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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檀弓问:“你说那人会是渔火婆婆杀的么?”
    长孙破瞥了他一眼,道:“既然要杀他,何苦又把他送回来报信?再说那老太婆杀人向来精细,一掌震碎胸骨不是她的手法。”
    李檀弓长叹一声,抱头蹲下呻吟,他实在想不通渔火婆婆到底和这事儿有什么牵扯,还有青姑,还有常缺、海红雁、摆渡婆长孙愁、满鱼儿……这一路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孙破说:“与其在这里瞎想,还不如当面去问问老太婆。徒弟,你带我去!”
    两大两小四个人在山林中走了个把时辰,眼见着夜越来越深,便停下来休息。长孙破席地而坐练习紫玉大法,满鱼儿和阿九奔波劳碌了一天,早就困乏得不行,两人躺在火堆边睡觉。李檀弓翻来覆去睡不着,便一个人出去透透气。
    这一天正好是新月,漫天星子,月亮却隐没在地平线下。李檀弓心里烦乱,不知不觉走远了,等醒神时已经找不到来的路,他这才想起兰心说过逍遥山有阵法,一旦走岔了便再也回不去。正着急呢,突然发现前头密林里有火光,他还以为是自己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喜滋滋地摸过去,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劲,树林里人影憧憧,完全不像是长孙破能弄出来的动静。
    他走得更近些,顿时吓得目瞪口呆,眼前俨然是一幅地狱场景!那些人影根本不是活人,而是挂在树上的一具具尸体!
    夜风阴冷,尸体大多死相凄惨,面目狰狞,有的还在淋漓地滴血……
    李檀弓打个寒战,准备无声无息地退回去。可他的行踪早已落在对方眼里,他一挪步,对面便跳出三个人向他扑来。
    李檀弓大惊,他轻功还可以,一下子绕过了那三个人。他来不及定神,发足狂奔,后头三人紧追不舍,看得出都是练家子,有一个几乎能追上他,另两个脚步稍微沉重些。
    李檀弓玩了命地跑,他只能跑不敢喊,喊虽然能喊来长孙破,可更会惊动了对方,也不知道林子里埋伏着多少高手!他不出声,对方竟然也不出声,四个人沉默地在林子中追逐,李檀弓脚下一个趔趄,顺势跌倒,那个离他最近的人便冲到前头去了。
    李檀弓滚了几滚爬起来,换个方向再跑,那三人随即跟上。李檀弓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知道自己那点微末的功夫,光对付这个跑得快的就够呛,更何况后面还有两个!
    他决定不与他们交手,只是跑,能跑多久就跑多久。他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可惜事与愿违,那个跑得快的已经向他出招,他扔出几枚暗器,李檀弓仗着身穿火蚕丝甲硬是接住了,可是背上被敲得生痛。
    暗夜无月,他瞧不清对方的样子,对方三人也觉得前面那小子就像条滑溜的泥鳅,明明就要抓到了,却又让他跑了。
    有人打个呼哨,而后兵分三路,要对李檀弓来个包抄,暗器簌簌地飞来,李檀弓心里已经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等到耳朵上中了一镖后,他再也按捺不住,吼道:“你们这群王八蛋!杀了我的亲姐姐,还要跑来杀我!我咒你们掉茅坑吃屎吃死!”
    他就是信口乱喊,谁知对方听了这话竟然停了停,有人沉声问:“小子,谁杀了你姐姐?”
    李檀弓脚下不停,嚷道:“就是你们!但是小爷早晚要为她报仇,把你们这群混蛋杀干净!”
    他跑到山崖边,只见眼前断崖高高耸立,不知道绵延几里,正在走投无路之时,突然听到身后“扑扑扑”几声闷响,接着有个女人冷冰冰地笑起来,那笑声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摆渡婆长孙愁飘到他身边,说:“好弟弟,你果真是有良心的。”
    李檀弓都要被气乐了:“你果真没死!”
    长孙愁笑道:“我哪有这么容易死。小弟弟,你果然上逍遥山来了。”
    李檀弓绝对讨厌这个女人,虽然他怜爱满鱼儿,也多少敬重一点长孙破,但对这个女人他却始终愤恨加惧怕,因为她不正常!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是好的,什么时候是疯的。
    就像上回她给自己下“一日离魂”昏睡药,万一那几天她是疯的,没听常缺的话下了毒药,那他李檀弓和阿九岂不是早死了!
    她阴森森地喊“弟弟”,李檀弓背上寒毛直竖,可是论辈分,他还真是她的师弟。
    长孙愁问:“我爹和满鱼儿呢?”
    “在树林子那边。”李檀弓问,“你明明没死,为什么诬陷逍遥山?”
    长孙愁说:“是我吗?不是我。”
    她指指两边道:“看在你叫我一声姐姐的份上,我已经帮你把这几个吃屎的杀了,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见李檀弓愣着不动,她轻推了他一把,说:“走,回我爹身边去,告诉他我暂且在玄阳洞安身。”
    李檀弓冷笑道:“你现在倒心疼你爹了,当初装死吓他时怎么不心疼?”
    长孙愁作势要打:“快走,不然我杀了你!”
