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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回到长安时,已是第二日傍晚了。
    澜王府的吴总管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在门口候着。
    蔺效到得门前,对吴总管点点头,便下了马大步往府内走去。
    吴总管忙亦步亦趋地跟在蔺效身后,恭声道:“王爷日夜挂怀小郎君,听说小郎君今日回来,吩咐厨房置办了一桌小郎君爱吃的酒菜,今晚要替小郎君接风洗尘呢。”
    蔺效脚步一顿,不置可否地笑笑,道:“知道了,下去吧。”
    吴总管忙欣喜地点头,含着笑意退了下去。
    蔺效一路回到思如斋,刚进门,奶娘温姑便带着听风和品雪等一众丫鬟迎上来了。
    她见蔺效黑了也瘦了,不由有些心疼,忙上前行礼道:“小郎君总算回来了!这些日子来回奔波,没少吃苦吧。”声音都有些发涩。
    蔺效忙一把将温姑扶起,笑道:“劳乳娘担心了,不曾吃什么苦,事情办的也很顺利。”
    这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温姑慈爱地叹口气,缴了帕子替蔺效净面,又将早已沏好的茶递与蔺效道:“这些日子在外面顾不上吃些好东西,乳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酥蜜饼,晚膳前先吃几块垫垫肚子。”
    蔺效笑着应是,见温姑说话间不时往门外张望,知道她惦记常嵘,便道:“常嵘跟我一起回的府,这会儿去马房了,不一会就能回来。”
    温姑放下心来,替蔺效理着衣襟,叹道:“你们走的这些日子,乳娘晚上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总担心你们路上遇到什么危险,今日总算能睡个好觉了。你们若再没消息,乳娘就得去大隐寺拜菩萨去了。”
    正说着,常嵘回来了,母子俩相见,少不得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蔺效换好衣裳,对常嵘说道:“一会你亲自给卢国公府的三郎送个信,说我回长安了,晚上去他府上找他。”
    常嵘忙应是。
    想起什么,压低嗓音道:“听说咱们府中来了一位客人。”他说着,对着正房的方向努努嘴。
    温姑闻言,忙令听风等人下去,待房中没有旁人了,对蔺效道:“说是崔氏的娘家侄女,从幽州过来的,只比崔氏小两岁,刚进府便被崔氏安置在倚红居,这些日子崔氏常常带着她四处走动,还替她置办了不少首饰衣裳,说是日后要在咱们府上常住了。”
    蔺效皱眉,他这位继母的娘家虽是个挂名勋贵,但早已破落了许多年,能说得上名字的亲戚就那么几个,哪来这么大的侄女?
    常嵘忿然道:“她又要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往小郎君房里塞人?连娘家侄女都拉出来了,她也不嫌丢人?”
    温姑摇头道:“那倒也不一定,那位小娘子我也见过几回,形容举止很是大方得体,不像那等狐媚轻浮之人。说不定,只是王妃自己剃头担子一头热呢。”
    说着,又叹气道:“也不知这位王妃到底是怎么想的,从进府之日起就不消停。别说小郎君早已被圣上赐封了世子,就算没有赐封,两兄弟差着十几岁,难道还指望日后让她的儿子当家作主不成?”
    常嵘道:“王爷怎么说?就这么任凭崔氏胡闹?”
