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通州虽是贫瘠,却也不是没有寻欢作乐的场所。傅昆与颜舜华定下赌约,却没亲自出发,而是命君子社之人前去沙田村探个究竟。树能保土,砍了树,来了灾,怨不了谁,傅昆对沙田村的人一点都不同情。他照常宴饮,命舞姬为自己献舞,心情十分愉快。
正如颜舜华所说,这赌约对学习会没有半点好处。而对刚刚建立的君子社而言,却是一个大好的机会,不管输赢都能借势露脸。怎么看都是一桩稳赔不赚的买卖。
傅昆眸中含笑。京城里下来几个小内侍,一直留在通州活动,观其行事,绝对是冲着沈家来的。那沈云初与颜舜华都算是沈家之人,他与他们无论是斗争还是交好,都有莫大益处。
旁边的人见傅昆心情好,也放开了,叫来几个歌姬助兴,不一会儿就动起手脚来。酒过三巡,所有人都有了醉意,屋内众人的举动也越发不堪入目。
“傅昆!”一人推门而入,脸皮直抖,显然气得不轻。
此人是傅安傅公公的侍卫长,也是自幼被傅公公收养的,对傅公公忠心耿耿。傅公公近来偶感风寒,病情逐日加重,根本下不了床,侍卫长心急如焚,知晓傅昆在这种地方花天酒地,自然领着人上来逮人。
傅昆也喝了点酒,不过没醉,看清来人,讶然说道:“原来是兄长啊。兄长不是应该在父亲身边伺候着吗?居然来这种地方,真是太不应该了!”
侍卫长没想到傅昆竟无耻到这地步,被他逮个正着还能恶人先告状。他骂道:“傅昆,你个没良心的,父亲待你如亲子,如今他病重,你却还来这地方享乐!”
傅昆冷嗤一声,眼底满是讥屑:“你来找我,是你的意思,还是父亲的意思?”
侍卫长语塞。
傅昆说:“知道为什么父亲看重我吗?就是因为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有脑子。少把你那些迂腐的东西往我身上套,趁着父亲还没醒赶紧回去,否则你就等着受罚吧。”
侍卫长说:“你——”
傅昆一脸讥嘲:“看来我们也算一起长大的份上,我可以多提点你几句。父亲的病是心病,心病除了,病自然就好了。”傅昆说完,摆摆手让他离开,自个儿端起一杯酒,“别管这榆木疙瘩,我们继续喝。”
侍卫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终是转身走了。
傅昆又喝了一杯,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他这人向来恩怨分明,自幼受了傅公公的恩,让他喊傅公公一声“父亲”是愿意的,让他帮傅公公走出困局他也在悉心谋划,只是傅公公身边已经没什么人可用,这艘船即使捞起来也不可能再驶出多远。
他也该再选一艘船了。
傅昆站起来,说道:“今儿就到这,”他让人送上两瓶果子酒,扔给随行的小厮,“带着,我们去查探一下敌情。”
傅昆上马,出了城,往回走。到了鹿鸣书院正门,他往右绕了段路,见着个以翠绿林带为界的庄子。庄子门前有个老汉守着,见他们来了,问道:“郎君是要来找人吗?”
傅昆含笑说:“是的,找你们姑娘。”
傅昆年纪不大,又是书院生员的打扮,老汉便叫孙儿将他引了进去。
傅昆心中暗惊。这庄子看似平常,守卫却还挺森严的。听闻学习会那边有不少新东西,看来大多藏在这里头。傅昆领着小厮往里走,那老汉的孙子是个伶俐的,边走边说:“姑娘在学琴呢,姑娘琴弹得可好了,我们每次听到都觉得高高兴兴的。我觉得姑娘弹得比谢先生好,有时谢先生弹的曲子叫人怪难受的。”
傅昆一听便知这少年根本不通音律。那谢蕴清乃是琴道大家,上回在沈家露了脸,想登门拜访的人便多如过江之鲫。而颜舜华学琴不久,哪有可能胜过那谢蕴清?
谢蕴清弹的曲子会让人听着难受,正是因为谢蕴清寄情于琴声之中,达到了化情入曲的程度。至于颜舜华,那肯定是恣意而弹,放不进太多心事的。
傅昆在少年指引下来到琴亭之外。花影扶疏,将亭中的景致掩了大半,但傅昆还是能瞧见亭中的两个身影。
谢蕴清性情清冷,坐姿也透着一股天然的疏离,她在一旁凝神静听。而坐在琴桌前的自然是颜舜华。
少年要上前去通禀,却被傅昆拦下了。曲子已弹到一半,傅昆站在原地仔细听了听,竟听出了两个错处。颜舜华也是了得,错了也没有丝毫停滞,仿佛这曲子合该这么弹。
真是错得浑然天成。
傅昆算是明白少年为什么那么说了,颜舜华确实还有点天赋。
傅昆正等着一曲结束,忽然感觉有道视线从不远处投来。他循着视线望去,却见一个缁衣男子站在那里,年纪不大,神色却很冷漠。仿佛是察觉了他的目光,缁衣男子抬眼望过来,那双眼睛在夜色掩映之中竟显得分外分明。
那是一双深绿色的眼睛!
