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上皇今日不见她,想必是知道她的来意,故意不见她。
卫将离满怀心事地走出三宝殿,待三位禅师也叹着气离开,前面的皇帝忽然开口道:“卫将离,你是不是从未认命?”
“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淡淡道:“你可知身为东楚皇后,心却不忠,朕若一怒之下,可断你西秦百万灾民性命。”
卫将离看着他的背影,道:“陛下不是这样的人。”
“你莫要自以为是!”
“……”
卫将离一时沉默,抬头看了看夕阳西下的山峦,似乎听到了几声夜枭的啼鸣,向皇帝躬身行礼道——
“今夜风高,恐有夜行兽伤人,请陛下万勿出门。”
皇帝未听入耳,直接拂袖而去。
三位禅师不知为何十分忧心,便建议他上苦海半山腰的六净庵找佛子温衡,恰好皇帝心里犹如烧着一锅火炭,自觉也需要高僧点拨,便答应了。
他走的是一条直通苦海的小道,十几岁时便经常随着太上皇时常自这条小道上苦海听苦海的高僧讲道,走得惯了,连侍从都没带几个。
待行至半山腰间,皇帝便看见一位白须僧人,正在一座亭子下与一个陌生人下棋。
苦海中地位最高的有三位佛子,分别修习苦海无上心法诸行无常印、诸法无我印、涅槃寂静印,而这白须老僧正是三佛子之一的温衡。
佛子德高望重,深得太上皇敬重,皇帝也不敢轻慢,上前道:“温衡师父近来可好?”
佛子温衡落下一枚白棋,一双老而不浊的眼睛看了看面前的陌生人,打了个梵呗,向皇帝点头道:“小殷施主。”
“温衡师父在待客?”
佛子温衡站起来道:“白佛友乃是老衲故人,因在此等人,故而老衲便陪他消磨些时光。小殷施主几年不见,今日来是为何?”
皇帝想起卫将离的脸,又是一阵火大,道:“今日被妇人所恼,特来请师父为朕解惑。”
在他说话的瞬间,佛子温衡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棋子开裂的声响。
佛子温衡闻声,转过身并指轻轻点了点那位佛友的肩,温声道:“白佛友今日有更为要紧之事,老衲便不打扰了。”
那佛友并未说话,转头静静地看着亭子外的云海。
待到皇帝一脸莫名地被佛子温衡带走,那人还是没动,过了许久,夕阳沉入云海,满月初上,他才仿佛一尊冰雕解冻般松开了手指。
背后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人坐在了他身边,亦如他一般,并未说话。
卫将离和这人并排坐着,垂眼间见他指间石粉落下,正想说点什么,却听那人先出了声——
“手。”
卫将离乖觉地伸出左手,让那人把了把脉。
那人把过脉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另一只。”
卫将离又奉上另一只手,待他确认后,任由那人抓紧了自己的手腕。
“还疼不疼?”
卫将离笑笑,道:“我不小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我有不能不去做的事情。”
“我佛心生魔,你却是魔中见佛,现在……你真当你是佛陀吗?”
卫将离哑然。
白雪川终于回过头,澄澈如星天之海的眸子望定了她,轻声问道——
“阿离,你渡人渡魔渡苍生,怎么就不渡你自己?”
☆、第十六章 就特么你事儿多
朕叫殷磊,今年二十八,职业是皇帝。朕花容月貌,事业有成,妻妾成群,人生一直顺遂至今,说白了就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皇帝。
如果在史书上记载,那多半就只能被“东楚昭文帝,烈武帝之嫡长子也,母先朝隐皇帝长女”这样一小段话一笔带过。朕上学的中二期还是有一点想法的,可登基之后想打点仗,仗都让爹打了,想做点事,事都让妈代劳了,周围所有人都把朕当公主哄,所以时常有点小性子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是在二婚之前。
卫将离是个好妹子,这毋庸置疑,既不耍小性子发脾气,也不装腔作势地酸朕得宠的妃嫔,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说她贪嘴,她也不挑食,听暗卫说尚膳局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都都特别喜欢她。
当然朕也对她产生了正常人应该有的好感。
但现在有一个问题——她分明是朕的正妻,朕却觉得同她相处时,连搅基都谈不上。
“今日午后去见了造真、造如、造净三位师父,造真师父说卫将离曾冒犯过温衡师父,可有此事?”
