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我没那么多时间。”杜成无力地摆摆手,“再说,老纪在等着我们的消息呢。”
三个人围坐在一张餐桌前。一对年轻男女坐在一侧,默默地看着对面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伏在桌面上,垂着头,一手捏成拳头,在自己的肝部用力按压,另一只手在大腿上痉挛般揉捏着,似乎想转移那一阵又一阵袭来的疼痛。
魏炯看得心里难受,又不知该如何帮杜成缓解症状。他看看岳筱慧,发现女孩怔怔地看着正在挣扎的杜成,一手捂着嘴,眼眶中已经盈满泪水。
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如此坚持?
足足二十分钟后,杜成终于抬起头来,尽管脸上依旧冷汗涔涔,但是面色已经好多了。
“抱歉,吓着你们了吧?”杜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水。”
魏炯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杜成接过来,一饮而尽。
“好多了。”他擦擦脸上的汗,又拿起那沓资料,“去看看那个家教吧,正好这里离103中学也不远—他叫什么来着?”
杜成在资料里翻找着,最后抽出一张纸。
“哦,林国栋。”
市103中学在春节后不久就开学了。尚在寒假中的魏炯和岳筱慧走在教学楼中,倾听着一扇扇窗户中传来的读书声,既怀念又有些幸灾乐祸。
三人直接去了人事处,要求见见林国栋老师。人事处长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这个真没办法。”他双手一摊,“林老师早就辞职了。”
“辞职了?”杜成很吃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想想啊。”人事处长想了想,“二十二年前,对,1992年的11月份—那会儿我刚参加工作不久。”
“1992年……”杜成皱皱眉头,“他为什么辞职?”
“据说是疯了。”人事处长撇撇嘴,“我们都觉得奇怪,好好的一个人,前一天还正常上班呢,第二天就疯了。”
“他的档案还在吗?”
“个人档案被他妈妈取走了—就是老太太帮他办理辞职的。据说林老师当时已经不认人了,在安康医院治疗,好像现在还没出院。”人事处长看看杜成,“有些个人履历表什么的应该还在,你……”
“我想看看。”杜成立刻答道,“谢谢了。”
人事处长显然在后悔自己的多嘴,很不情愿地起身去了档案室。半小时后,他抖着几张沾满灰尘的纸回到办公室。
“喏,就找到这些。”
纸张年代久远,已经泛黄、变脆,分别是调入证明、个人履历表、教师资格证复印件和后备干部登记表。杜成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渐渐地梳理出林国栋的个人情况。
林国栋,男,1961年出生,大学文化,毕业于c市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学水平不错,与同事关系尚可。在校任职期间获得过一次先进教师称号,没有被处分的记录。
个人履历表上还贴着一张彩色证件照,虽然颜色有所消退,但是仍然可以看出林国栋当年是可以归入“英俊”的范畴的。标准的三七开分头,面庞消瘦,脸部线条分明,前额宽阔,双眼炯炯有神,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只是他的眉头略皱,加之嘴角微微上扬,整个人看上去颇有些戾气。
“从他的入职时间来看,林国栋1989年才到103中学任教。”杜成看着调入证明,“那会儿他已经28岁了,应该毕业很久了—之前也是做老师吗?”
“对。”人事处长指指纸面上一处模糊的字样,“他是从45中学调过来的。当时,学校是把他当作人才引进的,因为45中是市重点。不知道林国栋怎么甘愿在我们这个普通的中学当老师。不过,他干了三年就辞职了。”
“他结婚了吗?”
“没有,也不知道是离婚了,还是始终单身。”人事处长耸耸肩膀,“当时不少女老师想帮他介绍对象,都被他回绝了。”
杜成点点头,把这些资料复印后,装进了挎包。
人事处长送他们出去的时候,试试探探地问道:“林老师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杜成没有回答,道谢后就带着魏炯和岳筱慧出了校门。来到车旁,他示意两个年轻人上车,语气中透出些许兴奋:“去45中学。”
和预料中一样,45中学几乎没有人认识林国栋。费了一番周折后,才找到他当年的一位旧同事—一位退休后返聘的汤姓女教师。
汤老师是在课堂上被叫出来的,见面的时候,双手还满是粉笔灰。杜成表明来意后,她略一思索就表示还记得林国栋。
“林老师嘛,瘦瘦的,不太爱说话,人挺精神的。”她好奇地打量着杜成,“他怎么了?”
