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会这么小气,戴着也无妨,毕竟是清虚道长的宝物,”景昀故作大方地道,“睡吧,撑了这么久,天都快亮了,养精蓄锐,明日还有好多事情呢。”
景昀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那个曾经魂牵梦萦的女子再一次入梦而来,一袭白衣轻曳,梨花飘然而落,佳人回首一眸,令人心醉神驰。
是的,他终于看清了这白衣女子的真容,那眉如远山,目似清泉,姿容绝色,雅致脱俗,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正是他这辈子同生共死的妻子宁珞。
梦中的宁珞是如此得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她视他为兄,对他恭谨有礼,却嫁给了杨彦。
他黯然神伤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远赴沙场,在见不到她的地方刀尖舔血,在戎马生涯中麻木自己;等他回到京城,才发现心中的佳人过得如此艰辛,被困在别院举步维艰。
他和杨彦反目成仇,去夺取那至高之位,只为了佳人能有展颜一笑的可能,然而,血腥而残酷的杀戮之后,换来的不是宁珞的幸福,而是她已经被害身亡的噩耗。
“陛下病危,天下动荡,你身为皇子,需以天下为己任。”
“珞妹不在……我心已死,还谈什么家国天下,清虚道长,你放过我吧。”
“侯爷此言差矣,家国天下事关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若是侯爷能以天下为己任,造福于民,焉知不会有福报回报于身?”
“你是说……她会有可能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并不是唯一之途,这千千世界变幻莫测,侯爷为何不试一试呢?”
……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景昀仰望着帐顶,梦中那十几年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孤寂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梦中的他,努力做个好皇帝,亲贤臣、远小人,重民生、清党阀,兴水利、重边防,一年又一年,过着如苦行僧一般机械的日子,最后寿终正寝的那一日,他满含期待地闭上了双眼。
身旁传来了细密均匀的呼吸声。
景昀侧过脸去,看着那张在梦中描摹了无数次的脸庞。他抬起手来,指尖微微颤抖,轻轻地抚上了那小巧而秀气的鼻梁,又辗转而下,在那张娇嫩如花瓣的红唇上反复摩挲着。
那是他的珞儿,他等了两世的珞儿。
若是这一世还没有她,他该如果熬过这漫漫的日子?幸好,他们终于在这一世相识相知相爱,互许白头,可以携手共度余生。
那羽睫颤了颤,悄无声息地睁了开来。
那如墨般的双眸带着初醒的惺忪和慵懒,茫然在景昀脸上盯了片刻,景昀的呼吸一下子粗重了起来,便将她抱入了怀中,双臂使力,恨不得将她揉入身体中去。
宁珞有点发懵,好一会儿嗔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松手,这不是在侯府呢。”
“管它在哪里。”景昀将脸埋入了她的脖颈,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特有的清香。
“砰砰砰”,打雷般的敲门声响了起来,田公公在外面急急地叫道:“侯爷!快些起来,陛下醒了!要见你!”
景昀被叫走了,宁珞懒洋洋地躺在了床上,手脚还酸软着,人也有点晕乎乎的。宫里乱糟糟的,她不想替景昀添麻烦,也就强撑着没说。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有宫女进来了,说是徐淑妃特意关照了让她们过来伺候宁珞洗漱。
宁珞不由得心中一暖,连连致谢。
等用罢早膳,宁珞闲着无事,便到毓仁宫拜见了徐淑妃,两人相见,分外感慨,杨彦这次逼宫封锁了后宫,毓仁宫自然也受了影响,徐淑妃倒也不慌不忙,将两个孩子藏在了暗室,自己则守在毓仁宫中,准备若是盛和帝有个万一便以身殉之。
幸好一切都没有走到最坏的地步,毓仁宫仅仅是被毁了些草木,大家都还平平安安的。
杨霆的手臂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见宁珞便扑了过来,嚷嚷着道:“夫人,昨晚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了,小姑姑特别凶,让我不能说话不能动,怕被找到还哭鼻子了,我没哭呢。”
杨柯撇了撇嘴,一脸懒得和小孩子计较的表情。
杨霆到底还小,压根儿都感受不到生死攸关的可怕,还真当是在玩游戏了,不过也好,这种龌蹉的宫廷纷争,还是不要去玷污孩子几近白纸的心灵了。
宁珞抬手揉了揉杨霆的脑袋:“霆儿真是勇敢,快些长大,咱们都要靠霆儿保护呢。”