    温姑摇摇头:“王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成日里只喜好调弄丝竹,府里的俗务一概不管的。你们不在家的这段时间,王爷又从江南采买了一批乐府名伶,听说这几日都在烟波馆听曲,兴头得很呢。”
    蔺效默然。
    父王是皇祖父一众皇子中最无心政务的,从年轻时便喜好抚琴弄笛、吟诗作对,比任何一个文人墨客都还像文人墨客,长安城里都戏称他“诗仙王爷”,也幸得如此,父王才能在新皇登基后大刀阔斧地铲除异己时,全须全尾地保全自己。
    只是这些年,父王越发沉溺于丝竹取乐,渐渐有些魔怔了。而崔氏自然是乐见其成,见父王万事都不管,胆子越来越大,手伸得越来越长…
    正想着,父王身边的翠奴笑嘻嘻地在外求见,说王爷王妃已在烟波馆设好酒菜了,请小郎君过去用膳呢。
    烟波馆是澜王府一处四面环水的水榭,湖中种满荷花,每到盛夏,满湖都是冲天的荷叶和粉莹莹的荷花,推开窗子赏景,再是雅致不过。只是眼下却是初春,湖中别说荷花,连根枯枝都没有。
    今日烟波馆破天荒的没有传出丝竹乐器之声,水榭周围静悄悄的,平静中透着几分诡异。
    走廊外无声无息地站着两排奴仆,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盏宫灯,泥雕木塑似的,仿佛连风都无法吹动他们的衣袂。
    蔺效远远地望着奴仆们被红红的灯光映衬得有些阴森的面容,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第8章
    蔺效进水榭时,父王正抱着他的继弟——不到一岁的敏郎喂酥饼,小敏郎正高兴着,亮晶晶的口水挂得老长,时不时就兴奋地在父王腿上蹦跳两下,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崔氏在一旁轻声细语地逗趣,哄着敏郎叫父王。
    蔺效望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小时候跟父母嬉戏的情景,记忆中的父亲英武和煦,母亲年轻明媚,一家三口是何等的安宁满足。
    如今母亲早已化为一抔黃土,父亲很快又有了新人,再过几年,除了他这个当儿子的,还有谁能记得当年那位才绝长安的澜王妃?
    澜王转头见蔺效神色黯然,只当他连日赶回长安,身子乏累,便开口道:“我儿回来了,快坐下,喝些酒水解解乏。”
    崔氏也敛了笑意看向蔺效。
    石青绉纱祥云纹襕袍,汉白玉的腰带,一身装扮精致华贵,沉静的面孔如白璧般无瑕。
    这是一个已渐渐褪去青涩的少年,如一块经过琢磨的宝玉,正隐隐绽出让人无法忽视的灼灼光彩。
    崔氏忽觉得有些刺眼,握了握儿子敏郎的手,对蔺效笑道:“大郎回来了,这些日子你父王没少惦记你,这不,听说你今日回来,推了各府的拜帖,一心要给你接风洗尘呢。”
    蔺效笑笑,道:“多谢父王和王妃挂怀。”行个礼,自行到下首坐下,不再多言。
    澜王感觉到儿子的客气疏离,面色一黯,崔氏却浑不在意,对坐在下首的一名少女招招手,笑道:“玲珑,快过来给世子见礼。”
    蔺效早在进来时,就看到屋内多了一位面生的女子,想来就是崔氏的那位娘家侄女了,心中嫌恶,并未细看。
    这时便见一位少女上前给自己行礼,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纤细,瓜子脸,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面容倒比寻常女子都要妩媚。
    蔺效冷笑,也难为崔氏了,上哪找来这么一位绝色的“娘家侄女”。
    女子也在静静地打量蔺效,见他容颜虽如天工雕刻一般的俊美,却丝毫没有笑意,冷冰冰的,她抿嘴一笑道:“玲珑给世子请安。头先听姑姑说世子跟王爷生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今日一见,像倒是极像的,可王爷脸上总是带着笑意,比世子可和蔼多了。”
    这是在调笑他?蔺效淡淡地挑了挑眉,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女子来,姣好的容貌,慧黠中带着天真的表情,不知怎的,竟让他想起了山中遇到的那位少女。
    澜王见蔺效神色冷淡,替玲珑解围道:“好你个玲珑!本王本以为你见到世子会拘束,没想到你竟连他都敢调笑。”
    又看着蔺效道:“大郎,玲珑是爱说爱笑的性子,一向随意惯了的,你莫要介意——按说你该叫玲珑一声表妹,她是你母妃的娘家侄女,原本住在幽州,前年父母不在了,兄嫂又寡待她,她便过来投奔你母妃了。日后你们好生相处。”
    母妃?蔺效被这两个字刺得心中一涩,他的母妃只有一个,如今埋葬在长安城外的孤坟中,父亲有了新人,连母亲存在过的痕迹都要抹杀么?
