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孟忱之前总是借着送药出入他的房间,屡禁不止,今天只怕又是如此,于是他猛地撩开帘子走了进去,果不其然,天青色的幔帐后面隐隐显出一抹玲珑俏影,正窝在床上小憩,呼吸声又细又软,听得人心都酥了。
楚惊澜却勃然大怒,冲过去掀起帐子就要把她拽下来,谁知手伸到一半突然硬生生地刹在了半空中,一道闪电劈过,雷声倏地在耳畔炸响。
暴雨即将来临。
床上那人被雷声惊醒,神色微慌,下意识缩起了身体,却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露出了甜美的笑靥,然后毫不迟疑地扑进了他怀中。
“你回来好晚,我都等得睡着了。”
听见熟悉的娇音,楚惊澜浑身戾气尽数消散,并极其自然地俯下身去抱住了她。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出现幻觉了,以前夜怀央都是在他受伤或疲惫之时出现,现在越来越没有规律了,是他思之若狂也好,病入膏肓也好,能多见到她几次他已经满足。
“是我不好。”他轻声哄着她,就像往常在家一样,“困就再睡会儿,我陪着你。”
夜怀央确实困得很,他温柔的嗓音仿佛暖风拂过心坎,弄得她迷迷糊糊的又要睡过去,刚往他怀里一倒,猛然一个激灵,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他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所有瞌睡虫瞬间消失,夜怀央睁大眼睛看着楚惊澜,一颗心止不住地发慌,他却恍然未觉,还捏了捏她滑嫩的脸蛋,道:“怎么不睡?是不是害怕打雷?”
夜怀央怔怔地点头。
他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旋即伸臂揽着她躺下,像抱着一只小猫似地把她裹进了怀里,然后扯来被子盖住彼此,动作十分熟稔。
这个姿势本来是夜怀央最喜欢的,她一到冷天就手脚冰凉,恨不得缩进他这个大火炉里面,可今天却不安分地扭了扭,仿佛有些难受,楚惊澜敏感地察觉到了,不由得松开了手臂问道:“怎么了?”
夜怀央凝眸直视他片刻,在被窝中捉住他的手缓缓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唇边扬起一抹浅笑。
“我们挤到他了,他发脾气呢。”
那软乎乎而鼓胀的东西顶在楚惊澜掌心,弧度是那样明显,他突然就愣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大掌向左边轻微地移动了半寸,又慢慢挪回来,反复几次之后他开始剧烈颤抖,然后倏地收拢双臂抱紧了夜怀央。
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到死他都没能给她,这幻觉究竟是在诉说她的愿望还是在呈现他的悔恨?
楚惊澜抵在她肩头,哑声重复着一句话:“央儿,对不起……对不起……”
他力气极大,似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夜怀央有些受不住了,同时也感觉到他的怪异,于是用力挣脱了他的铁臂。他眼中狂乱未消,仿佛陷入了梦魇之中,她意识到不好,强迫他对上自己的视线,湛亮而柔和的光芒绞住了那团失控的风暴,却依然无法让它停歇。
“央儿,我知道你想要孩子,都是我不好,等下辈子……下辈子我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争权夺位,没有千难万险,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还来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楚惊澜抚摸着她娇嫩的容颜,声音却一点一滴凉到了骨子里,透着浓浓的绝望,夜怀央呼吸凝滞了一瞬,似有亮光从脑海中闪过,尔后猛然醒悟。
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幻觉!
刹那间,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撕扯着,传来阵阵锐痛。
怪不得他一开始那么自然,只怕这样的幻觉已出现过无数次,他已经习以为常了,直至摸到她腹中的孩子才把这场完美的幻觉撕开了一道口子,于是他开始恳求她,唯恐下辈子无法与她重逢,每句话每个字都卑微到尘埃里,让她无比心酸。
他这段时间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夜怀央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泪水,顺着眼角哗啦啦流得到处都是,楚惊澜习惯性地替她擦掉,她却冲楚惊澜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然后掀开里衣柔声道:“惊澜,你摸摸看,我和孩子都是真的,不用等到下辈子,我们现在就在你身边。”
一道闪电从窗外直直劈进了青绡帐内,亮起的一瞬间,楚惊澜清晰地看到了衣衫下面浑圆雪白的肚皮,虽然只是微微隆起,但看起来甚是令人欢喜,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是温热的,似乎已经能够感受到里面茁壮成长的小生命。
怎么会如此真实?
夜怀央任他抱着自己的肚子发愣,径自吻上了他的薄唇,舌尖轻轻一挑,一阵湿热的气息便冲进了牙关。
“在梦里我有这样亲你么?”