    李檀弓气哼哼地走了出去,长孙愁说:“等等。”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满鱼儿她还小,万一我……你要多疼她。”
    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疯了,也没有了杀人时的心狠手辣,眼神中饱含着为人女、为人母的柔情。
    李檀弓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长孙愁转身消失在漆黑的密林中。
    李檀弓完全迷了路,心想与其自己乱走,还不如等长孙破来找他,他精疲力竭,干脆寻了个地方天为盖地为床地睡了一觉。
    醒来后天蒙蒙亮,他摸索着往回走,谁知又转到了与长孙愁碰面的地点那些骇人的死尸依然吊在树枝上微微摇晃,但昨晚在这里扎寨的人却走得一个不剩,李檀弓贼头贼脑地溜进营地,发现灰烬还是热的,他们必定没有走远。
    李檀弓想,长孙愁是常缺的人,她怎么能上逍遥山?逍遥山的势力范围,眼线、密探和守卫呢?他细看那些尸体,发觉有的像是农户,有的像小商贩,有的像纨绔公子,有的倒像马匪,可其中有一具从服饰到头饰,竟就是逍遥山的弟子!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难道……
    他想起兰字辈师兄临死前那句话!他说的不是“多”,而是“东”,东厂!
    他在说“东厂来了”!
    逍遥山危在旦夕!
    他返身就跑,不知跑了多久,突然与长孙破撞了个满怀。长孙破骂道:“你跑哪儿去了?一觉醒来不见你,让我们好找!”
    李檀弓赶紧说:“糟了糟了,师父,东厂来了!”
    长孙破说:“来个屁!逍遥山可是没这么好上的,东厂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真的真的!”
    见他不信,李檀弓赶紧拉他去东厂的营地,谁知竟然又迷了路,只好在林子里跳脚骂老天。他抓着长孙破,把昨晚的所见原原本本地说了又说:“我猜那些人都是逍遥山的探子和守卫,恐怕连个信都没能报出去,就被杀了挂在树上!师父,这次东厂是来真的啦!”
    长孙破只听见他说“师姐没死,人在玄阳洞”,其余一个字儿都没上心,他拉着李檀弓就要去找女儿,李檀弓真是急得五内俱焚。
    “师父,玄阳洞不难找,就在入山的三座大牌楼边上,那天你练功,我和满鱼儿、阿九还跑进去玩过。咱们分两路,你带阿九、满鱼儿去接师姐,我回无极宫报信,如今东厂肯定已悄悄围了山了再不报信就晚了!”
    长孙破没反对,带着满鱼儿离开了。
    李檀弓转身飞奔,眼前郁郁葱葱的景色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可不知为什么总是透出丝丝肃杀。他经过一棵大树,见上面挂着个死人。
    李檀弓跳上去一看,发现那人被割断了喉咙,想来这人应该是守在树上的暗哨,可惜被人发现了。
    “冷静……冷静……东厂来不了。”李檀弓自我安慰道。突然耳侧一记怪声,像是兽的尖啸,又像是哨子,如锐针般直刺人的心底,他大惊失色,因为这是那天他在太湖、在渔火婆婆的船上听到的箫声!
    箫声未歇,四周鼓声顿起!
    鼓声中夹杂着无数狂奔的马蹄声、无数嘶吼的人声,以及刀剑声、冲杀声!
    ——东厂来了!
    李檀弓疯了般朝无极官冲去。
    无极宫里竟然没乱。
    逍遥山千余名弟子火速聚集到了主殿三清殿前,听候阳明真人的指阳明真人问:“东厂的大军还有多久到?”
    有弟子气喘吁吁回答:“阉狗的兵从四面八方而来,足有五六千人,已经开始攻山了,领头的全是锦衣卫!不用多久就能到这儿!咱,咱们在外围的人都遭难了!”
    阳殊说:“掌门师兄,咱们在山上布的阵法……”
    “怕是没用,”阳明真人打断他,“这么多人,就算砍树也能砍出条路来。”
    他沉吟片刻,冷静地给弟子们划分了守护范围,又告诉阳殊道:“你的两位师兄重伤,阳字辈只有你、我可以再战,我作为掌门必须坚守三清、玉皇二殿,其余的事情就只能拿你了。”
    阳殊点头,说了句师兄放心,便振臂一挥,带着一群弟子直奔宫门去了。
    李檀弓跃进了宫门,挥汗发毒誓道:“他如果我能活着回到鱼峰山老窝,绝对,肯定,必须一辈子都不再入江湖!”
    无极官虽然仍是道观精舍,可防御工事绝不亚于任何一个山寨。青年弟子们推动数十处机关,只听隆隆巨响,无极宫的外墙竟然高上去三丈,全是由粗木接成;又推动一批机关,墙外的地面竟然凭空陷下三丈,成了一条宽大的壕沟。
    阳殊长喝一声:“扔!”
    千余名弟子纷纷攀上外墙,将扎马钉、铁蒺藜之类的东西成捆成袋地朝外撒去。这场面十分壮观,如果是平时,李檀弓早就冲在前头瞧热闹了,可现在他没这个心情,他只是想报信,现在看来也不需要了。
    不能掺和逍遥山和东厂的恩怨,他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躲!
