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魏炯把烟放在桌子上,走到窗前,“您看什么呢?”
老纪笑笑,冲窗外努努嘴:“喏。”
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全身都被严严实实地裹在毛毯里,被人用轮椅推着登上门口的一辆越野车。关闭车门的瞬间,女人的脸露了出来。
魏炯认得她,是那个秦姓老太太。
“这是?”
“家人接她回去。”老纪淡淡地说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哦。”魏炯想起院子里的红灯笼和福字,“她不再回来了吗?”
“那样就好了。”老纪的脸色有些阴沉,“过完春节,她还会被送回来的。”
魏炯无语。短暂的团聚后,还要回到这个寂寞的地方,对那些老人而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老纪目送那辆越野车开远,转身面向魏炯:“你怎么来了,放假了吗?”
没等魏炯回答,他就看到了桌上的健牌烟,顿时大喜。
“你可真是救星!”老纪迫不及待地摇动轮椅,直奔小木桌而去,“两天前就断粮了,憋死我了。”
拆开,点燃,深吸两口。老纪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他招呼魏炯坐下,同时伸手在衣袋里摸出钱包。
“拿着。”他递过两百元现金,“另外五十算车费。”
“我坐公交来的。”魏炯坚持要找给他五十元钱,“我们都约好了,老纪你不能违约。”
“行。”老纪没有推托,痛快地收下,“怎么,你那小女朋友没来?”
“那是我同学!”魏炯的脸腾地红了,“你可别乱说。”
“小姑娘看着很不错嘛。”老纪挤挤眼睛,“你可以考虑考虑。”
“得得得。”魏炯急忙岔开话题,“手机用得怎么样,还不错吧?”
“很好用啊,大开眼界。”老纪拿出手机,“对了,今天收到一条短信,我没看明白,正好你帮我瞧瞧。”
魏炯一看,不觉失笑。这是运营商发来的网络流量提醒信息,内容显示老纪这个手机号码的移动数据流量已经不足2mb了。这也难怪,老纪整天用手机上网,流量消耗当然快。
他耐心地向老纪解释了一番,又替他购买了新的流量包。老纪琢磨了一下,表示很不服气。
“这么说来,不管我这个月用不用光这些……什么来着?”
“流量。”
“对,流量—月底都清零?”
“是啊。”
“这不讲道理嘛。”
“哈哈,是啊。”魏炯也笑,“听说那几大运营商要改变收费政策。您要是觉得不方便,下次我帮您弄个随身wifi。”
这个词又把老纪弄蒙了,搞清楚之后,当即就表示要弄一个。
“到时欢迎你们来我老纪这里蹭网。”
两人正聊着,张海生拎着几个塑料袋撞了进来。
“他妈的累死我了。”张海生看见魏炯,冷着脸点了点头,随即转身问老纪:“东西给你放哪儿?”
老纪指指墙角。张海生一边归置东西一边絮叨:“这屋里放不了几天啊,太热,要不给你挂窗台外面吧,留着慢慢吃。”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上去像一份账单。
“你还得给我七块钱。”他把纸条递给老纪,“快过年了,涨价,那些钱不够。”
老纪接过纸条,看也没看就揉作一团,扔进床边的纸篓里,直接掏出十元钱递给张海生。
张海生的脸上见了笑容,利落地把钱揣进衣袋:“你们聊,我忙去了。”
说罢,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魏炯看看那些塑料袋,里面装的大多是冻鸡、冻鱼之类的食物。
“你这是要……”
“快过年了,备点儿年货。”老纪乐呵呵地说道,“一个人也得过个好年。”
“养老院里不准备年夜饭吗?”