楚惊澜痴痴地看着她,嗓音嘶哑:“没有,你总是很快就离开……”
夜怀央一听,泪掉得更凶了,却极力稳住声线说:“所以这不是梦,惊澜,我还活着,带着宝宝来找你了。”
“你……还活着?”他重复着她的话,似乎一时半会儿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的意思。
“是,跳崖那天信儿在下面设了张大网,稳稳地接住了我,我一点事都没有。”夜怀央顿了顿,随后把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上,一同抚摸着腹中的小肉球,“宝宝是在竹屋的时候有的,他很坚强,一直乖乖地待在我的肚子里,已经快五个月了。”
楚惊澜听着她娓娓道来,手始终在颤抖,此刻更是像筛糠一样捧都捧不住她的肚子,夜怀央耐心地握住,并贴在自己腹部缓慢地打着圈,让他感受这份真实,就在这时,肚皮下面突然传来了轻微的蠕动感,像是一条小鱼甩了下尾巴,极轻极快,两人霎时都愣住了。
他动了?
夜怀央很快就反应过来,眼底纵然还盈着热泪,却灿灿发亮。
“真是父子连心,这几个月以来他都安静得很,可一见到你就兴奋地向你打招呼呢!”
楚惊澜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瞳孔阵阵紧缩,已然震惊到无法动弹,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现在的情形跟以前的幻觉有什么不同——太真实了,细小的胎动和滚烫的泪水都在刺激着他的感官,令他心绪沸腾,可即便与她这般亲密接触,她都没有像之前那样轻易消失。
她是真的。
至此,笼罩在楚惊澜脑海中的乌云终于被穿破了,光束从缝隙中漏出,越来越亮,直至混沌杳然消散,终见朗朗天光。
“央儿?”
他颤声唤了一句,夜怀央跟着细声答道:“我在。”
“你真的还活着……”楚惊澜的手抚过她月牙般的眉眼,又滑到双肩和手臂,来回摩挲个不停,仿佛仍然心存余悸。
“我还欠了你十万大军的债,怎敢独自先行?”
夜怀央笑着埋进了那个眷念已久的怀抱,温暖如昔,令她心安神定。楚惊澜拥着柔软的娇躯,只觉得生死悲欢都在这一瞬间经历完了,大起大落,恍如隔世。
他从未如此感激过上苍。
脑中轰鸣,浑身颤抖,心脏也还在疯狂乱跳,可楚惊澜的手一直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大小宝贝,一刻都不曾松开过,许久之后,他终于找回了零星的神智,低头摸索着她的唇,然后吻了上去,缠绵之中,她似乎听到他模模糊糊地念着一句话。
“央儿,别再离开我。”
夜怀央柔声道:“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宝宝猜到王叔去哪里了,表扬~
☆、第102章 余悸
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临了,群山皑皑,银装素裹,除了巡逻士兵经过时偶尔发出声响,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扑簌簌的雪声。
积雪反光,照得帐中大亮,楚惊澜突然就醒了,顶着刺眼的白光朝身侧看去,空空荡荡,半点儿温度都没有,他霎时翻身而起,胸口阵阵发凉,仿佛檐下凝结的冰棱都戳到了心窝里,不停地翻来搅去。
难道昨天又是他的幻觉?
他急促地咳了起来,却不管不顾地披衣下床,大步迈出了帐篷,外头守着的影卫俱是一愣,什么都还没说只来得及对视一眼,楚惊澜已经踏进了茫茫白雪之中,仓皇地四处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
侧后方一抹娉婷丽影悄然走近,见他衣衫单薄满腿雪泥,不禁轻唤道:“王爷?”
楚惊澜一僵,猛然回过头来,在看清楚那张娇俏的面容之后眸底瞬间冰消雪融,紧接着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抱住了她,动静甚大,惹得路过的士兵都停下步伐惊讶地望向这边,夜怀央意识到了周围异常的寂静,遂轻轻地推了推他。
“王爷……好多人在看呢……”
他不吭声,也不松手,就这么杵在雪地里,仿佛要抱到天荒地老。
夜怀央知道他还没从失去的噩梦中缓过来,也就不勉强他了,聪明地转移了话题:“我今天醒得早,就去了伙头军那边看看有什么吃食,擎风说你最近咳得厉害,我就做了些容易下咽的粥,还有一盅川贝雪梨汤,用完早膳你再喝。”
闻言,楚惊澜顿时撤开了身体,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她一遍,然后捧着她的肚子问道:“那边乱哄哄的你去干什么?有没有烫着或是被人撞到?”
