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取强制措施……”纪乾坤的脸色再次阴沉起来,眼神飘忽又迷茫,嘴里喃喃自语着,“要是没抓到他呢?”
“那就有限制了呗。”魏炯想起他提到的“比方说”,“杀人案件,二十年后就不追诉了。”
“不是还有最高人民检察院吗?”纪乾坤立刻追问道。
“嗯?对对对。”魏炯的脸红了,急忙改口,“最高检如果认为有追诉必要,可以继续追诉。”
“肯定有!”纪乾坤脱口而出,声调很高。
魏炯被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纪乾坤。
“杀人嘛。”纪乾坤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多大的事儿—你说是吧?”
魏炯茫然地点点头。
“呵呵。”纪乾坤笑起来,开始打圆场,“你刚才,是用手机上网?”
“是啊。”
“现在的科技真是发达,这么方便。”纪乾坤咂咂嘴,“我是跟不上时代了。”
“智能手机都可以。”魏炯也回过神来,“像一台小电脑似的。”
“嗯。”纪乾坤扭头望向窗外,“你大概几点离开?”
魏炯看看手表:“四点半左右。”
“哦,还有一会儿。”纪乾坤冲魏炯笑笑,“今天阳光不错,推我出去走走如何?”
养老院的院子并不大,且大部分是泥土地。院子里种着几棵树,因为叶子已经全部落光,分辨不出树种。能推着轮椅行走其上的,只有几条横纵交错的红砖铺就的甬路。
尽管如此,纪乾坤还是显得挺开心。他在魏炯的帮助下,穿好羽绒大衣,戴了帽子和围巾,在下身又加盖了一条毛毯,暖暖和和地出了门。
魏炯还是第一次推轮椅,加之红砖甬路凹凸不平,最初的一段路程可谓惊心动魄。有好几次,他差点儿把老纪推到泥土地上。
相对于魏炯的胆战心惊,纪乾坤倒是显得心满意足。此刻已经夕阳西下,由于养老院周围没有高层建筑的缘故,院子里仍然满满地洒下一大片阳光。纪乾坤眯起眼睛注视着金黄色的太阳,大口呼吸着干燥寒冷的空气,表情颇为迷醉。
“好久没出来了。”
“是吗?”轮椅被推到一条甬路的尽头,魏炯费力地让轮椅掉转方向,开始往回走,“您在这里几年了?”
“十八年。”
“还习惯?”
“还凑合吧。”纪乾坤看着旁边的一棵树,“那是棵桃树,春天的时候满树桃花,很漂亮—能接受的,就忍着;接受不了的,我就按自己的想法来。”
魏炯想起他房间里的小电锅和香烟,笑了笑。
“你的家人……经常来看你吗?”
“我没有家人。”纪乾坤干脆利落地回答,“没子女,妻子很早就去世了。”
“哦?”魏炯停下脚步,又继续推着轮椅向前走,“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纪乾坤呵呵地笑起来,“我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也是。”魏炯想了想,“不过,也会寂寞吧?”
“只有经历过热闹的人才会感到寂寞。”纪乾坤看看院子里或聚在一起聊天,或背着手独行的老人们,“我很久以前就独自一个人生活,早就习惯了。再说……”
他的视线离开那些老人:“他们哪知道什么叫寂寞。”
一时无语。魏炯不知该说些什么,纪乾坤则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缩在轮椅上不作声。沉默中,轮椅再次来到甬路尽头,魏炯打算原路返回时,纪乾坤开口说道:“推我到门口吧。”
魏炯点头答应,推着他走上直通养老院正门的甬路。
养老院门前是一条小马路,虽然狭窄,但人来车往,很是热闹。菜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车辆的鸣笛声不绝于耳,加之炸串、烤地瓜、煮玉米的香气,相对于一道铁门之隔的养老院,这里才更似人间。
魏炯推着轮椅走到锈迹斑驳的铁门前,伸手去拉动门闩,立刻感到触手处一片冰凉。刚刚拉动半截门闩,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喝止:“哎!你干吗?”
魏炯循声望去,门旁的值班室里,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探出半个身子,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嗯?我带着他……出去转转。”
“不行!”中年男子端着一个大茶杯,杯口热气腾腾,“他们不能随便出去。”
“就在门口也不行吗?”