“具体情况还有待了解。”杜成抽出香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不过,据说他疯了。”
令杜成深感意外的是,汤老师对此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而是非常惋惜的样子。
“唉,我就知道。”汤老师叹息一声,摇摇头,“他呀,还是迈不过那道坎。”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杜成立刻追问道,“那道坎是什么?”
最初,汤老师还有些犹豫,似乎并不想谈论别人的隐私。然而,经不住杜成的一再坚持,只得将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细细道来。
1988年夏天,当时林国栋已经在45中学工作了四年。那一年,学校又分来了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其中,一个来自北师大英语系的女孩子非常引人注目。她叫潘晓瑾,人长得漂亮,气质好,穿衣打扮也很有品位。一入校,就引来了不少追求者。林国栋就是其中一个。林国栋时年27岁,在当时已经属于大龄未婚男青年。虽然有不少人帮他介绍对象,但是据说他的眼光很高,所以一直单身。潘晓瑾的出现,让这个心高气傲的小伙子动了情。由于追求者众多,潘晓瑾不堪其扰,公开声明自己已经有一个在美国留学的男朋友。其他追求者们纷纷知难而退,偃旗息鼓。唯有林国栋一直紧追不舍。而且,潘晓瑾似乎对林国栋的攻势并不反感,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讨论文学、音乐,偶尔还双双去看电影、逛公园。对此,其他同事并不感到奇怪,毕竟一个是青年才俊,业务骨干,另一个风华正茂,气质相貌俱佳。虽然潘晓瑾已经名花有主,但是远隔重洋毕竟敌不过朝夕相处。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一对眷侣即将公开关系的时候,当年秋季的一个深夜,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潘晓瑾跑到校保卫处,称林国栋试图在女教师宿舍里强奸她。事关重大,保卫干事们不敢怠慢,跟着潘晓瑾回到宿舍,发现林国栋只穿着内衣,正坐在潘晓瑾的床上发愣。众人觉得事有蹊跷,尽管潘晓瑾坚持要把林国栋扭送至公安机关,保卫处还是把林国栋关了一宿,等天亮后由校领导处理此事。
校领导犯了难,此事一旦公开,不仅学校颜面扫地,被寄予厚望的林国栋也将身陷囹圄。偏偏林国栋对此事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拒绝描述当晚的情形。再三考虑后,校方决定先做做潘晓瑾的思想工作。经过一番劝说后,潘晓瑾大概是顾及自己的名誉,也可能是念及两人之间的情分,最终勉强同意不再追究。林国栋被停课一个月,扣除全年奖金,取消评优资格,并被责令在内部进行深刻检讨。一夜之间,他从一个前途无量的优秀教师,变成了一个人人鄙夷的强奸未遂犯。不少女老师甚至回避和他单独相处。1988年年底,潘晓瑾辞职,飞去美国和男朋友完婚。林国栋也在寒假之后提出调离申请。最终,在1989年春季从市重点中学—45中学调至普通的103中学任教。
听罢汤老师的讲述,杜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现在和潘晓瑾还有联系吗?”
“她出国后就再没联系过。”汤老师撇撇嘴,“林国栋就是太心急了,想早点儿确定关系……其实小潘挺好的,跟大家相处得也不错,临出国的时候,把自己的一些香水啊、化妆品什么的都送给我们了……”
“香水?”杜成打断了她的话,“你还记得是什么牌子吗?”