若不是仔细去看,那深绿色看起来就像深黑似的。
傅昆心头一跳。他与寻常纨绔子弟不同,对各方的消息都极为了解。看到那双绿眼睛,他便想起圣山下的青狼族。
那青狼族有驯狼的本领,能驱使狼群去作战,曾经也在草原上横行一时。后来鞑人得了良马与武器,杀到了圣山脚下,几乎杀光了圣山上的狼群,青狼族也散了,连他们的伦娜公主也被鞑人的大君收入营帐。
青狼族的青壮所剩无几,鞑人将他们的老弱妇孺都拆散到不同的部族里。青狼族想再将分散在各处的族人聚拢在一起,就必须找到青狼族族长的血脉。据说伦娜公主不久前与男子相会被抓住了,那骗她外出的男子就有一双绿眼睛。
这男子是中原人的打扮,观其行止似乎也是在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而且这人对他有敌意。
傅昆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绿眼睛”。
那“绿眼睛”已经转开了眼,目光落到了琴亭那边。
傅昆明白了,“绿眼睛”对他的敌意就源自于琴亭中的人。这是谢蕴清的人,还是颜舜华的人?
傅昆脑中闪过这些念头时,琴声已经听了。引路的少年麻溜地跑上去,嗓儿一扯,就把话全嚷嚷出来:“姑娘,有人找你呢,是个可俊可俊的郎君!”
颜舜华莞尔。她起身走出琴亭,便见着了傅昆。
少年说得不错,傅昆长得确实出色,只是那双丹凤眼总是半合着,仿佛掩藏着无数谋算。此人年纪虽小,心思却十分莫测,颜舜华不敢小觑,笑也没收起来:“傅兄怎么来了?”
傅昆打量着颜舜华。明明在通州这种地方长大,这小娃娃待人接物却颇为大方。
傅昆说:“听说颜家妹妹最爱尝鲜,我今日尝了种果子酒,觉得很不错,不醉人,入口也不涩,小孩子喝着正好,也就跟那边讨了两坛子来借花献佛。”
颜舜华讶然:“哪家的?说不定是我尝过的!”
傅昆微微一笑:“你肯定不曾尝过。”
颜舜华疑惑:“为什么?”
傅昆正要说出这酒的来处,沈云初就回来了。沈云初正巧听到傅昆的话,淡淡地插嘴:“傅兄,晚晚还小,有些事还是不要在晚晚面前提起为好。”
傅昆与沈云初素无交情,但还是认得沈云初的。他的目光在沈云初与颜舜华之间转了一轮,笑容不改:“也是。”他望着颜舜华,“反正那是你绝对不会去的地方就是了。”
颜舜华可不是懵懂少女,能让沈云初说出这么一番话、让傅昆笑得这般暧昧的地方,不是那供男人寻欢作乐的秦楼楚馆还能是哪里?
眼看沈云初已有些愠怒,颜舜华叫珠圆将果子酒接过,拿下去放好。虽然来处有点不堪,但既然傅昆都敢打着它的幌子亲自送来了,这果子酒肯定有它的不凡之处。她再怎么爱闹也不能去那些地方闹,能借机尝尝也是好的。
当然,颜舜华也不认为傅昆是特意来送酒的。她主动说:“不知君子社那边进展如何?傅兄还能这么悠闲地过来我们这边闲聊,肯定已经胸有成竹了吧?”
傅昆说:“是有些眉目了。那一带有种野果,长得快,结的果子也多。吃是不好吃的,但酿酒却很好,我今日带来的果子酒便是让相熟的歌姬用那种野果酿的,你可以喝喝看。若是觉得好呢,就把它放到丰和楼寄卖吧。”
颜舜华微微眯起眼:“我记得我们在打赌吧?”
傅昆说:“是啊,我们在打赌。不过这种对百姓有好处,对丰和楼也有好处的事情,颜家妹妹你肯定不会不答应的对吧?”
厉害!
颜舜华定定地望着傅昆。
这家伙真是厉害,光凭这胆量就足以让他在任何地方混出头了。换了别人,谁敢把最大的赌注放到对手手上?
