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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云走上前,缓缓半跪在满身鲜血的傅文杰面前。火折子忽明忽暗跳跃的光芒从他身后映来,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大半张脸都隐藏在轻纱之后,唯独眼角闪烁着幽幽的光:“你在做什么,仲文,为何受伤了?”
    傅文杰喃喃道:“我……我替你报了仇,杀了所有人,你高兴吗?”
    谢云默不作声,傅文杰哽咽着流下泪来:“我很想你,婉娟,我真的很想你……”
    少庄主放声大哭,不知是否因为喉咙里积了血,哭声嘶哑尖利得简直变了调,仿佛砂纸刮擦金属般让人心里难受无比。
    他用手捶打自己,神经质般重复“我错了”“对不起”,泪水顺着苍白青灰的脸颊大颗大颗滚落。他面色扭曲以至于痉挛,因为过分抽泣而全身剧烈抖动,似乎连肩膀被黄金箭洞穿的剧痛都麻痹了一般,鲜血汩汩不断从伤口中流出,在地上积起了小小的血洼。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看着他的手,雪莲花被紧攥成一团,数片花瓣已掉落下来,飘在石砖地上的血迹里。
    一个亲兵按捺不住想动,被宇文虎一把按住:“等等。”
    谢云温和道:“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好吗?”
    情绪激动的傅文杰却置若罔闻。
    “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你,我错了婉娟,如果我当初没有坚持要娶你的话,如果你没有孩子的话……我每一天都在后悔,为什么离开的偏偏是你?”
    “我害死了你,这世上所有人都害死了你,他们都该死!”傅文杰音调一变,哽咽中透出无比疯狂的暴戾:“我要让他们也尝尝绝望的滋味,我要让他们也下去向你谢罪!我把他们都送下去陪你,一个一个!他们都该死——!”
    尾音久久回荡,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云伸手轻轻握住傅文杰冰凉的指尖:
    “我知道,我也很想你。”
    那一瞬间仿佛产生了某种魔法,傅文杰骤然安静下来,嘴唇颤抖地看着谢云。
    ——其实在那么微弱的可视条件下,又隔着朦胧的泪水,他其实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婉娟……”他小声说,“你恨我吗?”
    “不,”谢云柔声道,“我原谅你了。”
    傅文杰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一声声回荡在阴暗的地道中,令人毛骨悚然。
    “……真好,婉娟,我就知道你不会恨我的……你真美,你还是那么美。”
    即便是久经沙场如宇文虎,都被这诡异怪诞的一幕激起了心头寒意,他身边几个亲兵的腿肚子也都不自觉发起了抖。
    然而谢云却直视着傅文杰,浅红唇角略微弯起,目光如同少女般温柔:“你手里的花也很美,能帮我簪上么?”
    刹那间傅文杰似乎没明白,只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谢云目光转向他紧紧蜷起的另一只手,同时略微垂下头,他才似乎从混沌中反应过来什么,嘿嘿地笑了起来。
    “簪花,簪花……说得对。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傅文杰恍惚抬起那只攥着雪莲花的手,鲜血从指缝中洇出,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在谢云乌黑的鬓发里。
    而他却恍若不觉,眼底浮现出涣散、凄楚而痴迷的神采,似乎透过这阴森的地道和摇动的烛火,看见了记忆中更加飘忽遥远又温馨怀恋的画面:“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他的手轻轻一顿。
    所有人呼吸屏住,刹那间周遭陷入死寂。
    ——那朵带血的雪莲花,被傅文杰插在了谢云耳际的鬓发中。
    宇文虎当机立断:“谢统领,回来!”
    他提刀就要上前,然而谢云却没有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顾,只维持半跪的姿态笑望着傅文杰:“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傅文杰微微睁大眼睛。
    谢云又重复了一遍:“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单超突然意识到什么,失声道:“不要!”