佛子温衡听了,笑呵呵道:“那皆是她年少时之事了,陛下若保证心平气和,事后不以此事对她产生偏见,老衲说与陛下听也无妨。”
皇帝也大致能猜得到卫将离的黑历史,不过卫将离在他面前基本上还算是个正常人,所以便把事情想得浅了:“朕自问还对她有两分了解,大师尽管说来吧。”
佛子温衡见皇帝不以为意,便让旁边的小沙弥点燃了安神的佛香,徐徐道:“此事说来话长,陛下知道,自前朝乱世以来,佛分二宗,一宗归于老衲师兄佛子温衍所立的苦海,另一宗西迁,与西部原有的喇嘛教相互借鉴吸收,也立稳了脚跟。自楚秦开国定乱世以来,以太荒山为界,以东便是禅宗,以西便是密宗。”
皇帝点着头道:“可这与卫将离有何关系呢?”
佛子温衡道:“卫将离师门乃是天隐涯夫昂子一门,此宗与那些以武立身聚众成势的江湖宗门不同,前身乃是纵横学派分支。然岁月匆匆,门人早已不以合纵连横之术助君主逐鹿天下,但每代只收两个弟子的传统还是留了下来。”
皇帝想起陶书生也说过类似的话,便道:“朕的确听说过卫将离有一同门是个魔头,因师门之故与她势不两立,还据说要来追杀她。”
佛子温衡笑道:“此人名白雪川,本也是名门子弟,幼时为天隐涯高人看中纳入门中。待长至成年,因与其师理念相悖,一战过后便前往密宗修行。寻常人转修一道何其之难,可此人三年成道,不仅修得密宗无上功法大日如来印,在禅宗密宗的佛道正统之争上也有其独到的见解。”
皇帝受太上皇影响,对释家经典的难度是知晓的,倒也起了点兴趣:“看来此人慧根颇深,只是这样的人又怎会变成了邪魔之辈呢?”
佛子温衡道:“皆因他勘破了佛心,而密宗未断人性之恶……密宗首座摩延提对苦海一向有所偏见,认为白雪川在他门下修行,佛法一道上却对禅宗有所吸纳,是为不忠,在一次论法会上为白雪川辩倒后,一怒之下令密宗十法王出手镇压他。”
皇帝道:“密宗果然是邪教,一言不合便动手,有伤风化……那此人便是因此堕了魔道吗?”
佛子温衡轻轻点着头道:“彼时白雪川甫及弱冠,即使天纵英才也难抵十法王联手,随后便被密宗镇压于地狱十八浮屠底层。”
皇帝微微抽了一口冷气,苦海这边也有一座十八浮屠,历来关押着极恶之辈,前朝武功盖世的大将军呼延翎便被镇在十八浮屠第七层。
而密宗那边的十八浮屠建在地下,相传为九重火牢、九重冰牢,牢中终年魔音回荡,关押在那处便是人间炼狱一般的酷刑。
“如此半年过后,忽有一日,白雪川不知参悟了什么,密宗浮屠一夜被屠尽,待破禁而出后,连毙四名法王,并在十招之间令首座摩延提重伤,自此以杀证道,佛魔不分。”见皇帝听得略有点入迷,佛子温衡提醒道:“这一年,卫施主满十六岁,出师门、入江湖。”
皇帝试图想象了一下卫将离十六岁嫩出水的状态,登时肚子里那点肝火消得一干二净:“朕听她讲起过去之事,眉眼间甚为得意,想来是刚入江湖便出尽风头了?”
佛子温衡念了一句善哉善哉,道:“嗯……关于这个,卫施主后来与人闲聊时经常拿一句话自嘲。”
皇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什么?”
“甫淌这趟江湖水,自以为天下无敌,出门三里,遇匪,一套十二路疾风剑法耍完,被人砍了十八刀。”
“噗——”
皇帝猛呛了一口茶水,旁边忍笑忍得十分艰难的小沙弥立刻送上布巾,并贴心道:“陛下莫慌,白施主说起这话时,祖师也未能憋得住呢。”
皇帝简直不可想象,惊道:“真的被砍了十八刀?”
什么人呢这是?!
