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侯亲自出来迎接,原本两人也是自小就认识,南阳侯也是个大方磊落之人,可自从前些日子皇帝亲口告诉了他楼音的想法后,他此刻见到楼音,反而有些拘束起来了。
“公、公主,里面请。”
看着南阳侯的耳后爬上一丝绯红,楼音扶了一把行礼的他,然后将手收回宽大的斗篷中在腰间蹭干净了,说道:“侯爷多礼了。”
南阳侯至始至终没有抬头看她,作了个“请”的手势,转身趋步跟在楼音身后。
曾经他能坦然与楼音对视,而如今,他却只敢跟在楼音身后,悄悄看她的背影,南阳侯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又觉得心里跟猫爪似的,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再像以前那样坦然处之。
绕过了游廊,秦语阳已经在正房耳房旁候着了,南阳侯松开紧握的双拳,说道:“殿下今日赏脸来,是舍妹的荣幸,后院里都是娇客们,我就不过去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公主海涵。”
然后他咳了咳,逃似的蹿走了。
楼音再转头,看见秦语阳笑盈盈地向她走来。不知怎么,一晃眼看过去,楼音总觉得秦语阳笑起来与季翊有些相似。虽都有如玉的容颜,可笑起来就是让人发凉。
秦语阳端端地行礼,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楼音,“公主能来,真是侯府莫大的荣幸。”
楼音也不多说客套话,随着她往闺阁走去。生辰确实办得简单,不过是摆了几桌席面,搭了个戏台子,但来的却都是些贵人。楼音远远的便看见尤暇了,她如今是当年的同龄女子中嫁得最好的,因此大家都围着她说话,恨不得往她身上挤,反而没几个人在意戏台子上唱戏的角儿。
大致看了几眼,楼音也没几个认识的,但能来南阳侯府的,都是出身高贵的人。
秦语阳咳了几声,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那些个女子个个上来行礼,虽也热情,却不像在尤暇面前那样大方,面对楼音始终有些拘谨。
尤暇是最后一个起身的,她亲热地拉过楼音的手,两人坐在了一起,侧着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还好你来了为我解围,不然我今天得被她们缠死。”
楼音毫不在意地笑着,“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京都里谁不想巴结你?”
尤暇笑着没接话,侧身仔细看了楼音几眼。她确实没想到楼音今日会来,且不说楼音自身的性格,就秦语阳与季翊曾经传出的那点事儿,楼音多少都会有些芥蒂吧?可如今她来,难道真的完全不在意季翊了?
楼音抱着手炉,放在膝盖上,认真地看着戏台子上唱的一出《李代桃僵》,好像完全没感觉到尤暇的目光。
“这戏班子是刚来京都的?好像没听过。”楼音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尤暇不爱听戏,也答不出来。
作为女主人,秦语阳说道:“这戏班子多年前也是在京都的,只是这几年大江南北地都去过了,有了些名气,这才回了京都。”
楼音点点头,注意力被几个戏子段给吸引了去。
响遏行云,字正腔圆,听得楼音一阵惊叹,再仔细看戏子们的身段,动作干净洒脱,奔走如飞,却是是难得一见的戏班子。
其他人的注意力也慢慢转移到戏台子上了,不知不觉,一段完了,大家只觉得时间过得极快。
所有人都对这出戏很满意,作为女主人,秦语阳也喜不自胜,她连忙叫了几个戏子来领赏。但即便是要领赏,也是要先卸掉脸上的妆容,于是一刻钟后,四个主角便从后面摇摇曳曳地走出来了。
如今唱戏的皆是男子,各个虽身材高挑,但一举一动都比常人多了几分优雅,少了几分男子的粗犷,让这些贵族女子们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唯有最后面那个男子,一出现便吸引了楼音的全部目光。
生着一双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下是消瘦的下颌,双唇紧抿着,整张脸乍一看并不惊艳,但眉眼的那一点神态,像足了季翊。
四个戏子挨个儿报了自己的名字,声音温柔好听,但楼音只记住了最后那男子,名叫司云。
秦语阳很高兴,赏了几人一大把银子,除了司云外,各个都是喜笑颜开。司云只是伸出手接过银子,嘴里道了一声谢,然后漫不经心地递给了身后的小厮。
“这司云倒是有些傲。”楼音随口说了一句,秦语阳却听到了,说道:“司云如今可是名角儿,多少权贵们一掷千金只为听他一曲,这长久以来,便有些傲气了。”
这倒不奇怪,戏子们虽卑贱,但极容易讨权贵们的欢心,若是拿捏住了贵人的心,仗着身后有人傲气一些,也有的是人买账。打狗还看主人呢,得罪一个戏子不算什么,但得罪了戏子身后的金主那就得不偿失了。