“不行!”中年男子似乎有些畏寒,缩起肩膀,“出事了谁负责啊?回去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纪乾坤开口了:“算了,就在这里吧。”
中年男子退回值班室。魏炯扶着轮椅的推把,站在纪乾坤身后,默默地看着一门之隔的街道。
老纪几乎动也不动,视线也并不随着人或者物移动,他只是目视前方,偶尔吸吸鼻子。魏炯沿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并不觉得那个泡在污水中、塞满各色塑胶袋的垃圾桶有什么特别。只是,一种衰老、消沉,甚至近于腐败的气息从纪乾坤的身上慢慢散发出来。那个坐在阳光里,目光锐利、健谈、抽烟很凶、煲得一手好汤的老纪似乎正在恢复本相,整个人好像都缩小了一圈。
魏炯站着,俯视纪乾坤头上浅灰色的毛线帽子,清晰地感到某种类似水分的东西正在从他身上流失。
那是时间。在纪乾坤的小屋里,它像一块果冻一样清晰透明,却静止不动,把他的记忆凝固在几平方米的空间里。他可优雅,亦可从容,自得其乐,不闻不问。然而,一旦把这块果冻扔进尘世的烟火气中,它会很快融化,并疾速流逝在时光的河流中。被它封存的一切,赤裸裸地掉在地上,沾满灰尘,焦虑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变得粗粝,被裹挟着向前走。
魏炯的心柔软起来。
良久,纪乾坤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差不多了。”
他转过身子,自下而上地看着魏炯。
“推我回去吧。”纪乾坤的眼睛里又恢复了温和、平静的神色,“差不多了。”
魏炯虽然不知道是太阳晒得“差不多了”,还是时间“差不多了”,但还是顺从他的心意,掉转轮椅,推着他慢慢向小楼走去。
刚走到门口,他们就迎面遇见一大群走出来的志愿者。马尾辫女孩拎着魏炯的背包,看见他,劈头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哦,我让小魏推我出来走走。”纪乾坤代魏炯回答。
女孩冲纪乾坤挤出一个微笑,把背包塞进魏炯的怀里:“撤了撤了,大巴车等半天了。”
魏炯点点头,对纪乾坤说:“老纪,我把你送回去。”
“不用。”纪乾坤指指倚在门口抽烟的张海生,“有老张呢。你快回去吧,别让大家等你。”
“嗯,也行。”魏炯抬头看看张海生,后者叼着烟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你……”纪乾坤看着魏炯的眼睛,面露微笑,“至少还会再来一次吧?”
志愿者们三三两两地从魏炯身边挤过,他在人群中摇晃着身体,把背包挎在肩膀上。最后,他对老纪同样报以微笑。
“会的。”
第四章 旧案
杜成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盘腿坐在病床上,看着领导和同事们围在床边垂手默立,个个神情肃穆,不由得扑哧一声乐了。
“你们他妈这是干吗啊?”杜成抬脚下床,“都别站着,段局,坐。”
“别动,别动。”段洪庆局长急忙按住他的肩膀,“你躺着休息。”
“休息个屁啊。”杜成又好气又好笑,“那俩毒贩子撂了没有?”
“都撂了,都撂了。”段洪庆几乎是把杜成按倒在床上的,“你安心休息,医药费别担心,有什么要求就跟局里提。”
杜成还在挣扎,听到最后一句话反而不动了,眨眨眼睛,问道:“真能提?”
“能!没问题!”段洪庆一挥手,“我做主。”
“那先给我来根烟。”杜成一骨碌爬起来,伸出两根手指。
段洪庆一愣,随即笑骂道:“你他妈的!”他转过身,随手指了指。
“你,出去放哨!”
高亮应了一声,拔腿就走,刚迈出两步,又折返回来,从衣袋里掏出半包中南海扔在杜成身边。
“有大夫过来我就通知你们。”高亮指指那包烟,似乎不知该对杜成说些什么,“老杜……你……多抽两根。”
“好嘞。”杜成嘴上答应着,手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张震梁忙不迭地凑过去,帮杜成把烟点燃。
“妈的,憋死我了。”杜成美美地吸了一大口,“谢了啊,张队。”
“师父,你就叫我震梁吧。”张震梁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都怪我,我应该早点儿带你来看病。”
“你小子扯哪儿去了?”杜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这个岁数了,身体有点儿毛病太正常了。”
“不是,师父……”张震梁的嘴唇哆嗦起来,“我没照顾好你……15楼,我还让你爬上爬下的。”
“行了行了,你控制点儿情绪。”段洪庆瞪了张震梁一眼,“你师父活得好好的呢—抽我的。”
他眼见杜成三口两口抽完一支烟,把烟头扔进一个矿泉水瓶里,又伸手去拿中南海,急忙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一包苏烟。
杜成没客气,抽出一根点燃,挥手向同事们示意:“都别站着了,找地方坐。”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答应着,纷纷在病房里另外两张病床上坐好。段洪庆拉过一张塑料凳子,坐在杜成床边。张震梁没坐,倚靠着床头,眼巴巴地看着杜成。
有人拿出烟来吸,病房内很快就烟雾缭绕,有人起身拉开窗户。
段洪庆沉吟半晌,低声问道:“老杜,有什么打算?”
杜成又抽完一支烟,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双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怕打着:“出院,回家。”
“别,师父。”张震梁第一个反对,“咱好好治病,这里不行就去北京,去上海……医药费你别操心,有我呢。”
“哈哈,心领了,震梁。”杜成拍拍他,“医生说得很清楚—我有糖尿病,这次的问题出在肝上。治肝,肾就完蛋;治肾,肝就完蛋—两边不讨好。”
“不行!”段洪庆摇头,“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医院里,准备手术,费用局里出。”
“拉倒吧,没意义。”杜成在自己身上比画着,“都这岁数了还要挨一刀,又放疗又化疗的,好人也折腾废了,再说,也是白花钱。”
“那就硬挺着?”段洪庆瞪起眼睛,“别他妈争了,听我的。”
“问题是我没事啊。”杜成双手一摊,“前几天我不是还能跑能跳的?我干了一辈子刑警,你让我在医院里待着,待不住啊!”
“你少废话!”段洪庆一挥手,“先给我休息几天再说。”
杜成还要分辩,高亮就闯了进来。
“医生来查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