“没错,我不会不答应。”她提出打这种赌,本来就是为了将傅昆引上正途。不管是输是赢,她都想借机摸清楚傅昆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傅昆见颜舜华面无忧色,还答应得这么爽快,心里也有了底。他用扇子敲着掌心,眼底的兴味变得更为浓郁:“看来颜家妹妹那边也有进展了?我都把我们想的法子说出来了,颜家妹妹不如也说说你们的?”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好困……
郡王:路真远,我啥时候才到……
☆、第30章
《宠冠六宫》/春溪笛晓
第三十章
傅昆有意探问,颜舜华却不答,只邀傅昆坐下品茶。
傅昆只得坐下。玉润学什么都巧,茶道也十分精通,煮水分茶,不一会儿便为傅昆奉上一杯清茶。茶色清冽,茶香悠远,竟是京城慈孝寺的“善缘茶”。别听这名字俗气,近来在京城却风靡一时,说是千金难求也不为过。
傅昆笑道:“看来颜家妹妹不愿回京,却也对京城的流行了若指掌,真是叫人吃惊。”他本就是风流少年,一笑之下眉眼更是明耀如星,让人觉得彼此许是真正的知交好友。
颜舜华什么人都见过,倒是不会被傅昆那副皮囊所惑。她说道:“都是别人送的,我尝着觉得还不错。傅兄特意为我送酒来,我自然要拿出最好的茶来招待傅兄。”
颜舜华年方七岁,说话却老成得像个小大人,听得傅昆心中发笑。这小的落落大方,对他没有丝毫戒备,旁边两个年纪稍长的却都警惕地看着他,仿佛他会耍什么阴损计谋似的。
傅昆说:“那就多谢颜家妹妹了。”他喝完一杯茶,说起自己的见解,“我听别人回禀,说我们抽中的沙田村倒也争气,村民们都是有志气的,愿意配合君子社做事。若是换了不愿配合的,我肯定就直接认输了。”
颜舜华讶然:“为什么?”以傅公公的人脉和傅昆的本领,应当不是轻易退却的人才是。
“天助自助者,”傅昆淡淡道,“如果他们自己不想自救,反而坐在家里等着好事从天而降,即使我们帮得了他们一次,也帮不了第二次——我们总不能帮他们一辈子。”
颜舜华怔了怔,安静地思考起傅昆的话来。她开食坊、收留孤儿、建学堂、建学习会,都是有计划的,她需要给自己创造接触更多人的机会,然后想办法把他们都捆到一起,让他们去做更多事。比如这一次的推广新农具。
天助自助者?
颜舜华说:“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呢?”她望着傅昆,“就像傅兄抽中的沙田村一样,傅兄只要看上几眼,就知晓该怎么带他们走出困境。可是让他们自己去想的话,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出来——就算想出来了,也不一定能像傅兄这样轻而易举地找到门路。”
傅昆说:“所以呢?”
颜舜华说:“所以很多人其实也是想自助的。若有傅兄这样的人为他们指出明路,他们定然也愿意去改变。”
颜舜华目光灼灼,看得傅昆都快被她说动了。傅昆轻轻握住手中的扇子,眼底漫出不经心的笑意:“照你的意思,我该去指引指引他们?”他一折扇敲在颜舜华脑袋上,“颜家妹妹,你年纪这么小,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天下是你家天下,让你天天这么操心。”
颜舜华捂住被敲的脑门,瞪傅昆。
傅昆哈哈大笑,仿佛被颜舜华这一瞪眼给取悦了。他向来无利不早起,最不喜的就是那种迂腐老成、大义凛然的家伙。这小家伙倒是特别,她明明爱吃也爱玩,偏又每天都忙得连轴转,倒不知她到底图什么。
颜舜华说:“我没操心。”
颜舜华这样说了,旁边的沈云初反而陷入深思。自从那次淋雨病了一场,颜舜华就与从前有些不同了。她行事还是那样大胆,白日里也还是到处玩耍,可她“玩”的那些事一件件都那么不一般。如今回头一看,颜舜华似乎真的在做着各种准备。
沈云初也说不清颜舜华到底在为什么做准备。
傅昆睨了眼若有所思的沈云初,眼底笑容更盛。他唇微微勾出一个愉悦的弧度:“很晚了,我就不打扰了,你们继续玩吧。”他用扇子抵在颜舜华额头上,“我呢,是永远不可能像你这样不求回报、去为别人谋划为别人奔走的,要是你有什么有利可图的事需要帮手,倒是可以找上我。”
心思被人点破了,颜舜华却没太意外。她不慌不忙地说:“好。”
傅昆又是一笑。他喜欢聪明人,也喜欢爽快人。他说:“作为日后友好往来的诚意,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父亲那边来了几个小内侍,他们都在盯着沈家——这件事你应当是知道的吧?”
颜舜华一顿,点了点头。
傅昆说:“你们虽有提防,但也防不住他们的手段。他们已经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他淡笑起来,“你去和你姥爷说,当今圣上的心胸不算宽广——你这样说,你姥爷就会明白的。”
颜舜华想要追问两句,傅昆却已带着他的小厮转身离去。
傅昆没头没尾的话落在颜舜华耳里,却如惊雷一般轰隆隆地响。
傅昆是傅安义子。傅安是当今圣上派下来的监察史,傅昆能得知不少旁人不知道的东西并不奇怪。舅舅们相继战死阵前时,她还非常小,记得并不清楚。她一直认为那是因为通州积弱难保、因为北疆战事凶险、因为海中风浪无情,听了傅昆这话,她心中霎时出现了一个她从未想过、也从不愿去想的可能性。