夜怀央听得出他有些着急上火,便弯着眉眼打趣道:“他们见着我就像见了鬼一样,跑都来不及,哪会有人敢来撞我?”
“不许胡说!”楚惊澜被那个鬼字戳中了心窝,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夜怀央见风使舵甚是灵活,扭头就开始撒娇,“外面好冷,我们进去吃饭好不好?虽说现在月份不大,可站久了着实有些累……”
楚惊澜见她扶了扶腰,似不堪重负,连忙搂着她进了帐篷,月牙端着托盘尾随而入,直至帘子被放下遮了个严实,再看不见里头的光景,外头围观的士兵才重新动了起来,只是神色都十分诧异。
在北地六年,何曾见过这样的王爷?那人究竟是谁,能让王爷如此宠到了骨子里?
这些疑问悄悄在军中传开了,两人浑然不觉,在小小的帐篷里享受着难得的共餐时光。
“怎么样?好吃吗?”
夜怀央头一次下厨,迫切地想知道合不合楚惊澜的口味,他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可没过一会儿又发出了疑问:“你以前都不会做菜,怎么突然做得如此有模有样?”
“这几个月闲着便寻了些菜谱来看。”夜怀央轻描淡写地说着,月牙却冷不丁地插了句嘴。
“王爷,小姐从濯鹿台上摔下来的时候差点流产,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前些天才能下地,这些书都是她精神好的时候用来打发时间的,都翻了好几遍了。”
“多嘴!”夜怀央瞪了她一眼,回过头再看,楚惊澜的脸色已经变了。
“这么严重的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他扶正她的身体,目中浮起隐忧,“还有哪里不舒服?我让陆珩来给你瞧瞧。”
“我没事,就是比平常嗜睡,更容易累,但这都是正常的怀孕症状,你别担心。”
话是这样说,可楚惊澜哪能不担心?他低头看了看她微微鼓起的肚子,眸光愈发暗沉,忍不住搂她入怀,呼吸声一下下喷洒在她耳边,显得格外沉重。
最艰难的时候她独自一人捱过去了,回到他身边时孕期已过一半,只报喜不报忧,而他也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竟忘了她当初受过多少折磨,上刑、跳崖、保胎……还有那些他来不及问的,想到这他就再也咽不下一口饭。
“都是为夫不好,没能保护好你。”
夜怀央掩住他的唇,目光炯炯,宛若清波,一点一滴融进他漆黑的眸子里,驱散了阴霾。
“会突然发生这种事谁都想不到的,你已经把我保护得很好了,就连宝宝都知道,你是我们身前那道最坚硬的壁垒,你看他昨天动得那么欢,还不是因为晓得回到爹爹身边了他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
楚惊澜眉头松了又紧,顾不得再自责,略显急躁地问道:“他动你可会不舒服?”
夜怀央娇柔一笑:“不会,他还小,力气很轻的。”
准爹爹默默地呼出一口气,扭头瞥见桌上那些吃食,又正色叮嘱道:“以后这些琐事你少操心,乖乖把身体养好,知道吗?”
“见到你,我什么都好了。”夜怀央伸手勾住他的颈子,并送上一个甜蜜的浅吻,“王叔,我好想你。”
楚惊澜把她按进怀里低叹道:“为夫也想你。”
这段日子他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浑浑噩噩,思念成灾,靠着那些短暂的幻觉才支撑至今,如果说先帝和宸妃的离开带走了他的感情,夜怀央的死就是把他整个人都掏空了,身体一日一日地颓败下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丧失了任何感觉。
情之一字,始知**蚀骨。
摩挲着她温热而柔软的身体,楚惊澜前所未有的满足,但手头还有事情要处理,他只好把她放开,柔声说道:“一会儿我还要去军帐与你大哥他们议事,你再睡个回笼觉,中午我回来陪你吃饭。”
夜怀央乖巧地点头。
帐外风雪肆虐,帐内炭火正旺,躺在有他气味的床上夜怀央睡得格外安稳,毫不在乎身处战火前线,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无须孤军奋战了,楚惊澜会为她挡下一切风雨。
不知睡了多久,外头忽然有些吵吵嚷嚷的,她怀孕之后素来浅眠,一下子就被弄醒了,本以为是楚惊澜回来了,可听清楚那是个尖厉的女音之后,她顿时冷下脸来。
我不去找你,你倒抢着送上门来,也好,今日先跟你算算这笔账!
她撑起胳膊坐了起来,朝外头扬声唤道:“辞渊,让她进来。”
话音甫落,一抹鹅黄色的身影猛地冲了进来,方才与守卫拉扯的狼狈还未褪去,在见到夜怀央的一刹那顿时面露惊恐,连退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妖怪……你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