    最可笑的是父王一句都不问他的差事办得怎么样,可曾遇到什么波折,一回来就张罗着让他认亲戚,其殷勤热切的程度几乎要让他产生怀疑,仿佛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才是父王的血肉挚亲,他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越想越是心寒,失望到极致,脸上反而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这时崔氏笑道:“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玲珑,你也莫叫世子了,还是叫表哥吧,没那么生分。”
    “正是这个理。”澜王兴致颇高,“大郎,玲珑日后便是你的表妹了,这孩子乖巧伶俐,身世又这般可怜,你须得好好待她。”
    玲珑听得此话,忙大大方方地重新给蔺效见礼,笑嘻嘻道:“玲珑见过表哥。”
    蔺效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这八面玲珑的女子,这才进府几日?不但自己的乳娘对她颇为肯定,就连一向待人淡薄的父王都待她亲昵如亲女.......
    这样一场精心准备的认亲宴,他如果无趣地说声“不”,还怎么玩得下去?
    他忽然笑了笑,看着玲珑道:“玲珑——表妹。”
    “啪啪啪——”小敏郎似是看到什么高兴的事,拍着小手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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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沁瑶从莽山下来,找到在山脚客栈等她的车夫,跳上马车,一路回长安。
    行到半路的时候,戴着帏帽的瞿沁瑶唤住车夫,道:“喂,师父,你还要扮到什么时候?”
    车夫惊得两道花白的长眉高高扬起:“你…怎么识破的?为师的易容术这般高明——”
    瞿沁瑶似笑非笑地打断他道:“你老人家身上的酒味这么浓,还是我亲手酿的绿蚁酒,我怎会认不出?我问你,离开长安前,你老人家为什么哄骗我莽山里的是一只小妖,你可知道我差点就把命丢在那了?为什么要这样坑自己的徒弟。”
    老头儿脸上丝毫不见愧色,理直气壮道:“我若不那么说,你肯到莽山去吗,再说了,你不是好端端的没事吗?妖你也收了,内丹你也得了,这会倒埋怨起师父来了。”
    瞿沁瑶挑挑秀眉,道:“咱们可是说好了的,这内丹我得带家去的,你老人家可不许耍赖。”
    “给你给你!”老头不忿道:“不就是一枚蛇妖的内丹吗。”
    想起什么,又对瞿沁瑶怒目而视道:“为师问你,山中那位小郎君要赠你银钱时,你为甚么装大方不肯要?你可知道为师每炼一枚还魂丹得多少本钱,有这么白白送人的么?!“
    见瞿沁瑶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气得连吹胡子:”好!不说别的,你总该知道炼制还魂丹的那几味药材有多贵吧?就拿独活来说,东市都涨到一串铜钱一两了——“
    老财迷!瞿沁瑶不齿地打断师父的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那小郎君好歹算救了我一命,我怎好意思跟他讨要银钱?“
    老头恨铁不成钢道:”不怪是官老爷家的千金小姐,半点都不知柴米贵!你可知道眼下这太平盛世,师父维持青云观维持得多么不易?十天半月都揽不来一桩生意不说,连画符镇宅的人都比往年要少———唉,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为师倒是也想“有所为有所不为”呢,但观里头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答应吗?“
    瞿沁瑶最怕师父跟她大吐维持道观的苦水,絮叨起来三天三夜都收不住,她忙转移话题道:“好啊!原来师父你早就偷偷上了山,那为何我收妖的时候不出来帮我?“
    老头儿哼一声,道:“你身上带着咱们观里的镇观之宝噬魂铃,又在我门下受教了这么些年,要还降不住那妖怪,也别说是我清虚子的徒弟了。”