“记得啊,她送了我半瓶,挺贵的呢。”汤老师眨眨眼睛,“叫‘蝴蝶夫人’。”
回到车上,杜成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坐在驾驶座上整理着思路。林国栋同样是与许明良有接触的人,而且,他是一名中学教师,面貌英俊,谈吐斯文,容易得到女性的信任和好感,符合警方当年对嫌疑人的刻画。至于林国栋和潘晓瑾之间的恩怨纠缠,虽然目前难以确定其中的细节,但是至少可以联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对某一类女性既倾慕又憎恨的心态—渴望占有,又恨之入骨。
这类女性的共同标签,就是潘晓瑾曾经用过的“蝴蝶夫人”香水。
魏炯看看杜成的脸色,试探着问道:“杜警官,你觉得这个林国栋……”
“嗯。”杜成想了想,“从目前来看,他的嫌疑最大。”
“那我们还等什么啊?”岳筱慧突然开口,“去精神病院吧。”
魏炯惊讶地看着岳筱慧。整整一天,她都是一副闷闷不乐、意志消沉的样子。没想到在午饭后,她的那股兴奋劲儿又回来了。特别是从45中学出来之后,岳筱慧变得情绪高涨,简直是跃跃欲试。
“不。”杜成抬手发动汽车,“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
“现在就去吧。”岳筱慧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才五点多,我把路线都规划好了,也就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她把手机导航的页面给杜成看。可是杜成连瞧都不瞧一眼,直截了当地拒绝:“不行,我先送你们回家。”
帕拉丁suv驶出45中学的停车场,不锈钢电动折叠门在身后徐徐关闭。
“再说,精神病院这种地方,不是你们该去的。”
一路上,岳筱慧都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魏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也只好默不作声。杜成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俩身上,每逢停车的时候,他都会把手机拿出来查看,似乎在等什么消息。
开到岳筱慧家的小区门口,杜成停下车,转身说道:“关于林国栋的事,先不要告诉老纪。毕竟我们现在只是怀疑他,还没有充足的证据。懂了吗?”
魏炯点点头。岳筱慧则一直看着窗外。
杜成看了看岳筱慧:“一起吃个晚饭?”
“不用了。”岳筱慧显然还在赌气,跳下车后,却不走,望着魏炯。
“行。”杜成也不再坚持,示意魏炯关上车门。这时,岳筱慧突然说道:“等等!”
她指指魏炯:“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哦?”杜成有些莫名其妙,扭头看看魏炯。男孩也是一头雾水的表情。不过,他没有迟疑,顺从地下车,对杜成说道:“那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家就行。”
这两个小兔崽子,又要搞什么鬼?杜成心里嘀咕着,点点头:“好吧,有消息我会联系你们。”
刚要踩下油门,岳筱慧又哎了一声。
杜成下意识地望向她,看见岳筱慧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似乎还在生他的气,又充满关切。
“杜警官,你……”岳筱慧咬着嘴唇,眉头微蹙,“你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
杜成看了她几秒钟,笑了笑:“好,你放心。”
魏炯和岳筱慧并肩走进小区里。女孩始终默不作声,魏炯也不好开口。一路无话。走到岳筱慧家楼下的时候,魏炯以为他们要直接上楼,不料岳筱慧却拐了个弯,向小区里的一个广场走去。
广场旁边有一家社区超市,岳筱慧走进去,买了两杯热奶茶,结账的时候,又加了一包五毫克焦油含量的中南海香烟。
岳筱慧把其中一杯奶茶递给魏炯,自顾自向前走去。魏炯摸不着头脑,只能捧着烫手的奶茶,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
走到广场南侧的一条长廊里,岳筱慧坐在木质长凳上,一言不发地喝奶茶,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扫视着。魏炯坐在她身边,不知道该如何发问。以他对岳筱慧的了解,现在最好的态度就是无声地陪伴。
喝了半杯奶茶,岳筱慧拆开香烟,抽出一支点燃。此刻,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广场上偶有居民经过,个个脚步匆匆。没有人去留意这对沉默的男女。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岳筱慧的侧影慢慢变得模糊,只有嘴边忽明忽暗的亮点变得分外醒目。
“今天,”岳筱慧熄掉烟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说老实话,有一点儿。”魏炯看看她,“你的情绪时起时落的—怎么了?”
岳筱慧笑笑,低头摆弄着奶茶杯上的吸管:“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帮老纪查这个案子?”