四个戏子还没离开,戏班子里另外几个戏子又上台接着唱了。楼音叫过枝枝,指了指司云,又指了指身边空荡荡的座位,说道:“去,让他坐这里。”
☆、48|暂无
直到茶已经凉透,季翊也没喝下一口茶。楼音起先还与他说话,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两句,楼音索性便下逐客令。
“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楼音看着窗外,淮河边上种了大量柳树,冬季里只剩光秃秃的纸条,看起来美感全无。
“嗯。”季翊应了一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说道,“陶然居也有大量柳树。”
楼音的外祖父是个文人,除了爱梅竹菊松外,也爱柳树,陶然居的柳树林在京都甚是出名,一到春天,那漫天的柳絮可与冬天的鹅毛大雪媲美。这等景观,对于别人来说是奇景,但对楼音来说,却是要命。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便被几个乳母带着去御花园转悠,那年春天柳絮纷飞,小小的楼音往那柳絮下一站便呼吸不过来,差点因此丧了命,至此之后,皇宫里再也没有柳树,而每年春天,楼音也不会踏进外祖父的陶然居一步。
季翊如此一说,倒仿佛是在关心她似的。
“早就不成活了。”楼音满不在乎地说道。在她外祖父去世后,这些柳树也像是随主人而去一般,每年死上几棵,到了这两年,差不多已经死光了。
“那……”季翊举起手里的茶,说道,“提前以茶代酒,恭贺公主乔迁之喜。”
他嘴角带着笑,一点点蔓延到眼角,到眉梢,看着楼音,一口喝下那已经凉透了的酒。楼音笑着举杯,也喝下被子里的酒。季翊今日找上门,待了这么久,不过就是为了问出这样一个答案。
陶然居是幌子,想印证京都里的传言才是今日的来意。
两人已无话,楼音没有再待下去的意思,便起身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回去了。”
她转身,袖子却被拉住。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拉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隔着厚重的衣衫,楼音感觉不到他的体温,只觉得他的力道大得让自己动弹不得,推也推不开他。
季翊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拂上她的后脑,将她按在自己胸膛上。低着头,埋入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属于她身上的味道。
感觉到颈窝一阵阵□□,楼音又用力推了他一把,可惜无济于事,她垂下双手,每吸进一口气,都是他身上的药味儿。
“你做什么!”楼音的声音里带着怒意,但季翊却似没感觉到一般,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轻轻地拂动,将灼热的呼吸尽数呼在了她的脖颈上。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替你去做便是,你不用做这样的事情来吓我。”他的双唇凑到楼音耳边,语气轻柔而缓和,“毕竟前世的事情,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了。”
*
三日后,一道圣旨传了下来,虽是意料之中,但也像是一块重石,砸入了京都这道平静的湖中,激起了一道道波澜。
南阳侯几乎就是内定的景隆驸马,这是人人皆知的,毋庸置疑,即便关于皇帝即将赐婚的流言也传遍了京都,但真的圣旨下来,还是有些惊讶。
而赐婚的圣旨是太子亲自替皇帝拟的,若说整个京都,除了皇帝以外,许是他最为楼音的出嫁感到高兴了。以前总觉得父皇允许她干政,是隐隐威胁着自己的储位,而父皇也常常表露出偏颇的意思,让太子这些年一直惴惴不安。但楼音一旦出嫁,对他的威胁便少了大半。
他松了松领口,看着长福将圣旨拿了出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身便去了长春宫。
纪贵妃早就在宫里候着太子了,见他步行而来,匆忙问道:“如何了?”
“圣旨是儿子拟的,年后便出嫁。”太子松懈了下来,斜倚在榻上,叫了小宫女来为他捏脚。
纪贵妃见他一脸惬意,不由得皱了眉头,“你以为出嫁了便完了?”
太子有些不耐烦,嘴里“啧”了一声,也没抬眼去看纪贵妃,说道:“嫁人从夫,在夫家眼皮子底下,她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但是纪贵妃却没有太子这样好的心态,尤其是这指婚的旨意一下来,她心里更是觉得不对劲,皇帝肯定是问过楼音的意思才赐了婚,而这段时间楼音从未消停过,两只眼睛盯紧了朝廷里的事不放过,怎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同意出嫁?