“嗨,那饭菜,不提也罢。”老纪摆摆手,“手艺都不如我。”
魏炯听着,心下不免黯然。一个人做年夜饭,又一个人孤零零地吃完—恐怕没有比这个更凄凉的事情了。
“没什么啊。”老纪看懂了他的神色,笑了笑,“这二十多年,我都习惯了。”
魏炯正想安慰他,就听见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家。魏炯不想过多刺激老纪,匆匆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断了。
老纪倒没有在意,仍是一脸笑意。
“你妈妈?等着急了吧?”老纪拍拍膝盖,“时候不早了,你小子快回家吧,给你父母带个好。”
“嗯。”魏炯有些尴尬地起身,拎起背包,“老纪你多照顾自己,除夕的时候……给你拜年。”
“发微信就行,甭惦记我,老纪我能干着呢。”他脸上的笑容犹在,苦涩的味道却越来越浓,“你好好陪父母,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团团圆圆、整整齐齐。”
一大早,杜成就被敲门声惊醒。披衣下床,揉着眼睛开门,结果呼啦一下子涌进一大堆人。为首的是段洪庆,身后是张震梁、高亮和几个刑警队的小伙子。个个手提肩扛,每个人都不空手。
杜成还在发愣,段洪庆已经推开他,吆喝着安排大家归置东西。一时间,鱼肉油蛋,米面青菜,足足摆了半客厅。
杜成总算回过神来:“干吗?你们他妈的要在我家开超市啊?”
“你少叽叽歪歪的。”段洪庆小心翼翼地绕过一袋水果,递给他一根烟,“春节福利。”
杜成心知肚明,按照惯例,逢年过节,局里顶多发桶豆油或者十斤鸡蛋。这两年明令严禁国家机关以各种名义发放福利,去年春节连个挂历都没发。这满屋子东西,估计是段洪庆和张震梁他们自掏腰包的结果。
“多余。”心里虽热,嘴上还是挺硬,“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喝多少?”
段洪庆嘿嘿笑,没搭理他。
“师父,这个放哪儿?”张震梁从厨房里捧出一条大鱼,“冰箱里放不下。”
“阳台。”杜成挽起袖子向厨房走去,“放窗户下面。”
烧水,泡茶。招呼同事们坐下休息。
一杯热茶下肚,段洪庆打量着杜成:“气色看着还不错,最近忙什么了?”
“东跑西颠。”杜成言辞含混,“没干什么正事。”
段洪庆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没听话,是吧?”
“听啊。”杜成嬉皮笑脸,“按时服药,好好吃饭,早睡早起。”
段洪庆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扫视了一下仍在喝茶、抽烟的同事们,转身凑到杜成耳边,低声说道:“你他妈让我省点儿心,行不行?”
杜成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老段,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段洪庆皱起眉毛,似乎觉得杜成不可理喻:“二十多年了,何苦呢?查清了又怎么样?死的人回不来,活着的人还要受罪。”
“是啊,死的人回不来。”杜成直视着段洪庆的眼睛,“但我不怕受罪,反正是要死的人。真正怕受罪的人—他们活该。”
段洪庆移开目光,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开口说道:“去三亚吧,气候宜人,空气也好。你老哥一个,到哪里都一样。费用你甭担心,局里……”
“段局,”始终默不作声的张震梁突然开口了,“我师父想干吗就让他干吗吧。”
段洪庆诧异地抬起头。不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惊讶:一贯以踏实肯干、听指挥闻名的张震梁,还是第一次公然顶撞领导。
于是大家都静下来。片刻,段洪庆先站起身来,清清嗓子:“行,老杜,你好好休息。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说罢,就抬脚向门口走去。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告辞,都尾随段洪庆而去。张震梁在出门时,低声对杜成说道:“师父,您保重身体。那个案子,我也在查,年后咱爷俩碰一碰。”说罢,他在杜成肩膀上按了按,转身下楼。
送走客人,杜成关好门,慢慢踱到客厅,看着地上的年货,笑了笑。
“过年。”他喃喃自语道,“是啊,过年了。”
他拎起一只大塑料袋,打开一看,是切成小块的排骨,心中突然萌生了好好做顿饭的念头。
杜成径直走向厨房,路过五斗柜时,他停下脚步,看着那个相框,大声说道:“嘿!咱们,过年了!”