皇帝想起后宫里最娇贵的玫嫔,摘花时被花萼划伤了手指都能拿这事儿逼逼三年,对比起卫将离被砍过十八刀,简直一个大写的心疼。
被身边的小沙弥卖了,佛子温衡也不恼,笑笑道:“卫施主年纪虽轻,历经的磨难却比常人一生还多,这数年间积伤又岂止那十八刀。后来老衲那时在太荒南山古道静修,卫施主的事便少有听闻了。直到那一年禅宗、密宗约于南山古道开了一场佛辩会,老衲代表苦海前去主辩。”
“在那佛辩会上,白雪川再次出现,同行的还有已经在西武林颇有威名的卫施主。白雪川先是以七觉支的择法菩提分辩倒了密宗的精进菩提分,随后又向老衲发难。”
佛子温衡脸上未现愠色,反而有几分怀念,道:“白雪川观佛学之广度令人叹然,先是辩了‘八关斋戒’的是与非,又辩了‘十二因缘’之道,直辩至日落,老衲难以解答白雪川之疑,便想自告认输……可那时与老衲同在的还有造真、造如、造净三弟子,三僧性子急,见老衲被驳败,便言白雪川所言乃是邪道。”
“白雪川除佛道以外从不与人作口舌之争,但卫施主不是,彼时她年仅十八,性情又是出了名地激烈,站在道台上直接与三僧吵将起来,不消片刻三僧便一时火起,扬言要动手。”
说到这一节,佛子温衡见皇帝已经目瞪口呆,叹道:“老衲当时并不觉受辱,便起身想拦下这一出无谓争执……不意卫施主武学已跻身顶尖之列,老衲毫无防备,被卫施主一掌误伤。”
伤及佛子,这在江湖上而言基本是和刺杀皇帝没两样了,搞不好就要直接点燃东西武林的战火。
皇帝忽然觉得脑子里卫将离那种凡事不计较的淡然模样正在淡去,一脸迷茫道:“她当场知错了吗?”
佛子温衡苦笑道:“老衲已说过了,卫施主当年性子暴烈,不仅没有认错,还抓了法案上的佛香说要多烫老衲几个戒疤,若非白佛友数落了她两句,老衲的头皮怕是不保了。”
明明现在看着挺老实的啊,几年前怎么这么个样子?
皇帝愣了许久,忽然反应过来,问道:“白佛友?”
佛子温衡看着皇帝慢慢变青的脸色,斟了杯茶,道:“正是适才陛下见过的那位白佛友,昨日陶砚山施主前来求老衲出面截下此人,以防害及陛下性命。”
皇帝再傻也明白过来了:“……温衡师父,若是朕想得没错的话,你是不是想说此人等的是卫将离?”
佛子温衡眼见皇帝肝火复发,自知先前那些铺垫彻底失败,叹道:“你们本都无错,此事乃是造化弄人。”
卧槽朕的媳妇如此嚣张地去私会前男友?!这还能忍?!
皇帝把茶杯往案上一拍,怒气冲冲地走出禅房。
旁边抱着茶盘的小沙弥拽了拽佛子温衡的衣角:“祖师爷爷,陛下不会有危险吧?”
佛子温衡打了个佛号,道:“老衲人事已尽,此事能否一次化解,就看卫施主的安排了。”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皇帝简直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冲出去,一路到了刚刚那个有着白雪川的山腰亭子前,不见奸夫,只见卫将离一个人坐在那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你!”
卫将离抬头,脸上连半分心虚都没有,站起来皱眉道:“陛下不好好在六净庵待着,出来做什么?”
“做什么?你好意思问朕做什么!你在做什么!”皇帝顿时有被欺骗了的感觉,怒道:“朕若还在六净庵里,你想怎样?!身为皇后私、私会他人,置东楚颜面何在!”
卫将离道:“陛下,你听我解释,我师兄是来找你的麻烦的,若不是看在温衡大师的面子上,陛下可能就有危机了——”
皇帝一口打断她道:“你别妄图混淆视听!朕乃九五之尊,此人犯上作乱还敢让朕回避?!朕告诉你,你既然嫁来了东楚,其他不该想的休想再沾染半分!回宫之后朕要罚你禁足!”
卫将离拧眉道:“温衡大师总不能护陛下一辈子,今日我若不来,陛下可知后果?”
“朕不知什么后果,就知道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么给朕委屈受!”
卫将离:“……”
皇帝只顾着发脾气,根本没注意到卫将离的表情根本就没因为他的话而越来越害怕,反倒越来越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