    他故技重施往伙房去,伙夫早已经逃光了,但锅灶依然烧得很旺,总不能现在就钻进去,他又转了一圈,发现伙房后院角落里有口枯井,大概是常年不用了,连木头盖子都朽了,他包了一笼屉馒头跳进井里,准备等事儿完了再出去。
    听着外头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他渐渐坐立不安起来,想到阳明真人生死未卜,他叹口气说:“唉,他要是死了,阿九交给谁呢?”于是又顺着井绳爬了出去。
    东厂大军已经近在咫尺,听声响他们是带着火器的。李檀弓满院子找阳明真人,突然看见长孙破抱着阿九和满鱼儿越墙而过,轻松地落在三清殿前的巨柏上。
    李檀弓头疼地想:这老头怎么又回来了?带着俩孩子也不知道避避风头!
    长孙破斜瞥了他一眼,把阿九和满鱼儿扔进他怀里,自己却跳上殿顶走了。不多久,攻势最为激烈的西北面传来他中气十足的笑声:“哈哈!择日不如撞日,来得好!阳明老道,刚才杀了你三十名弟子,我这就帮你杀三百个阉狗手下!快快开宫门,放他们进来,我好开杀!”
    李檀弓拽紧了阿九和满鱼儿,骂骂咧咧地往伙房跑,长孙破这老东西,凭他的本事明明再走几步就可以脱离战圈,没想到他吃饱了撑的回来凑热闹!
    他把孩子们放到井里,把井盖盖上,继续往人多的地方找阳明真人,后来从弟子嘴里听说阳明真人在三清殿,便一心往三清殿跑。
    外头人声嘈杂,大军不断逼近,已经有爪钩搭上无极宫墙,逍遥山的弟子们频频往外放箭,这时听到有人喊:“不好!小心火炮!”话音未落,一声巨响,无极宫墙的西北角竟然被轰塌了一段。
    东厂的人马蹚过扎马钉与铁蒺藜,在壕沟上架设木板,仰仗着逍遥山难以企及的箭雨、坚盾和利甲,硬是从缺口处闯了进来。
    官墙一破,无极官就等于失了守。
    阳殊拔剑在手,眼睛已经怒得血红,喝道:“诸位,与我一起杀!”
    说完将离得最近的一名校尉刺了个窟窿,弟子们受了他的鼓舞,纷纷冲上前去,就在缺口附近与对方兵马战成一团。
    长孙破也混在人群之中边杀边狂啸,对方见他凶猛,便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用箭射他。他拨落箭镞破口大骂缩头乌龟、王八蛋之类,那边受了激将,便跃出了几个高手与他缠斗,打得尘土漫天看不清人影。
    这时候,远处树林中出现了海红雁的大轿,由二十多人抬着,仿佛是一座会走路的坚城。
    李檀弓正在往三清殿跑,一道身影挡在了他面前,李檀弓拔刀就砍,对方的白绫轻裹却化解了他的攻势。
    李檀弓怒道:“长孙愁!你干吗呢?”
    长孙愁说:“怎么?你不喊我师姐了?”
    李檀弓喊:“好姐姐,你到底想怎样啊?”
    长孙愁双臂一振,卷去他的武器,扔出去老远。
    “救你,”她一如既往笑得有点儿吓人,只是在离开时说了句,“不要来三清殿。”
    三清殿内剑拔弩张,却静谧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殿门紧闭,殿顶却开了个大洞,有个老太监带着一伙人从大洞里跳了进来,稳稳地落在阳明真人跟前,阳明真人端坐大殿屮央,仿佛已经入定。
    老太监看上去胖胖的,满脸笑容,好似一个店掌柜。
    无论是谁初次见到这个叫海红雁的——当然绝大部分情况下见到的都是替身——都会心生怀疑。他们总觉得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应该是年少时因为家贫而入官,撞了大运被分到司礼监,然后低头哈腰、逆来顺受、死里逃生,苦熬了几十年才熬到了今天这个说话还能算数的位置。事实上也是如此,海红雁出身寒微,入宫前连一条完整的裤子都没有。论年纪,他比刘瑾老;论入宫年数,他比刘瑾长,可他就认定了刘瑾为干爹,而且似乎心甘情愿。
    有一点他和刘瑾差不多,“立皇帝”刘瑾不会武功,他也不太会,这世上杀人最多最狠的,往往自身倒没什么本事。
    海红雁带了近二十人,阳明真人身边仅有七八名近侍弟子,海红雁上下左右细细打量阳明真人,竟然笑了。
    “瞧真人这副模样,像是个与人为善的人,没想到竟然做出谋反的事来。”
    他找了只蒲团坐下,肩膀一缩,更像个掌柜了。
    “真人啊,咱俩年纪差不多,老伙计聊聊家常吧。你是不是受了点内伤?昨天和长孙破斗法时受伤的?要不是你受伤我还不来这一趟!我啊,就跟着长孙破呢,这世上能打伤你阳明真人的有几个?”
    阳明真人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他身后的弟子却面面相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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