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宦官闻言停住脚步,面上神色发怔。自己身边的宫女女萝已经走了过去,面色不耐烦催道,“八公主在叫你呢,还磨磨蹭蹭做什么?若是惹了八公主生气,圣人和娘子怪罪下来,你担待的起么!”
小宦官没有法子,只得拎着食盒上前,参拜道,“奴婢见过八公主。”
她不管这个宦官如何,只是盯着他置在一旁的食盒,问道,“你提着的是什么?”
小宦官,“是一笼子花折鹅糕。”
“花折鹅糕?”她睁大眼睛,吩咐道,“正好我有些饿了,你给我拿过来。”
“八公主——”小宦官登时急起来,“这是九公主要的——”
“没听见八公主吩咐么?”女萝瞧着他这般不识抬举,心中不悦,劈手一把将食盒夺了过来,“八公主乐意吃你的糕点,是你的荣幸。若不是公主这会子饿了,你就是将一屋子糕点送过来,公主也不会用的。至于九公主,让她再去御膳房要一笼子就是了。”
“公主,”她将食篮捧到自己面前,殷勤笑道,“您先用些垫垫肚子。”
自己点了点头,从食篮垫袱上取了一块花折鹅糕,递到自己唇边,咬了一口。自己是宫中最受宠的公主,自幼入口的膳食糕点都是御膳房中手艺最精湛的师傅制作,这块花折鹅糕尝在自己口中,口感太过甜腻,不大喜欢,摇头道,“不好吃,不要了!”
一名宫人提了凤阳阁中精致糕点过来,女萝瞧见了,面上露出高兴神情,“公主,芳草姐姐提了糕点过来。”自己登时高兴起来,转头去望,展开的衣袖动作带翻了地上食盒,里面的花折鹅糕滚落出来,在雪地里滚了滚,沾了漆黑泥水,眼见得就不能吃了!
……
姬华琬惊疑不定,望着陈孝吃吃道,“你就是当日的小宦官?”
“寿光公主记起来了?”陈孝垂眸,低低的笑起来,“寿光公主当日弃如敝履的花折鹅糕,却是晋阳公主临终前躺在病榻上念念不忘的糕点。”他瞪大眼睛,眼圈渐渐泛出红色水意,“大家最疼的便是自己的胞妹晋阳公主,他年幼之时庇护不住胞妹,晋阳公主临终前只开口了那么一个小小的愿望,却被你这般随意糟蹋,他恨你都来不及,如何会真心宠爱?”
姬华琬跌落在雪地中,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所有的信仰,都在这一刻被无情的打破,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陈孝冷笑,“说有意无意又有什么关系?大家为大周君主,心胸宽广,不屑于拿昔日一些旧怨于闺阁女子斤斤计较。奴婢却是个刻薄的,不肯就这么放你好过。总要叫你知道当初做过的孽。这方知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姬华琬伏倒在地上,心中痛悔不已。回想起那个有着清俊容颜和淡漠风度的皇兄,在父皇面前对自己笑的亲和,每次入宫都会给自己带礼物……
所有的皇兄里,她最喜欢九皇兄,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他最喜欢的妹妹。到如今才发觉这一切许不过是假象,他生厌着自己,却为了讨好父皇而不得不演戏对自己亲善。这些年来,自己一直被皇兄这般的把戏所惑,自我感觉良好,作妖的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是数次被他的冷淡所伤,也不肯看清真相,依旧沉迷在他给自己的假象中,认为自己是他最宠爱的妹妹。直到今日,揭开真相的纱幕,才知道蒙蔽的自己是如何的可笑。
美貌少女被一个接一个接踵而来的变故打击的摇摇欲坠。在生活的磨练中终于成熟起来,但这样的成长,却付出了太巨大太巨大的代价。
对皇帝绝望的姬华琬,想起唐真珠,猛的站起来,唤道,“阿娘。”不肯再看一眼背后的两仪殿,跌跌撞撞的向着太极宫门奔去。
蔚蓝的天空流云奔马,映衬的太极宫一片辽阔。
唐真珠一身缁衣立于安礼门前,回望绵延的太极宫,太极宫殿富丽堂皇,她曾在这儿度过自己人生中最华章丽彩的十多年生涯,如今,自己即将离去,原来自己于这座宫殿不过是一个过客。
“玉妙真人,”宫门处的小宦官回过头来,客气道,“走吧!”
唐真珠闻言垂了头,转过身来,随着小宦官迈开了脚步。
“阿娘——”长廊上传来姬华琬急切的呼唤声。姬华琬沿着长廊追了过来,她奔跑的速度极快,一头的长发在风中飞扬起来。
“阿娘,你等等我,等等我呀!”