“你可别小看了她。”纪贵妃推了一把太子,叫他坐直了,“即便是嫁人了,南阳侯背后可是整个清河一族,世家势力不可小觑。”
纪贵妃这么一说,掐灭了太子心里那一点点松懈的苗头,他倏地坐直了,心里又回味儿过来,这些日子他与楼音势同水火,皇帝也是看在眼里的,若真是认定了他这个储君,那皇帝一定会劝楼音收敛,毕竟皇帝不能护她一世。可皇帝没有这么做,他放任了楼音对朝政的干涉和对太子的不敬。但太子原本以为皇帝将楼音嫁给南阳侯是给楼音铺后路,因为楼音自小便与自己不合,性子刚烈的她不可能在这时为了日后的庇护而转变了态度,若是有了整个清河世家做婆家,那太子登基后顾忌世家的势力,也不会把楼音怎样。
可换一个说法,世家可以是楼音的庇护,也可以是为虎添翼。若是楼音利用了这一把利刃来对付自己,那可比她单枪匹马有力多了。
太子想到这儿,草草将靴子忘脚上一套便要走,也不顾纪贵妃在后面叫他,连披风都忘在了长春宫,就这么冒着寒风登上了轿撵,匆匆回了东宫。
东宫内,尤暇抱着玓儿,正在哄他睡觉,看见太子脸色青白地回来了,便把孩子交给了乳母,并屏退了所有下人,但她也不急躁,先是将准备好的姜汤吹得不烫了,递给太子,说道:“殿下在外面受寒了,先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太子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喝姜汤,他推开碗,说道:“今日父皇让我帮他拟旨,为南阳侯和楼音赐婚。”
太子在东宫从来都是直呼楼音的名讳的,尤暇早已习惯,她坐到太子身侧,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但太子见她不急不缓的样子,心里有些烦躁,“你不觉得,她若是嫁给南阳侯,有了世家撑腰,野心会更膨胀吗?”
尤暇随手拿了一颗橘子,慢条细理地剥皮,像是聊家常一般说道:“殿下会不会想太多了,女子嫁人后便一心相夫教子,哪里还有其他心思呢?”
“她不一样!”太子拍了一下桌子,伸出手抖了抖袖子,脸上莫名地涨红,“且看我大梁历朝历代,和她一样干政的公主,只有德雍圣祖,那可是做了皇帝的公主!”
尤暇将剥下来的橘子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又去撕橘瓣上的经络,懒懒地说道:“德雍圣祖是因为当时天子无后,才立了公主做皇上,殿下您是正统的储君,急什么。”
“妇人之见!”太子觉得尤暇头一次不懂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与楼音是表姐妹的原因,“当时天子无后,是那么巧合的事情吗?后宫三千佳丽,年年都有皇子诞生,怎就养不活一个?”
尤暇剥好了橘子,递到太子嘴边,可他却拍开尤暇的手,尤暇不由得嗤笑了起来,“多年前,老侯爷还在世时父皇便表明了要当时的南阳侯世子做驸马,当时殿下怎么不急?前些日子南阳侯请旨尚公主,父皇修建公主府,那时候殿下怎么不急?如今圣旨已经下了,殿下再急又有什么用?”
这话让太子一时语塞,当年皇帝表明这个意向的时候,他都还是个整天跟着太傅背书的小皇子呢,哪里有这心思去琢磨这些利益。而随着年龄增长,他与楼音矛盾越来越激烈,甚至开始觉得楼音威胁到了他的储君之位,他却开始盼着楼音早点嫁人生子,便没有精力来与他作对了。甚至在今天为皇帝拟旨时,他都是这么想的,若不是纪贵妃今日的一番话,他还想不到这一层。万一南阳侯贼胆包天,作为楼音的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他急得搓手,看见尤暇一脸淡定,便以为她有了主意,于是问道:“暇儿,你怎么看?”
尤暇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说道:“公主身为女子,早晚都要嫁人。放眼这大梁,还有比南阳侯更合适的驸马人选吗?自然是没有的,那么只要不出意外,公主总是会嫁给南阳侯的。父皇选中南阳侯,除了他身份高贵以外,最重要的是一表人才,人品贵重。若是没有南阳侯,公主的驸马换做了别人,也不会是个小人物,说不定比南阳侯还要更具有威胁力,只不过样貌年龄上不如南阳侯有优势罢了。所以殿下此刻担忧又有什么用?公主即便不嫁南阳侯,难道就一辈子不嫁人了吗?”
