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病房前,陆嘉川停住脚步,低声嘱咐她:“做好心理准备,他们可能……不会太好看。”
周笙笙并没有很明白他的意思,正欲再问,他已然抬腿往里走。而从走进病房的那一刻起,陆嘉川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陆嘉川了。
他的右手曲成半拳,指节在门上轻叩两声,礼貌而温和。周身的冷漠与尖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宁静的温柔。
五彩斑斓的病房里,四个孩子齐齐回过头来。这一刻,周笙笙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那四个孩子,大概有因为意外事故失明的,还有先天眼球畸形的,是真的,一点也,不好看。
甚至还有些吓人。
健全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黑眼球,白眼仁,黑白分明。而这几个孩子不一样,他们要么长着可怖的伤疤,要么眼中一片灰白,混沌到没有边界,更没有焦点。
周笙笙攥紧了手中的袋子,察觉到陆嘉川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如果没有把握,那就不要进去了。
顿了顿,她努力弯起嘴角,朝他笃定地点点头。
陆嘉川与她对视片刻,像是要确定她有多笃定,片刻后,他轻轻转了回去,声音甚至比动作更轻:“早上好,小朋友。”
两个孩子在床上坐着玩耍,另外两个坐在地上的毯子之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闻言纷纷露出灿烂的笑容,齐声说:“陆医生好!”
原来他们都已经能熟练分辨出陆嘉川的声音了。
周笙笙站在他身后,看他走进病房里,挨个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吃过早饭了没?”
“护士姐姐说要等一下才能吃。”坐在床上的男孩子仰头冲他说,哪怕看不见,还是能敏感察觉到声音的来源。
陆嘉川俯身看了看他的眼睛,片刻后直起腰来:“今天有个好心的阿姨——”
“是姐姐!”周笙笙在第一时间纠正。
陆嘉川没搭理她,继续说下去:“——阿姨听说我们很爱吃小红莓面包,就带了很多小红莓面包来看大家。那我们应该对阿姨说什么?”
“谢谢阿姨!”穿红色毛衣的小男孩率先甜甜地说出口。
然后孩子们拖长的声音一起响起,脆生生的,饱含喜悦:“谢——谢——阿——姨——”
病房的阳台上,有风吹起天蓝色的窗帘,鼓鼓囊囊的像是海上的风帆。而周笙笙站在原地,对上四张充满喜悦的稚气面庞,最后看见回头也和孩子们一起看着她的年轻医生,心里也慢慢地,像是白鸽展开的翅膀一般,充实而饱满。
她走向他们,把手里的面包一只一只发给四个孩子,挨个问他们的名字。
她没有嫌恶地离他们很远很远,而是真正地,弯下腰去将每一只面包放进孩子的手中。哪怕他们看不见,她也定定地凝视着对方的双眼,仿佛他们也能看见她,看见她毫无异样的双眼,看见她就好像对待常人一样没什么不同的目光。
那些没有焦距的眼睛依旧不那么好看。
可她觉得她能克服。因为那个白大褂医生就站在她身侧,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因为她的耳边总能回响起那天夜里他说过的话。
他说:“有的人虽然身处全然的黑暗之中,但心里却有不灭的光。”
看着那一张张稚气又充满喜悦的面庞,周笙笙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希望就是心底不灭的光。
她回头问陆嘉川:“你不是要去查房吗?快去吧,这里有我。”
她看见他面上渐渐褪去的担忧,以及那双黑漆漆泛着光彩的眼眸里慢慢展露的亮光,听见他点头轻声说:“好。”
他没有片刻犹豫地转身离开病房,干脆利落的背影似乎预示着他对她全然的信赖。
周笙笙对着那道门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来,坐在病床上,神神秘秘地说了句:“宝贝们,别听医生叔叔瞎说,其实我比他年轻很多,叫我阿姨真的十分不合适,所以为了做个有礼貌的孩子,你们叫我一声周姐姐就好。”
她伸出手去帮那个叫糖糖的女孩子撕开包装袋:“糖糖,叫姐姐。”
“谢谢周姐姐!”糖糖接过面包甜甜一笑。
然后周笙笙又接过下一只寻求帮助脱下外套的面包,继续循循善诱:“小丁,叫姐姐。”
“姐姐,谢谢周姐姐!”
“天天呢?”
“周姐姐!”
最后不待她开口,仅剩下的小浩也仰头脆生生地叫她:“周姐姐好!”
周笙笙眉开眼笑,将面包一一拆开,送入他们手中,摸摸他们的头,心下终于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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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笙笙没有与孩子相处过,尤其是,双目失明的残疾孩子。
她有些笨拙地想要融入,问问他们平常做些什么,要不要一起玩游戏。孩子们反倒比她更活泼自在,小丁和糖糖是女孩子,很快就爬到她身边来,伸着小手朝她脸上摸。
周笙笙吓一跳,下意识就往后退了退。
下一刻,糖糖的小手已然抵达她的面庞。七岁的小姑娘,手指短短的,又白又软,因为屋子里开着空调而染上了些许暖意,就这样轻轻贴在她的左脸上。
她一顿,霎时间忘了闪躲。
然后那只小手慢慢地,沿着她的左脸朝鼻子上摸摸,又往嘴唇上摸摸,最后还碰了碰她的眉毛。
接着,糖糖笃定地回头跟小伙伴们说:“周姐姐是个大美女!”
周笙笙哈哈哈大笑出来,总算明白她在干什么,看看那张胖乎乎却很笃定的小脸,伸手捏了捏,给予肯定:“糖糖真有眼光!”
丁丁不服气了,也伸出小手来:“我也看看,让我也看看吧周姐姐!”
失明孩子所谓的“看”,其实是用手小心翼翼地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