她奔跑到玉妙的面前,牵扯住玉妙的缁衣,砰的一声跪了下来,“女儿不孝——”
玉妙目显悲凉之意,伸出手狠狠的打了姬华琬一巴掌。她的力气用的极大,没有留一点情,姬华琬的脸被打的往一旁,迅速的红肿起来。“我幼年孤苦,得了你这么个女儿,便只想着宠溺你,不让你受那些我曾经受过的苦。却没想到将你娇惯成了这般,胆大包天的什么事情都敢做。”
姬华琬伸手捂住脸,脸上一片疼痛,心中痛悔,跪在地上,膝行上前靠近玉妙,“阿娘,女儿错了,这回女儿真的知错了!我肯改,日后我一定会改,求你不要离开女儿,好不好?”她抱着母亲的大腿嚎啕痛苦,声音传在宫门内外,悲凉至极。
玉妙立在原地,看着痛悔晚矣的女儿,目中露出深深的无奈与苍凉,“阿燕,你父皇已经驾崩了,他曾是庇护我们母女的人,却已经彻底的离开了。如今连我也离开太极宫,不能在帮衬着你了,未来的日子,你要怎么过呢?”
姬华琬的眼泪流的,终于意识到,唐真珠的离开已经是不可逆转,伸手擦着面上绵延的泪水,抑制住了心中的惶恐不安,努力绽放微笑,“阿娘,你别为我担心。我以后会做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再也不乱发脾气。再也不让你担心烦忧,就算遇到事情,也都会忍下来。你到了骊山,也要好好的,好好的,咱们母女两个,都要好好的!”
玉妙听着少女懂事的话语柔肠断折,伤心一片。这个跋扈任性的女儿,在经过了痛苦的折磨后,终于学会长大。可是这长大这么疼痛啊,撕扯的她做娘的心疼痛不已。若是神宗皇帝还在世,瞧着自己昔日最疼爱的女儿变成这个模样,该会多么伤心呢?
她转过头去,抑制不住面上绵延流下的泪水。
往事已矣,属于神宗皇帝的时代早已过去,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他捧在掌心疼宠的贵妃,而是太真观里清修祈福的玉妙真人。
宫门之外皇城绵延,玉妙在泪眼中极目远眺,仿佛看见了江太妃清矍的艳影。
她们曾经在神宗皇帝的后宫中争奇斗艳,自己获得了神宗皇帝的全心宠爱,江择荇黯然退场,自请退居上阳宫;及至神宗宾天,江太妃从东都归来,风云变幻,二人又站在了一处。
她轻轻吐口,向着虚无里的太妃道:这一场,下半生,终究是你赢了!
如今,江择荇膝下虽无子女,却有一个贴心的徒弟阿顾;自己一生育有一子二女,十一皇子姬淄早亡,活着的一双女儿,大女儿姬景淳与自己反目成仇,小女儿姬华琬则被自己宠的嚣张跋扈,吃了天大的苦头方跌跌撞撞的成长,日后也要两相分离,自己远在骊山修行,再也不能瞧见她出嫁,生子。
马车停在安礼门外,小宦官催道,“玉妙真人,该走了!”
玉妙挥了挥身上的道袍,不再流连,狠了狠心,转身踏出宫门,从小宦官掀起的车帘处上了马车。
车帘落了下来,御者扬起马鞭,双马嘶鸣一声,拉着身后的马车,缓缓向外行去。
姬华琬泪眼婆娑,站在宫门处,远远的看着那辆载着母亲马车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逐渐被重重折折的宫墙遮去了最后一丝身影。
从今以后,她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宠冠天下的贵妃阿娘。
没有了疼爱自己的皇帝兄长。
没有了公主的尊荣。
没有了倾心相爱的情人。
没有了关心自己的姐妹。
连身边最后一个忠心的宫人,都没有了!
她站在凄凉的安礼门前,只觉得这一刻长安遍目的风光都失去了颜色,她孤苦伶仃,是一个千古的孤独人!
长安天光清朗,满目风光如画。
姬华琬迷迷瞪瞪,在宫道上行走,忽觉整个太极宫大到了极处,空茫到了极处。忽听得宫道旁花草间传来“喵”的一声凄厉惨叫,转过头来,见雪奴猛的从一旁的花木中窜出来,半身都是血污,在宫道上窜了一段路,不支倒下,身子痉挛,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犹自睁得大大的!