杨霆得了赞扬,立刻挺胸叠肚高高兴兴地和杨柯去玩了。徐淑妃看着他们的身影,眉心轻蹙,轻叹了一声道:“若是这世上之事都如孩童眼中的一般简单就好了。”
宁珞知道她忧心盛和帝的身体,不由得劝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娘娘不要太过担忧。”
徐淑妃勉强笑了笑,怅然道:“世人都道是我命好,却不知我宁可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昭仪,只需安心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等候陛下得空了过来和我谈诗论画,来看望珂儿,那个时候的陛下,便是我的陛下。可如今……我执掌这后宫中馈,整日里忙忙碌碌,见了陛下也还要说些宫里的杂事,连曾经那样小小的快乐都没有了,如今陛下又……”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宁珞心中恻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正在此时,有内侍进来恭声行礼,并传了盛和帝的口谕:“淑妃娘娘,定云侯夫人,你们俩都在这可太好了,省得奴才们跑腿了,陛下请淑妃娘娘和夫人过去。”
寝殿内好些人都围在内室门前,除了昨日的几名大臣,还有几名王爷和鸿胪寺、礼部的官员。一见这架势,徐淑妃的脸色很不好,脚下一个踉跄,幸好宁珞在一旁扶住了她。
内室中帘子都拉了起来,屋内四角都点着灯,田丰和邓汝垂首伺候在一旁,景昀则跪在床前。
盛和帝躺在床上,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眸子一片茫然,好一会儿才凝聚在徐淑妃身上,牵了牵嘴角,几近无声地叫了一声“爱妃”。
徐淑妃一下子便捂住了嘴,几步便到了床前泣不成声:“陛下……为何病得这么重了……都不告诉我……”
盛和帝枯瘦的手艰难地抬了起来,替她擦去了几滴眼泪,喃喃地道:“下辈子……见了朕就当……不认识……不要再……嫁入宫中……”
徐淑妃连连摇头,泪如雨下。
“昀儿……已经认祖归宗了……是我的孩子,”盛和帝困难地道,“你……把他当成亲生的……昀儿……珞儿……要好好孝顺你母妃……”
“是,陛下。”
“是。”
景昀和宁珞一齐朝着他们磕了一个头,景昀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失态,宁珞已经忍不住红了眼圈。
盛和帝失神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们该叫我……什么了……”
“父皇……”
“父皇。”
景昀眼噙热泪,哽咽着叫道。
盛和帝的手指僵了僵,良久没有声息,景昀惊骇地膝行上前,却见一滴浑浊的眼泪滑下了他的脸颊:“好……好皇儿……朕愧对你母亲……也不知道她还肯不肯见我……”
“父皇你安心养病,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我们再共享天伦之乐。”景昀强忍着悲痛道。
“天伦之乐……”盛和帝忽然笑了,朝着宁珞看了过去,“珞儿,听金大夫说,你又怀了身子了,朕一听,便觉得精神大好。”
宁珞跪在床前哽咽着道:“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珞儿,朕和你的赌,终究是朕输了……”盛和帝轻叹了一声,“你看得比朕通透,是个聪慧的孩子,有你陪着昀儿,朕很放心。”
“那都是我一时胡言乱语,”宁珞急急地道,“如今拨云见月,好不容易父皇和景大哥父子相认,那些胡言乱语,父皇便都忘了吧。”
“忘了做什么?”盛和帝吃力地抬了抬指尖,将二人的手交叠在了床前,“朕一直担心,昀儿太过重情,情深不寿,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你们俩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从今往后,你们俩要琴瑟和鸣,白头偕老,珞儿福缘深厚,子嗣旺盛,堪为一国之母,昀儿,这辈子你有珞儿便够了,不需得陇望蜀,要将朕欠你母亲的……全都弥补回来……”
景昀连连点头,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你的四皇兄……虽然罪无可恕,可念在他最后尚能有一丝悔过之心,就饶了他一条性命吧,朕废他为庶人,你可圈禁在他的王府中,若是再有恶行,你便替朕亲手杀了他……”
盛和帝闭了闭眼睛,旋即睁开眼来,看向田丰,“来,宣旨。”
田丰颤抖着手,取出圣旨,朗声宣道:“英王杨昀,仁善厚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封为太子,待朕百年之后承继大统。瑞王杨彦,蒙蔽君王,以仁孝之名,行乖戾之事,目无君父,戕害手足,废为庶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十一,你们的钱包还好吗?醋哥一觉醒来,,准备撸袖子上了!