    他说这话已经晚了,傅文杰哈哈笑起来,因为血沫堵住了嗓子眼的关系那笑声听起来如同咯咯,非常怪异又瘆人——然而他的神情却是开心的,或者说,锻剑庄的傅少庄主,就从来没有露出过这么期待又幸福的表情。
    他说:“好。”
    “不要!”单超拔腿上前:“住手!”
    ——就在这一瞬间,谢云手掌如刀,在鲜血迸溅中噗呲一声插进了傅文杰的心脏!
    “……”
    傅文杰怔怔盯着前方,口中涌出大量的血,整个人极度痉挛。不过那只维持了短短数息,紧接着他扑通一声当头栽倒,瞳孔迅速紧缩又完全放大。
    “……婉……”最后一丝气息如同呢喃般,从他冰冷颤抖的唇间掠过:“婉娟……”
    谢云俯身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在。”
    傅文杰勉强露出笑容来,急促倒了几下气,终于安然闭上了眼睛。
    地下室中鸦雀不闻,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动,连呼吸都听不见。哑剧般的静默维持了很久,终于谢云直起身,长长地、彻底地出了口气,从傅文杰冰冷的尸体边站了起来。
    空气中难以言喻的紧绷终于在这一刻略微松动,人人都如卸去了千斤重担般,肩膀骤然一松。
    “回来吧,谢统领。”宇文虎快步上前:“锻剑庄之事了结,雪莲花也可以……”
    他的脚步突然顿住,只见谢云抬手摘下雪莲花,与此同时背对众人的身形再次舒展,腿骨、腰骨、脊椎、肩膀,修长十指发出关节归位的喀拉脆响,继而禁军统领挺拔的背影再次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雪莲花怎么?”谢云冷漠道。
    某种不祥的预感突然从宇文虎心中升起:“你别乱来,谢云。当今圣上已经下旨,令你即刻回长安面圣叙职,将锻剑庄内所有人等及太子解药事宜都交给我处理……”
    “但最终得到解药的是我,不是么?”
    宇文虎在谢云冰冷戏弄的目光中哽了哽,随即道:“那你想干什么?”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又异样起来。亲兵紧张地握紧了刀柄,单超也眉梢一跳,看看宇文虎又看看谢云,下意识偏了半步,隐约将七星龙渊剑锋挡在了宇文虎前行的方向上。
    然而谢云没回答,从自己肩上掀起刚才匆忙披上的,少夫人生前那件绯红衣袍,随手盖在了脚下傅文杰的尸身上。
    “什么都不想干。”谢云懒洋洋道,语调出乎意料地轻松又恶意:“你又想多了,宇文大将军。想得多的人容易早死。”
    他转身穿过众人,拿起刚才搁在墙角的太阿剑,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密室门。宇文虎边对亲兵丢了个眼色边快步跟上,只见谢云就这么一手捏着雪莲花一手提着太阿剑,率先踏进了地道里。
    “大将军……”有个亲兵小声道。
    宇文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人群最尾。
    ——单超正最后回头看了眼密室中的棺材和尸体,转身大步跟上队伍。黑衣僧人英挺的面容沉郁冷肃,背上七星龙渊,正从破布中闪烁出隐约的青光。
    宇文虎眼底掠过阴霾。
    谁也不知道这僧人师承何方、是何来头。虽然他对谢云似有敌意,但谢云对他的态度却颇值得玩味。
    况且地道狭窄不容并行,这两人一个在最头一个在最尾,万一打起来的时候形成包夹之势……
    一路上到地面都没人出声,出了暗门,清晨寒冷的空气迎面袭来,所有人登时精神一振。
    宇文虎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在地道中的谨慎小心有多么错误。
    锻剑庄别院周围人马密集犹如铁桶,已经整个被团团包围了起来。以他们出来的这条地道口为圆心,左右两端泾渭分明:一边是骁骑大将军府的五百亲兵,另一边弓马整齐、剑拔弩张,赫然是京师派出的大内禁卫军!