第182章 二五:高堂不做壁(之合像)
白鹤草堂通草帘子低垂,公主面色苍白躺在内室榻上,自一怒进宫之后,旧疾就汹汹而来。阿顾也匆匆回府,在母亲病床前侍疾。
单手诊在公主搭出来的手腕上,御医冯辙凝神听了一会儿脉,方收回手,提起置在一旁的药箱,阿顾陪着冯辙从帘子下出来,坐在廊下小心翼翼询问道,“冯御医,我阿娘的病如今如何?”
冯御医神情凝重,“公主这两年身子久病虚弱,精心调养了好些日子,本已见好转,这一趟忽又怒极攻心,病情复发,势头来的十分猛烈,如今看起来着实不妙啊!”
阿顾闻言脸庞一白,手中茶盏跌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声响,眸中迅速染上几滴水意,向着冯辙哀求道,“冯御医,你医术这么高明,一定有办法治好我阿娘的!”
冯辙叹了口气,怜惜的瞧着面前羸弱的少女,这个贵女命途多舛,幼年离散,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阿娘,对她百般疼爱,却不意不过重聚了几年光阴,便躺在病榻上重病难起。郑重拱手道,“县主,老朽必定竭尽全力为公主看诊。”
阿顾闻言稍稍平静下来,拭去腮边水意,重新施礼道,“多谢冯御医,如此,就有劳您老啦!”
初夏天光明亮,流云亭畔菩提树郁郁葱葱,阿顾立在菩提树下弹了几滴眼泪。随即挺直背脊,目光射出坚定的光芒。
阿娘已经病倒了,自己便更要坚强起来,挑起家中担子。否则,阿娘病中已经很是难过了,还要担忧诸般琐事,可怎生办呢?
草堂寂静,杉木平榻上公主公主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了过来,轻轻的唤了一声,“水。”
朱姑姑听见了床上的动静,面上露出惊喜之色,“公主,你醒了?老奴这就去给你倒水。”慌慌忙忙奔到室中案前倒水,因着心情激动,壶嘴竟几番没有对准杯盏,洒了几滴下来。
公主支撑着在床上坐了起来,就这朱姑姑的手喝了几口热水,略略缓过口气来,环视室中左右,问道,“留儿人呢?”
“县主昨儿在这儿伺候了你一夜,天亮熬不住,在一旁耳房中歇息去了。”朱姑姑笑着道。“公主,”眼圈儿一红,“你这趟可把咱们都给吓坏了!”
公主闻言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这孩子呀!”面上神情骄傲、眷恋。阿顾自责因着她的缘故让母亲重新病重,可她是自己唯一的女儿,自己为她做任何事情都是心甘情愿,如何会有半点责怪呢?
面上情绪复杂,逐一交错滚动,最凝定为仰头坚定的目光,“吩咐府中准备,咱们这就去杨柳庄!”
这一日天光清朗,公主携着阿顾离开永兴坊,出行的车队十分庞大,领头的一辆是丹阳公主的七宝香车,陶姑姑、赖姑姑、碧桐、红玉等人坐了后头阿顾惯常乘坐的朱轮华盖车,其余一众下人、行李都安置在后头长长的车溜之中。浩浩荡荡的共有十几辆马车,一行由侍卫长姜堰护送着,往杨柳庄迤逦而去。
为首的七宝香车宽敞舒适的车厢中,阿顾伴在一旁,瞧着公主虚弱的病态,心中充满忧虑,“阿娘,你如今身子不好,为什么想要去杨柳庄?留在府中好好养病岂不是好?”
公主凝视女儿温暖一笑,“当初买下这个杨柳庄,便是打算夏日避暑的。如今长安天气渐渐热起来,咱们一道往那儿去住一段时间岂不是好?至于阿娘的病,”顿了顿,“在庄子上养着也是一样的。有冯御医一道随行,也是一样。”
阿顾闻言点了点头,“说的也是!那,”对着公主绽放欢快笑意,“到了庄子上,阿娘可要听我的,放松心情好生养着!”
“是,”公主舒心微笑,伸手刮了刮阿顾的鼻子,“阿娘都听你这个宝贝的!”
杨柳庄位于泾阳,距离长安不过一百一十里,快马一个半时辰可到,便是马车走的慢些,也不过是大半日时间。阿顾掀开帘子,远远的见庄子为周围绿柳所绕,精致可人,不由心中生了一丝欢喜之意,“阿娘,咱们到了!”