☆、第135章
一连几日,太医院的几名院使在寝殿中轮番值守,金大夫也彻夜照看,盛和帝都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已呈油尽灯枯之相。
景昀认祖归宗,改名杨昀,满腔孺慕之思,却即将迎来天人永隔,心中悲痛难以言表。就在此时,东宫也传来了噩耗,懿德太子妃陈氏病危了,恳请最后见杨昀和宁珞一面。
那日陈氏拖着病体前来进言的事情,宁珞都和杨昀说了,杨昀心中感激。如今站在病床前,看着骨瘦如柴的陈氏,无尽的感伤袭来。
杨霆也过来见母亲最后一面,正在抹着眼泪,小脸通红,眼睛都肿成了核桃了,一见到宁珞便“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夫人……母妃她……会死吗?我害怕……”
宁珞被他哭得心酸,握住了他的手道:“霆儿别怕,要勇敢些,不然母妃会担心你的。”
陈氏困难地抬起手来,低低地叫道:“霆儿……叫皇叔和皇婶……以后母妃不在了……皇婶会替母妃照顾你的……”
“不要……霆儿不要母妃死……”杨霆哭得喘不过气来。
陈氏不再理他,只是恳切地看向杨昀:“元熹,从前种种,是我对不起你们,看在你兄长的份上,不要和我这无知妇人计较,霆儿,就拜托你们了……”
“皇嫂,你放心,我和珞儿必定视霆儿如同亲子,”杨昀沉声道。
陈氏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她的脸色骤然严厉了起来,示意杨霆过来,一下子便抓住了他的手,厉声道,“霆儿,母妃现在说的话,你每一个字都要听好记牢了!母妃走后,皇叔和皇婶便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要视他们如父如母,敬爱他们,安分守己,若有人在背后挑唆半句,杀之不赦!你可明白?”
陈氏对杨霆向来溺爱,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那枯瘦的指尖紧紧地掐入了他的手中,带来一阵痛意,杨霆一时被吓得有些傻了,好一会儿才连连点头:“霆儿记牢了!”
陈氏的手骤然松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不知名的远方,喃喃地道:“荣华富贵,转眼成空,阿湛,我来找你了……”
说罢,她的头一歪,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接二连三的祸事,让杨昀的心情奇差无比,幸好还有宁珞陪在身旁,一起说说话,这才稍稍好过了些。
回到宫中,盛和帝依然昏迷,金大夫也委婉地表示,陛下已经时日无多,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坐在床前,盛和帝的双唇翕动着,杨昀俯下身来,凝神听了片刻,却都是些无意识的声音,勉强拼凑起来,好像在念叨几个皇子的名字。
杨昀呆呆地坐了半晌,忽然便起身朝外走去。
刚遭宫变,内宫守卫森严,沿着寝宫往西边而去,走过几个宫殿,在西北角,便是后宫中人闻之色变的掖庭院。
杨彦在内宫中被俘,下旨废为庶人,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又是这样的多事之秋,为免节外生枝,便暂时在掖庭院中专辟了一间牢房严加看押。
说是牢房,其实是一间单人小院,里面也收拾挺干净的,一桌一椅一张床,杨彦正枯坐在椅子上,木然看着窗外,听到开门声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杨彦忽然便古怪地笑了:“怎么,终于忍不住了吗?”
杨昀怔了一下:“忍不住什么?”
“打算灌我一杯毒酒还是直接给我一刀?”杨彦冷笑了一声,“让父皇看看什么仁爱厚重,全是狗屁,到了最后还不是殊途同归,落个自相残杀的下场。我们生在皇家,原本就是不死不休,更何况我们之间还有夺妻之恨,景昀,你也不必假惺惺了,给个痛快就好,我赶去投胎,下辈子我们重新来过!”
杨昀沉默不语,目光在他的脸庞上梭巡了片刻,这才缓缓地道:“父皇只说废你为庶人,并没有要取你性命,他病得都没了神智,却还一直念叨着你们的名字,你的心中,难道没有一丝一毫惦记父皇吗?”
杨彦的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盛和帝虽然忙于朝务,但对几个儿子倒也算是尽心尽责,他出身低微,母亲只不过是一介宫女,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母亲死了之后,盛和帝特意将他养在了皇后膝下,后来的衣食住行学比起杨皓并没有差上多少,然而……
他骤然回过神来,冷冷地道:“和你自然没法比,一朝认祖归宗便得尽父皇宠爱,要是大皇兄在世,只怕也要自愧不如。你也别惺惺作态了,要杀便杀,你若是敢放虎归山,我定让你这辈子都芒刺在背、如鲠在喉!”
杨昀心中异样,杨彦这是一心要求死了吗?若是从前那个能屈能伸、善做伪装的杨彦,只怕现在已经和他称兄道弟以求一线生机了。
“你还有什么本钱让我这辈子都芒刺在背?”他淡淡地问。
杨彦的嘴角勾了起来,露出一丝挑衅的笑意:“你不知道吧?珞妹妹上辈子嫁给了我,她对我情深意重,成日里盼着和我白头偕老,我们两人在瑞王府过得不知道有多快活,你那会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计可施,可真是笑……”
喉咙一下子便被紧紧地卡住了,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脸被卡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