成亲这大半年来,太子越来越听信尤暇的话,经她如此一说,心里确实宽慰了不少,但那股忧虑还是没办法消除,他问道:“那如今如何是好?”
尤暇叹了一口气,她说道:“殿下究竟在怕什么呢?公主除了父皇的宠爱,几乎是一无所有的,她能拿什么与您争呢?中央军权在王统领手里,边境军权在妾身父亲手里,虎符由父皇握着,而您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公主性子顽劣,平日里与您打打闹闹便算了,难不成殿下真以为她有能力与您争储君之位?”
太子张了张口,却难以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他与皇帝做了二十年的父子,他自然能感觉到皇帝的心思。自从皇帝抱着幼年的楼音上朝的那一天,纪贵妃便开始忌惮楼音了,后来两兄妹慢慢长大,皇帝竟同意让楼音一个公主干政,这时纪贵妃与太子便已经觉得苗头不对了。况且皇帝常常隐隐表达自己对太子的不满,气急时还骂他毫无治国之才,还不如他的妹妹,这难道还不能说明皇帝的心思吗?且平日里从皇帝的一言一行里,太子也能感觉到,皇帝决不是没有动过其他心思的。说一说也就罢了,大梁可是有公主做皇帝的先例摆在那里的!
看太子眼神里的不安,尤暇正了正神色,宽慰道:“殿下若真是担忧,倒也不用急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您始终是占着优势的。储君是国家大事,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父皇是不可能说变动就变动的,您且放宽心。”
☆、49|第 49 章
要说这朱元庆父子进京后,当真过得顺风顺水。在户部谋了个肥差不说,还在京都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置了一处宅子。
但要说不顺心的事儿,便是朱安和不适应这京都的冬天,一刮风下雪的,他就病倒,如此反反复复几回,如今已经卧病不起了。
妙冠真人早几天听说了这事儿,倒也不太在意,生老病死他本就比一般人看得更透彻些,依然在金华殿里炼丹,穿着一身丝绸的道服,被汗水浸得湿透了。
这一日,小弟子进来通报了好几次,妙冠真人都未曾搭理他,只专心致志地围着炉子,把握着火候,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念念有词。
直到万事俱备,将事情交给了他人,他才放心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徒弟,说道:“什么事儿?”
小弟子穿着棉袄,被这炼丹房的火炉蒸得汗水大颗大颗地往地上滴,没一会儿便打湿了一片,好不容易妙冠真人搭理他了,他恨不得把真人拉到宫外去见见那朱庆元,免得他一遍又一遍地让自己进来通传。
“师傅,外面那朱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求您一定去见他一面。”
妙冠真人随手拿起毛巾,擦着脸上的汗,问道:“他可说是什么事?”
小徒弟伸手去帮妙冠真人擦汗,连背上也哼哧哼哧地擦着,并说道:“说是他的父亲病重,想见见您。”
“哦。”妙冠真人身上没了汗水,舒爽了,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披上袄子,提腿就往外走去。小徒弟以为他总算要出宫去见见朱庆元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再不用往这炼狱一样的炼丹房跑了。
可没想到,妙冠真人却是往养心殿去。
“师傅!”小徒弟脸一下子就耸拉了下来,“您不去看看?”
“生死福祸乃人生常事,大可不必太在意。”妙冠真人一边走着一边说道,“况且我去了他的病也不见得会好。”
朱家父子与他流着相同的血脉确实不假,可毕竟多年来从未谋面,朱家父子却打着他的旗号在京都得了许多好处,他不理世事只当做不知道,但也不打算再与他们有更多的牵连。
“师傅您就去瞧瞧吧!”守宫门的禁军见着是妙冠真人的亲戚,于是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进来通报,别人不烦,这小徒弟也烦了,他哭丧着脸说道,“指不定真的病得很重呢?毕竟是师傅您家里唯一的一脉了,你还是去……”
“行了,我这就去。”妙冠真人松了口,却不是真想去探病,他只是看到了楼音的轿撵往养心殿去了,想到了近日的平州贪官一案,心里却总觉得不是滋味儿,他得去敲打敲打朱家父子。
出了宫,看见朱庆元亲自站在风雪里候着,他一眼望向这边,喜出望外,连连挥手,喊道:“伯公!伯公!我在这儿!”
这几日一直飘着小雪,隔着老远妙冠真人也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只觉得裹着厚衣裳的朱庆元像一只摇摇摆摆的冬瓜,他慢吞吞地走过去,说道:“你父亲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