    宇文虎再忍不住,扬声冷笑道:“——谢统领好手段,在下佩服,佩服!”
    谢云淡淡道:“你要佩服我的地方多了,以后不妨仔细学着。”
    “统领!”
    马鑫率人越众而出,下马揖了揖手,从身后下属手里接过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锁匣。谢云把那朵血迹未干的雪莲花放了进去,随口问:“神鬼门呢?”
    “姓景的撤退了,我们按您的命令未曾阻拦。不过搜检查抄锻剑庄库房等花了些时间,因此未能及时护驾,请统领恕罪!”
    马鑫竟然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一时单超、宇文虎等人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微妙。
    “嗯,”谢云不以为意,“轻便值钱的抄走,大件不要了。”
    马鑫又问:“另外还有一事。江南陈家及各大名门正派得知风声,都派了人来接自家弟子,统领打算如何处理?”
    ——他问这话的时候,陈海平、周誉等十数个武林弟子都正被禁卫军押着,远远待在院外。
    跟神鬼门恶战之后,这些平素花团锦簇、众星拱月的江湖新秀们都相当狼狈,甚至还有几个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听到马鑫的问话,这帮人纷纷表情各异,看不清楚有没有自觉羞愤想要去寻死的。
    谢云微笑道:“放了,随他们去,反正都没什么用。”
    大内禁卫已经完全占据了锻剑庄这块地方的主导权,整个局势井井有条,发令实施有条不紊,显然没有其他人什么事。
    宇文虎回头看看自己的人马,咬牙拱了拱手:“看来谢统领早有准备,在下就不打扰了……当今圣上还在宫中等我回去复命,谢统领,今日种种来龙去脉,我们来日去御书房里再说吧。”
    ——这就明显是威胁了。
    谢云定定望了宇文虎一眼,所有人都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然而紧接着,他转过头,漫不经心对马鑫道:
    “对了,叫人去把后院地道炸平。锻剑庄少庄主和他夫人的尸身都在里面,不用另外挖掘,权当合葬了。”
    “……”宇文虎登时脸色铁青,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禁卫牵来一匹通体雪白、一丝杂毛不见的精悍神骏,谢云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望向不远处已经完全坍塌的废墟。
    仅仅一天之前,那还是锻剑庄清雅幽深风景秀美的后山别院,谁曾想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煊赫堂皇,转瞬成空。
    谢云收回目光,说:“走吧。”
    训练有素的手下立刻上马,这时边上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单超站在原地,目光紧盯着谢云,好半天才缓缓道:“你……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谢云问:“什么?”
    单超突然发现这一刻的场景极其荒诞,荒诞中甚至显出一丝可笑,然而他却完全笑不出来。
    “……你现在不想杀我了?”半晌他才挤出一句。
    谢云上下打量他,问:“杀你干什么,你有被杀的价值吗?”
    若非自己就是当事人,也许单超都会忍不住大笑给这绝妙的回答赞一声好——然而周围没有人笑,甚至没人有表情,只有马匹偶尔喷个响鼻,用蹄子踏一踏土,除此之外完全沉寂。
    单超终于艰涩地开了口:
    “既然这一切都是早安排好的,为什么你要把我卷进来?”
    “为什么隐瞒身份,为什么让我进锻剑庄,为何要煞费苦心让我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这一切?”
    谢云骑在马上俯视单超,倏而浮现出一丝饶有兴味般的神色。
    “还记得那天深夜在中正大街上,我跟你说的话吗?”
    “……”
    “这世上不存在轻易就能得来的东西,没有至高的地位和至尊的权力,出世之人想从尘世中求得答案是不可能的——况且对我来说你是弱者,人微言轻、命同蝼蚁。傅文杰尚且知道要报仇就得豁得出去,你却只会用跪着的姿态向我乞求所谓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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