不知张家郎君不是可托付的良人,只是……袁家祖宗无犯罪之男,亲族无再嫁之女,只怕到我这里坏了声誉。”
听到这里,胥柔心中不由得一惊。
张麟不就是自己的表姐夫吗?舅舅都说他不是良人,难道他对表姐做了什么逾矩之事?再一想,已一年多没见到表姐了,着实为她担心。
水榭中传来明姝的声音,“伯父,就算为了袁大哥,您也该出手指证张麟等人,否则便是毁了他的前途。”
袁廷用更犹豫了,只听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应该是他站起身,朗声道:“我会考虑的,多谢晏大人、晏夫人告知。”
听见里面送客了,胥柔连忙想要躲起来,可正直隆冬,水榭四周都是枯枝,无处可躲,索性不躲。
转头就看见许安万念俱灰的脸,耳边听到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
原来是明姝从纸帐中走出,却见胥柔在外面,十分惊讶,又不敢让还在水榭中的袁廷用知道胥柔在偷听,只能拉过她往花园走,寻了个僻静处,问道:“胥小娘子,你在外面做什么?”
明姝不知该不该告诉她,侧眼看了看晏子钦,却见他被许安缠住,许安正拉着他比手画脚地描述刚才的情形,不是他有意让胥柔偷听,而是不敢弄出声响,被袁大人察觉。
晏子钦朝明姝的方向无奈一笑,眼中却是说不出的温柔。
这一笑不要紧,明姝是见惯了他的,可胥柔却不一样。
胥柔虽年轻活泼,却是个真真正正的官家小姐,不像明姝这样“半路出家”的换芯儿穿越者,见了不相熟的年轻男子,自然要腼腆含羞。
尤其是晏子钦这两年已长成了许多,风姿初露,一身绀青长衫,皂黑方巾下隐隐透出琥珀雕琢的发冠,身材颀长,面容白皙,眉毛总是微微皱着,显得成熟不少,不似之前一团孩子气。
胥柔拉着明姝走到一旁,小声道:“这位就是天圣五年的榜上状元晏大人?果然是一表人才。”
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红晕,看得明姝心里发慌。
她该不会是看上晏子钦了吧!赶紧拍拍脸颊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人家手中攥着的可是欧阳修这支潜力股,何必要和自己争。
可是现在的欧阳修还不是北宋的文坛领袖,也不是什么唐宋八大家,只不过是一个落魄的穷书生而已……
果然是越想越生气,她要护食了!
胥柔也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太妥当,吓白了脸,急忙道:“晏大人一表人才,晏夫人女中豪杰,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胥小娘子谬赞了!”明姝顺着台阶下来,摸了摸胥柔柔若无骨的手,心道,幸亏你有自知之明,否则我就要和你爹娘好好聊聊家教问题了。
胥柔道:“那……我表姐的事?”
明姝也没有耐性和她细聊,道:“那是袁伯父的家事,我们也没想插手,何谈向胥小娘子说什么闲话?”
说完,极礼貌地微微一笑,旋身走远了,只留给她一个裙摆摇曳的背影。
和晏子钦在腊梅花下的石凳上闲坐,拂去一层落花,铺上一张厚厚的软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