    瞿沁瑶脸一红,带着撒娇的意味道:“但那蛇妖是很厉害嘛。”挽着师父的胳膊扭股糖似的耍无赖,心里又是惭愧又是感动,知道师父一定是对她放心不下,这才不辞辛苦一路从长安跟着她上了莽山的。
    她想起蔺效,好奇地问老头:“师父,你可知道那小郎君的宝剑是何来历,怎么那么厉害?比起咱们的噬魂铃都不遑多让呢。”
    老头也颇为神往:“那把宝剑是皇家之物,自然不同寻常。”
    见瞿沁瑶不解,他又解释道:“若为师没看错,那把剑是本朝高祖皇帝征战时无意中得的上古神剑,最是邪性,会自行挑选主人,非一般人所能驾驭。听说传到本朝时,先皇曾让一众皇室子弟观摩此剑,几十个孩子轮流试下来,只有澜王世子拔出了此剑,先帝本就疼爱澜王世子,便将此剑传给了他。”
    原来山中的那位郎君是澜王世子,怪不得身边有那么多随从,瞿沁瑶咂咂舌,拍师父马屁道:“师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真厉害。”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清虚子虽然明知道徒弟拿好听的话哄着他,还是面露得色道:“想当年师父在长安城中声名大噪时,没少给那些世家豪门收拾烂摊子,就拿当年抚远侯府一案来说,抚远侯夫人打死了侯爷的一个通房丫鬟,那丫鬟化作厉鬼,在抚远侯府闹得厉害,侯府前前后后请了多少沽名钓誉的道士,都被那厉鬼给吓跑了。到最后,还不是为师出马将那厉鬼给收服了。嘿嘿,真要说起来,满长安城就没有为师不知道的豪门秘辛,别看这些人家外面鲜花着锦,内里污糟的事多着呢。“
    瞿沁瑶的父亲只是个太史令,不咸不淡的五品官,平日里往来的人家都是差不多品阶的文官,几乎从未接触过勋贵侯门,听师父说的这般有趣,怎肯罢休,忙问:“还有哪些有趣的事?师父,你就给我多讲讲嘛。”
    师徒俩一路聊着豪门八卦回了长安,清虚子将马车停在瞿府大门口,对沁瑶说道:“进去吧,你头一回单独出远门,你爹娘怕是担心得连觉都睡不踏实,尤其是你那凶巴巴的娘,不定怎么在骂为师呢,快些进去,莫再让他们挂心。”
    见瞿沁瑶戴着帷帽下车,他板着脸道:“这个时候倒知道戴帷帽了,进山的时候怎么不戴?白白被那些小郎君给看见了,羞是不羞?”
    瞿沁瑶嘟嘟嘴,辩解道:“原以为进凶山的时候不会撞见人,谁知道澜王府那帮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一边说,怕师父还要念叨,一溜烟地进府去了。
    ☆、第9章
    瞿沁瑶刚回花厅,一个身影嗖的一声冲了上来:“阿瑶啊,我的儿,可算回来了——快让娘看看,吃了不少苦吧?你放心,阿娘明日就去找清虚子,这个道士咱不当了!”
    这位风风火火的妇人便是瞿沁瑶的母亲,瞿恩泽的原配嫡妻,瞿府的当家夫人——瞿陈氏。
    年纪约莫三四十岁,生得白皙丰满,高大健壮,虽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美人,却很符合时下世人的审美观。
    瞿沁瑶继承了母亲白皙细腻的好皮肤,五官却远比母亲要精巧耐看,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见母亲气势汹汹地数落师父,瞿沁瑶哭笑不得:“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做什么又不让我当道士了?当年我怎么拜入师父门下的,难道你都忘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瞿夫人面色一黯。
    她本是长安城东市一家绸缎衣帽肆的小娘子,娘家姓陈,从曾祖父那一辈起,便世代经营绸缎铺,绸缎铺传到她父亲手上时,已在东市有了不小的名气,每日上门的客人络绎不绝,一家人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从未短过吃穿。
    她长到十三岁时,母亲娘家的姐姐殁了,唯一的儿子来长安投奔他们。
    第一次看到白净斯文的瞿家表哥时,她的心便紧紧地系在了他身上,两年功夫相处下来,不但她对瞿表哥的情意一日比一日深,瞿表哥也渐渐对她产生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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