对中国人而言,所有的节日里,最为重要的就是春节。尽管年味儿越来越淡,但是在春节里探亲访友却是不可缺少的。然而,对于那些无亲可探、无友可访的人而言,春节只是无数个孤单的日子里,最孤单的一个而已。
1月31日,农历年三十,除夕。
腊月二十八以后,骆莹开始放假。从那天开始,她用明示或者暗示的方式警告父亲:不许再频繁出门。骆少华很恼火,又苦于无法跟她解释,只能乖乖听话。最开心的是金凤,尽管行动不便,但这样的节日还是要由她来操持。于是,金凤每天开出清单,骆莹去采购,骆少华当司机。
他很不甘心,却有隐隐的轻松感。相对于日复一日的跟踪而言,采购的活儿简直轻松无比。骆少华心里清楚,自己只是在强撑而已,就算动用公安机关的资源和人力,对一个人的长期监控都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的坚持,多半源自于对林国栋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一无所知。然而,在他身心俱疲之时,脑子里的一个声音却越来越大:“他应该改过了吧?看看他,完全是一个温驯的小老头啊。”
特别是在林国栋采购了电脑之后的第三天,这家伙在家里安装了宽带上网,自此几乎足不出户,除了购物和简单的体育锻炼,每天都宅在家里上网。
骆少华在望远镜里看到他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的样子,第一反应是愤怒:王八蛋,你凭什么可以享受科技带来的便利快捷,凭什么活得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凭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拉平了这二十多年的距离?
第二反应居然是松了一口气。
他在竭力融入新的生活,他在努力感受这世界的美好,他在重新了解曾经错过的一切。
他不想被再次剥夺。他不想死。
那么,怪兽会长眠不醒吧?
骆少华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并暗自说服自己可以放个假。
除夕夜。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骆少华一家开始吃年夜饭。这个所谓“一家”是打了折扣的。向阳一大早就把向春晖接到了父母家过年。这让骆莹很不开心,明明酒量不行,还是和骆少华喝了半斤白酒。结果,一顿饭没吃完,骆莹就吐得不省人事。骆少华一边大骂前女婿的不近情理,一边帮骆莹清理,安排她休息。
好好的年夜饭弄成了这样,骆少华的心里堵得厉害。金凤倒是不动声色,脸上始终带着恬淡的微笑。一到八点,她就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还不时笑出声来。
骆少华知道她的心思,也明白金凤正在尽一个女人最大的能力维持这个家在除夕之夜的宁静与欢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老老实实地看电视。
然而,无论是歌舞,还是相声、小品,都不能让他的心踏踏实实地沉静下来。剥好的花生丢进垃圾桶,骆少华噙着半片花生壳,怔怔地看着沈腾在纠结“扶不扶”。
金凤已经乐得前仰后合,看看身边沉默的老伴,笑容渐渐止住。她把香烟和打火机推过去,低声说道:“去,抽根烟吧。”
骆少华一时没反应过来,醒过神来的时候,心里半是歉疚半是感激。
来到阳台上,眼前是如浩瀚星辰般的万家灯火。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夜晚,也是最似人间的世界。骆少华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蓝色的烟雾融入到窗外更为浓烈的烟火气中。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满足与慵懒,仿佛已是天地间的君王。
我活着,能感到血液在体内奔涌。我有一个完整的家。虽然老伴身体不好,但每天早上都能摸到她热乎乎的手。虽然女儿离婚,但没有被失败的婚姻击倒。可爱的外孙淘气了点儿,但在一天天长大。
我不会孤独地生活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不会一个人迎接新年的来临。不会一遍遍刷新着网页,咽下简单的饭菜。不会无人祝福,也得不到别人的祝福。
骆少华熄掉烟头,脑海里的一个问号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