公主瞧着阿顾鲜活的神情,柔和微笑,打着帘子从车上缓缓下来,庄头田管事领着几个婆子在庄门外等候迎接,参拜道,“小的田义拜见主子。”
“起来吧!”公主吩咐道,姿态雍容华贵,“这座庄子一直以来都是由你打理,你是个老实的,本公主自然信的过。我们会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这阵子里,你好生伺候着!”
田管家恭敬应道,“是!”
公主领着阿顾进了庄子,见主屋青瓦白墙,虽无长安府邸的华美,倒也算的精致,屋子里头收拾出来干净整洁,一共三十几间屋子。众人一路车马劳顿,便各自安排了宿处安置下来。公主自是挑了主屋择住,阿顾择了一旁的东厢居住,屋子小小的三间,地基极高,向阳干爽,十分舒适,平日里一出门,就可以望见公主居室挂着的帘子,距离十分亲近。
公主精神很是疲惫。甫一安置便睡了过去。这一睡昏昏沉沉的,待到待得再度醒过来,已经是申时了。
望着外头黑沉沉的夜色心微微沉下去,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朱姑姑眼圈红红的,低声道,“三个时辰了!”
公主闻言静默了片刻,嘱咐道,“这事不准让留儿知道!”
新日晨光渐渐到来,阿顾从外头掀开的蓝花布帘子下进了主屋给公主请安,“……阿娘,帐幔一道儿在庄子里走走吧。”少女的声音欢快,犹如叮咚的泉水,“这庄子可十分有趣,我早晨起来在庄子里稍稍走了一圈,看着露水极重,外头山头近的像是手摸一样,庄上佃农们生火做饭,声音夹杂,很多条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可有生活气息了!”
公主含笑望着阿顾活泼的言语,应道,“也好!”
庄子晨风和畅,带着一丝新鲜的气息,公主和阿顾沿着庄道行走,庄子柳绿如织,气候清凉,田地里的小麦青青,在微风中浅浅垂腰,一株大树下大大小小的芦花鸡挺胸行走,翻找着泥土寻着虫儿。几只大白鹅在池心游水,仰头发出睃睃的叫唤。阿顾瞧的新奇又有趣,笑道,“怪不得很多权贵夏日要出来避暑,这儿确实要比长安清凉个几分。”
“长安地处高原,人口众多,本就比旁的地方旱热的多。”公主道,“所以达官贵人暑日热了自然会想法子避一避,便是圣人国事繁忙,日子热的紧了,也要去骊山行宫避暑的。”
“阿娘,”阿顾一双琉璃眸灼灼发亮,“这白鹅会不会咬人呀?”
少女形容鲜活有趣,公主瞧着女儿这等少有的活泼模样,心情舒畅,心中忖着来这趟杨柳庄到底是来对了。笑着道,“许是会吧,我听人说,鹅的性子凶着呢!”
“哎哟,”阿顾道,“这可要小心点,要是白鹅发起疯来,咱们可跑不过它。”
“公主,小娘子,”田妮奉庄头阿爷的命令侍奉着两位贵人,听着公主和阿顾的话啼笑皆非,笑着道,“咱们养着的鹅儿乖着呢,不去惹它,它是不会追着咬人的!”
阿顾扑哧一笑,“那我就放心啦!”
“阿娘,”转头望着公主,“这庄子真有趣,我都有些舍不得回长安了!”
公主含笑望着阿顾,柔声道,“留儿喜欢这儿,咱们便多住一阵子!”
“好啊,”阿顾点头应承,“咱们母女二人就在庄子上过日子,外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理,若是有什么人偶尔从长安过来安咱们,咱们就好好接待一番。可不是有趣?”
一轮金乌挂在天空下,发出烈烈光芒。柳树荫绿绵延,枝叶柔软。阿顾开口问道,“阿娘,当日在清河公主府,我虽受了些委屈,但也没吃了大亏去。后来更是有小姨照顾,你又何必闯入宫中告状呢?”公主的病将养了那么久,已见成效,若非极怒攻心,入宫告状耗了太大的心力,又何至于病重到这等地步?
公主闻言停下脚步,望着阿顾,目光温柔而又慈悲,“傻孩子,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你是我的女儿啊,有人欺负了你,当娘的为你讨个公道,!”
“可是,”阿顾急急,带着分外的委屈和不甘心道,“我分明已经没事了啊。小姨疼我,便是圣人也是护着我的。”你又何必……?
公主静默而立,眸中闪现一丝伤怀之色,沉默片刻道,“留儿,旁人如何为你是旁人的事情,我是你的亲娘,我想要亲自护着你,让你不受任何人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