魏炯不说话了。这也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岳筱慧对纪乾坤的关心和帮助,大概出自于对这个充满个性的老人的好奇,以及她骨子里的善良和同情心。但是,自从得知纪乾坤委托魏炯帮他调查系列杀人碎尸案以后,岳筱慧的态度已经可以用狂热来形容。有的时候,魏炯甚至觉得她比纪乾坤还渴望抓到那个凶手。这一点,已经不能简单地解释为“觉得刺激”或者“好玩”了。
“我上次跟你说过,我妈妈在我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岳筱慧盯着越来越昏暗的广场,“那是在1992年的10月27日,当时我妈妈在市第一百货大楼当售货员,每晚九点才下班。那天晚上,她没回家。”
魏炯惊讶地瞪大眼睛:“她……”
“第二天一早,她的尸体在全市各处被发现。”岳筱慧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魏炯,在黑暗中,她的双眼闪闪发亮,“各处,一丝不挂。”
她伸出两只手,将食指交叉:“十块。她被切成了十块—装在黑色塑胶袋里,用黄色胶带扎好。”
魏炯的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了。深夜失踪。强奸。杀人后碎尸。黑色塑胶袋。黄色胶带……
“我那时候还不到一岁,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我爸爸一直对我说,妈妈是病死的。”岳筱慧重新面对广场,声音仿佛从深深的水底传上来一般,“初二那年,一个亲戚送醉酒的爸爸回来,无意中说起我妈妈的死,我才知道妈妈是被人杀害的……”
“等等!”魏炯跳起来,打断了岳筱慧的话,“你的意思是……”
“对。也许是女性的直觉吧,我第一次见到老纪,就觉得他和我之间有某种联系。”岳筱慧又点起一支烟,“所以,当你在图书馆告诉我老纪委托你的事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知道那种联系是什么了。”
“可是,在那起系列杀人案里,老纪的妻子是第四个,也就是最后一个被害人。”魏炯在快速回忆着,“案发于1991年8月7日。你妈妈在1992年10月27日被害,难道……”
“嗯。实际上,我比你更早知道那起系列杀人案。”岳筱慧弹弹烟灰,轻轻地笑了笑,“你能想象吗?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女生,背着hello kitty的书包,坐在市图书馆里翻阅十几年前的报纸,查找当年的连环奸杀碎尸案。”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许明良不是凶手?”
“对。1991年他就被枪决了,我妈妈肯定不是他杀的。”岳筱慧垂下眼皮,“我妈妈的案子始终没破。所以,直到昨天晚上,我始终相信,杀害我妈妈和老纪的妻子的,是同一个人—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帮助老纪查案了吧?”
魏炯点点头,随即就意识到岳筱慧话里有话。
“直到昨天晚上—什么意思?”
“那款香水。我始终觉得,刺激凶手的动机之一就是‘蝴蝶夫人’。”岳筱慧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一栋楼。魏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认得那就是岳筱慧家所在的那栋楼,属于她家的窗口黑洞洞的。
“可是,昨天晚上我问了我爸爸。因为他对香水过敏,所以,我妈妈一直不搽香水,夏天的时候,连花露水都不用。”
“事实证明你的推测没错啊。”魏炯皱起眉头,“至少有三个被害人都用了‘蝴蝶夫人’或者气味相似的香水。林国栋是目前最大的嫌疑对象,当年搞得他身败名裂的那个女人也用‘蝴蝶夫人’—不至于巧合到这个程度吧?”
“嗯。我绝对相信,杀害老纪的妻子和另外三个女人的凶手就是林国栋。”岳筱慧看看魏炯,“但是,这也意味着另外一种可能。”
的确,“蝴蝶夫人”香水在本案中频繁出现,应该并非偶然。如果凶手真的在香水的刺激下强奸杀人,那么林国栋极有可能就是凶手。然而,在这一前提下,即使林国栋是在1992年11月之后才发了疯,并进入精神病院治疗,仍然意味着另一件事:以相同手法杀死岳筱慧妈妈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